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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尹清露 黄月
上个月,在TFBOYS十周年演唱会上,粉丝们的灯牌大战登上热搜。虽然这已是一项“老传统”,但这一次的battle气势却比以往更强烈。为了躲避安保检查,原先厚重的灯牌改良得愈发轻薄,甚至可以叠起来藏在手机壳里。为了确保灯牌持续亮起,有人在鞋底藏了十几节电池。在演唱会现场的照片里,红、蓝、绿三种颜色的灯牌密密麻麻,孰多孰少难分伯仲。
粉丝们的battle也延伸到了演唱会场外。在西安奥体中心旁的摊位上,贴有各家应援色的饮品一列排开,粉丝购买饮品后即可在黑板上贴下专属应援色的贴纸。贴纸的数量与粉丝的购买力直接挂钩,“不能让他们觉得我们不行”的心态让饮品很快被一抢而空。
类似的行为在粉丝应援中并不少见。2016年,鹿晗的粉丝不甘应援物纪录被其他艺人粉丝超越,在演唱会上创造了“1731人共同戴鹿角(鹿角是官方应援物的名称)”的吉尼斯世界纪录。偶像同款也是粉丝们热衷购买的产品,比如蔡徐坤曾戴过的一款售价上千元的帽子,在他发布动态的半小时内全网售罄。
TFBOYS十周年演唱会的灯牌大战不仅将粉丝应援带回了我们的视野,也将应援中最重要的角色——应援物推到了聚光灯下。粉丝们强悍的购买力在资本看来象征着巨大的消费市场,但也很容易被外人解读为“疯狂”,其中不乏以“过度消费”为名展开的批判。实际上,应援不仅需要财力支持,为了抵达现场,有人要带着应援物转机多次,对体力来说也是巨大的消耗。当应援能调动起如此庞大的群体,让他们不惜付出经济、时间等成本,仅用“疯狂”这个词来解释就显得过于片面了。
以物为核心的应援文化
“应援”一词源于日语“応援”,最初指的是为体育运动选手加油。20世纪70年代,日本偶像产业开始发展,应援逐渐用来指代娱乐圈中粉丝为偶像打气的行为。20世纪90年代开始,应援活动流传到韩国。随着偶像产业的不断壮大,韩国形成了有完备体系的应援文化。在韩流席卷世界的风潮中,应援文化也流行开来。
在应援文化中,应援物的出现非常重要,它不仅是应援活动中表达情感的方式,专属的应援色和标志性的造型设计也是粉丝身份的象征。1996年,韩国第一代偶像组合H.O.T出道并迅速走红,应援色和应援物正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电视剧《请回答1997》就生动地还原了应援的盛况,女主角成诗源在演唱会上激动地模仿偶像的舞蹈,在场的粉丝们都身着白色雨衣、挥舞着白色应援气球齐声高呼“HOT!HOT!”。电视剧播出之后,HOT的粉丝一度被称为“成诗源们”,这也是一个巧妙的隐喻,借助通过同色的应援物,粉丝们的身份得到了确认;在集体应援的过程中,粉丝个体间的差异消失了,转而成为一个名为“成诗源们”的统一体。
正因应援色和应援物是粉丝的象征,所以粉丝们对颜色的划分格外在意。随着韩国偶像团体不断增多,为了更好地区分不同组合,应援棒逐渐代替应援气球成为官方应援物。但是,条状的应援棒又存在着撞色的问题,因此它往往会加上代表组合的独特造型设计。2007年韩国组合BIGBANG首次使用带有造型设计的应援棒,此后,其他偶像组合和歌手也纷纷推出了带有独特标志的应援棒。后来还出现了具有同步控制功能的“中控应援棒”以及LED互动功能,粉丝们通过下载手机APP连接蓝牙便能实现线上线下同步应援。此外,应援棒的颜色也从单色发展为渐变色,通过技术控制,应援棒可以配合着舞台的灯光、舞美设计而同步变化。
除了为偶像加油之外,应援物的另一个用途是“掰头(battle)”,这与偶像产业的运营模式有关。一个偶像组合往往有五到十名成员不等,而更大型的偶像组合——比如SNH48的成员有足足165人。成员的增多固然可以增加粉丝的覆盖率,但也面临着唯粉之间相互竞争的问题。所以,灯牌、应援棒、应援头灯等带有亮度的应援物带有更强的竞争性质,在演唱会这类较大的空间中,“灯海”成为粉丝们态度的直观体现,打造灯海意味对偶像的支持,反之粉丝们则会熄灭灯源以“黑海”表示对偶像的抵制。
识别物的统治
粉丝们的追星生活充斥着物的影子,韩剧《她的私生活》里就描绘了这种现象。女主角成德美是一个追星族,戴着应援发箍和应援棒参加偶像的演唱会、刷偶像的贴文是她的日常,此外,她的家里还摆满了印有偶像头像的抱枕、玩偶等周边,偶像的人形立牌更是必不可少。有趣的是,当母亲指责她过度沉迷于追星的时候,成德美指着家中遍及四处的针织品和石头反击道:“你是针织迷,爸爸是石头迷,我是你们的女儿真是一点也不用怀疑。”
成德美的这句话不仅指出了物是“迷(fans)”情感外化的表现,还将追星的应援物与日常爱好的物并置,消解了粉丝追星的污名。实际上,人对物的爱正是物本身具有强大生命力的体现。哲学家斯宾诺莎认为,物和人有着同样的本质,因为它们都是用自身的力量来维系自己的存在,“即使是一块滚落的石头,也在努力维系着自己的运动。”因此,用物的视角来解读粉丝应援的行为也并不荒唐,应援活动中本身就存在着应援物、粉丝与应援实践的复杂关系。
应援的庞大气势是粉丝们情感凝聚的结果,然而这种凝聚并不是自然发生的,物在其中发挥了调动情绪的作用。当大家一齐挥舞着荧光棒的时候,粉丝们的情感随着光涌动起来,感染着周围人的情绪。另外,统一的应援模式不仅凝聚了共同的情感,还塑造了行动的秩序。《动员“情感”:演唱会现场的应援棒实践与对物的反思》一文指出,通过将中控应援棒与粉丝的座位号相绑定,粉丝被转化为经过编码的可控元素。统一的灯光和闪动频率让粉丝们以同一种节奏应援,无形之中改变了掰头的模式,从而“将集体行为引向一种规范化而非破坏性的状态”。
那么,是不是脱离了集体性的空间就必然会走向对战呢?其实不然,在一定的商业机制中,物建立的秩序依然存在。比如在SNH48的粉丝应援中,购买成员个人周边会计入其个人的分值,因此对于粉丝而言,与其费力对战,不如专心给偶像打投做贡献。在物与商业模式共同构筑的轨道里,粉丝们的情感朝着特定的方向涌去。
重新理解粉丝
深究下去就会发现,这种由情感、技术和资本共同驱动的模式在应援中十分常见,粉丝在平台上为偶像进行数据打投便是其中一种。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朱丽丽认为,平台借助可视化的数据和排名系统征用粉丝的力量,直观的数字和竞争性的话语一方面刺激粉丝内部继续做“数据贡献”,另一方面触发了粉丝群体之间的对立和谩骂,由此产生的流量成为平台商业盈利的来源。这一粉丝应援模式被称为“生产车间”。
同样重要的还有粉丝社群的搭建,物在其中再次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以小卡(印有爱豆个人照片的小卡片)为例,经纪公司一般不会单独出售小卡,而是随机抽取两张在专辑中捆绑出售。也正因为卡的随机性,有些粉丝抽不到自己喜欢的小卡,所以只能互相交换,在交换中社群就逐渐搭建起来,粉丝们会在社群里热情讨论偶像的最近消息、周边的购入情况,还会制作安利贴,不断向外宣传推荐自家偶像,在这个过程中粉丝群体的粘性提高了,规模也在慢慢扩大。
此外,资本打造的商业运营模式也在评估着粉丝们“称职”与否。粉丝在追星的同时也进行着想象中的社会关系互动,所以会有“亲妈粉”、“女友粉”等多重身份,这在养成系偶像中更加明显。因此,粉丝为偶像应援打投并非是完全的商业关系,而是既定社会角色下的履职。无论自身的定位是什么,亲密关系的“建立”伴随着义务要求,比如为偶像打投、氪金、应援等等,对物的消费成为粉丝判定自己是否是合格“妈粉”或“女友粉”的依据。也就是说,追星不仅是对偶像的崇拜,也是对自身身份的认同。也正因为关系建立在想象的基础上,缺乏现实互动,认同确立的尺度依然靠靠地把控在资本构筑的物的体系之中。
粉丝投入的情感始终是偶像产业实现盈利的必要条件,不管是好胜心还是疼惜,通通都能转化为强大的购买力。如果爱意有所衰退,经纪公司还会放出一些艺人吃苦受委屈的经历让粉丝心疼(俗称“虐粉”),经过“提纯(被虐以后更爱偶像了)”的粉丝会更努力地为偶像打榜、应援、购入周边。可以说,物既是粉丝情感的载体,又是关系凝结的桥梁,同时把控着粉丝行动的秩序。
通过重新发现物的存在,粉丝的“疯狂”有了另一个维度的映照。粉丝的情感本就是偶像经济长盛不衰的核心动因,爱的浓烈程度和购买力毫无疑问地成正相关关系。这样看来,被制造的不仅是偶像,一定程度上“疯狂的粉丝”也是偶像工业运作的产物。了解这一点,或许能让我们对粉丝应援的行为给出一个更公平的评价。
参考资料:
Reckwitz, A. (2016). Practices and their affects. In The nexus of practices (pp. 126-137). Routledge.
Bennett, J. (2010). Vibrant matter: A political ecology of things. Duke University Press.
朱丽丽 & 蔡竺言.(2022).“弹性”的毛细管作用:中国粉丝权力网络的博弈与变迁. 新闻与传播研究(08),20-37+126.
黄华 & 吴越.(2022).动员“情感”:演唱会现场的应援棒实践与对物的反思. 国际新闻界(07),136-157. doi:10.13495/j.cnki.cjjc.2022.07.005.
徐婧 & 孟繁荣.(2021).数字化抚育:“妈粉”媒介实践中的“母职”再造. 新闻大学(11),59-74+123-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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