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1954年,纳博科夫完成了《洛丽塔》,但直到1957年遇到出版人沃尔特·明顿之前,他始终找不到愿意接受这部小说的美国出版商。1958年,这部冒犯伦理的小说一经出版,即引起轩然大波,同时也冲上了热卖榜单。
1958年,还没有数百所独立学校调查学生被教职员性虐待的指控并将其公之于众,天主教会还没有被曝光为恋童癖者的避风港。那么,今天的读者在重读《洛丽塔》时会看到什么?《爱说教的男人》作者丽贝卡·索尔尼特(Rebecca Solnit)在一家文学网站上勇敢表达了她对《洛丽塔》的观点:“只有当你认同洛丽塔的时候,你才会明白这是一本一个白人男性在几年里连续强奸一个孩子的故事。你读《洛丽塔》的时候是否努力让自己无视这样的剧情和人物?故事与你自己的经历难道没有一点关系吗?”
正是这些重要且复杂的问题,刺激珍妮·明顿·奎格利(Jenny Minton Quigley)编了一本新书,名为《洛丽塔重生》(Lolita in the Afterlife)。奎格利是《洛丽塔》出版人沃尔特·明顿的女儿,她在大学一年级的英语文学课上遇到了这本小说,并被其深深吸引。三十年后,奎格利成为三个孩子的母亲,重读《洛丽塔》时感到了深深的不适和怀疑,那时她已和父亲一样成为了出版人。
她问自己:我会不会疑惑为什么洛丽塔的声音不见了?我有胆量在现在出版《洛丽塔》吗?我的儿子们就快要上大学了,他们会怎么读《洛丽塔》?要应该如何理解这部小说从出版至今不断收到的赞誉与非议?
《洛丽塔重生》收录的29篇文章都是由《洛丽塔》激发的私人体验,从不同视角探讨了我们今天应当如何阅读《洛丽塔》——1950年代美国“在路上”的公路文化;日本的“洛丽塔”亚文化;不同族裔的人对亨伯特的态度和洛丽塔的态度;律师视角、母亲视角、少女视角、中年男性视角;纳博科夫本人和妻子薇拉对《洛丽塔》的真实顾忌;库布里克在《洛丽塔》电影改编中的体验……
下面这篇书摘来自美国作家维克托·拉瓦勒(Victor La Valle),他为《洛丽塔重生》贡献了一篇对于亨伯特·亨伯特的精彩分析,题为《色令智昏》。纳博科夫笔下的这位男子何以充满魅力同时又充满罪恶?他拒绝谢罪和道歉,又为何令千千万万的读者一直恐惧至今?
《色令智昏》(节选)
撰文 | 维克托·拉瓦勒
翻译 | 刘海平 秦贵兵
我曾经有一个长相英俊的学生。如果说魅力就像吸铁石一样,他上课第一天走进教室,大多数同学――无论性别或性取向――都像金属屑一样向他靠近。在教室里当教授是挺奇怪的。教授参与其中却不算数。至少我是一直这么思考这个角色的。尽管我和学生在同一间教室里,但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我发现,如果我与之隔开一段距离,教授这份工作会容易一些。我希望他们都表现很好,我希望为他们的教育尽责,但结束之后我想下班回家。
就这样,这位英俊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对我们班的人数来说,教室太小――他们甚至还未从椅子上起身,就朝他挤过去,简直是爬向他。他们突然间成了向着太阳的花朵。他上课迟到了,所以没时间享受大家的爱慕。最终,我意识到,他甚至注意不到这样的关注,就像鲨鱼必定注意不到吸附在身上的䲟鱼。
我们姑且叫他特里吧。特里进入教室,走向一张空椅子,也就意味着他必须坐得更靠前。他身高六英尺半,一屁股坐在椅子里,但头颅依然高高在上。他把脸上的头发吹开,用手指着我。直到此刻,在所有这些叮当响动和打断后,他才问研讨班的名字,以确定自己来到了正确的教室。
我看了眼花名册,点了他的名字。就这样,特里加入了我们班。
像加里·格兰特(Cary Grant)型的漂亮男人持有一本总会被人盖章的护照。他过安检的时候,挥手直接让他通过,不用检查行李。就比如,如果特里稍微没那么帅,我会乐意忽略因他的迟到造成的扰乱吗?我不知道。
特里就是这样用美貌迷惑了我们。我们(甚至我自己)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特里是个恶魔。事实上,我想说,主要因为特里的长相,我们忽视了许多信号:脾气暴躁、不愿容忍辩论。学生都尽力挨着他坐,通过闲聊和玩笑博取他的注意。他在学院参加了两项体育运动,主修工程。即使身上包裹着厚厚的冬装,他依然风度翩翩。然而后来,在学期快要结束的一堂课上,他威胁要杀另一个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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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往往忘记亨伯特·亨伯特相当英俊。或者,至少他是这样告诉读者的:“让我再平静地重复一遍:除去我的不幸,我过去是,现在仍然是一个英俊出众的男性――稳健、高大、柔软的黑发,有一种抑郁但格外诱人的风度。”
我现在想承认,对这部经典小说中的每个字都应该带着怀疑的态度去读。侧目而视不相信对文本来说至关重要。然而,我的确相信纳博科夫希望读者严肃对待这一点。这个男人必须如充斥全书的文字所描述的那样漂亮。在《洛丽塔》中,美人就是野兽。这也许是我对两个电影版最大的批评。詹姆斯·梅森(James Mason)很庄重,杰瑞米·艾恩斯(Jeremy Irons)很优雅,但我认为,两个演员都不如我想象中纳博科夫意图表现的那么漂亮。纳博科夫把亨伯特的自我认知、他的美,与某种男子汉气概,甚至如狼似虎的气质联系起来。不是黎明日出的美,而是某种更野蛮的美:火山爆发、龙卷风毁灭土地那样的美。那才是亨伯特。一个召过“大约80位”妓女的男人。他坐在公园里,观察玩游戏的孩子,耐心得像潜伏在水边的鳄鱼。他强迫新婚妻子穿“一件普通的女孩睡衣,那是我设法从一所孤儿院的亚麻布衣橱里偷出来的”。这个男人高大帅气又有诱惑力的设定是纳博科夫最绝妙的选择之一。
这样的人是个恋童癖违背了人们的期待。通常对这类男人的描述更接近任菲尔德(Renfield),而不是德古拉伯爵(Dracula)。丑陋、萎缩、苍白、紧张不安――比如,当你看到如此一个人出现在银幕上,你会奇怪,怎么会有人被欺骗。我们想要相信――需要相信――这种人的外表就发射着变态的信号。当然,恐怖的是,他们并不会发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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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同意亨伯特·亨伯特确实是个恶魔,那对现代读者来说,下一个问题是他是如何变成这样的。我们渴望解读这个如尼文(runes)般神秘的问题,破译出清晰的答案。即使以亨伯特的腔调,他似乎会拒绝任何人施予的怜悯,但纳博科夫为亨伯特提供的背景故事的确可怕得恰到好处。他的母亲在他3岁时去世了――她算是文学史上最有名的沦为括号注解的受害者了。他写道:“除却存留了黑暗过去里一小袋的温暖,在记忆的洞穴和幽谷中,她无影无踪。”
他母亲的姐姐西贝尔(Sybil)充当了“无薪酬家庭教师兼女管家”。在亨伯特16岁生日后不久,她也去世了。
亨伯特缺席的父亲“在里维埃拉(Riviera)开了一家豪华饭店”。关于他完全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既然我们在谈论悲剧,书里在很早的时候就提供了一个细节,是关于亨伯特如何获得性教育的:“父亲以喜悦又洒脱的态度教给我所有他认为我需要的性知识,这正是在1923年秋天送我去里昂一所公立中学之前(我们将在那儿呆三个冬天);但请注意,就在那年夏天,他和R夫人及她的女儿去意大利旅行了,于是没人听我诉苦,也没人给我指点了。”
所以,概括一下:亨伯特的母亲去世了;他的姨妈作为代理监护人后来也去世了;他的爸爸跟另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跑了,还把自己的儿子塞进了一家寄宿学校,就像把一本古代历史书留在高高的书架上收集灰尘。
在另一种类型的小说中,我们终于看清亨伯特为何是个恶魔了:贪婪的自我主义者,儿童强奸犯和绑匪;他会被解释清楚,而且这样他会被理解。渴望获得理解是人类天然的冲动。如果这个冲动能被组织起来,进行分类,那就可以被驯服。任何能被驯服的东西都不算真的可怕。不过,在这本经久不衰的经典作品结尾后,我敢说,任何人――甚至包括亨伯特·亨伯特――都不敢解释他是如何成为这样的怪物。这个怪物不断强奸一个孩子,还把供认罪行变成了一封喷满香水的情书。
当然,纳博科夫清楚地知道这就是全部意义。亨伯特·亨伯特自始至终都是个恶魔,但在他自己的叙事里,他从未如此看待自己。如果在书的结尾,纳博科夫把这个启示强加在他身上,这本书将会多么令人愉快啊。如果在最后一段中,亨伯特祈求读者的原谅,祈求洛丽塔的原谅,并明确承认自己犯下的所有坏事,那这会是本多么朴素、整洁的小说啊。不过,如果纳博科夫真那样做了,我们就不会还在阅读或者讨论这本书了。
相反,在他最后的话里――他的自白的最后一句话――亨伯特把自己和洛丽塔永远捆绑在一起。“我正在想欧洲的野牛和天使,在想颜料持久的秘密,预言家的十四行诗,艺术的避难所。这便是你与我能共享的唯一的永恒,我的洛丽塔。”我能想象到的文学作品中令人毛骨悚然的结局莫过于此了。这个孩子永远得不到自由。依据我们从小约翰·雷的简介中得到的推断,还有这位年轻女性死于分娩的消息,亨伯特的话的确一语成谶了。
亨伯特赢了。他不折不扣地大获全胜。无论这个词有多少含义,都能满足他丑陋的心。这样的男人往往如此。纳博科夫并不想让读者好受。
他就是想让我们感到恐怖。
本文书摘部分来自《洛丽塔重生:再读二十世纪最骇丽小说的冒险》一书,较原文有删节,标题为编辑自拟,经出版社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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