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表外表里 王熙媛 付晓玲
编辑|曹宾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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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北硕士去东南亚读博?
四年前,如果有人跟林均说这句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怼一句“胡扯”。毕竟那会,他这种211背景的,在马来亚大学都屈指可数。
但现在,他明显感觉到,博士申请人数逐年攀升,其中不乏金字塔尖出身的985硕士、英硕、港硕,马大读博越来越卷。
且不仅是他所在的马来西亚,整个东南亚似乎正在成为内卷激流之外的捷径。
毕竟,相比起动辄百万起步的欧美留学,东南亚的一些学校不仅学费亲民,申请门槛低,国际排名还可圈可点,可谓物美价廉的性价比之选。
不过,与东南亚读博热潮同时兴起的,还有对东南亚博士的争议。
“为什么到东南亚读博,心里没点数吗?”“东南亚博士的含金量就不用说了吧”……社交网站上质疑的言论不绝于耳。
一边是“野鸡博士”的骂声,一边是宽进严出的学业压力,当“东南亚博士”的标签成为一种原罪,所谓的捷径似乎变成了一种不可承受之重。
在我们聊到的几位东南亚博士中,有人为了私立“水博”放弃了体制内金饭碗,有人学术硕果累累仍遭受就业歧视,有人在地狱模式的就读过程中身心俱疲。
读个东南亚博士到底值不值?他们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一、去东南亚读博,收割一个时代
“我这临时有个事,今天赶不回学校了,明天你再来实验室找我吧。”
轻描淡写地留下这么一句话,对方就挂断了电话,来不及反应的娟子,盯着屏幕上不到30秒的通话时长,在原地足足站了五分钟,才将出离愤怒的情绪压制住。
这已经是娟子不知第几次被放鸽子了。自从以医学硕士身份进入高校,她感觉职业生涯似乎就被封印在了降维空间里。
没有科研经费,根本做不了实验,一个酶几百微升就要几千块钱,小白鼠这些需求量很大,都需要钱。申项目也难如登天,她去年申请了近10个项目,一个都没有中。
而这些在博士教师那里,却有着天壤之别——进来就有30万科研启动经费,大型仪器都紧着博士用,甚至很多最后公用变“私用”。
“我们想用一下,要找这些博士申请拿钥匙。”娟子苦笑道,更无语的是,还经常找不到人。
这次娟子提前两天就联系了对方,可按约定时间过来,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见人来,她才打过去询问,却被毫不在意地打发了。
这样的在娟子看来,也还算是好的。更离谱的一次是,她向一个博士老师借粉碎机粉碎中药,对方装都不装,直接不借给她。
如此魔幻的现实,娟子其实心里有数。
“国内高校已将博士学历卷成了标配,评职称、行政转教师岗,甚至辅导员都要博士出身。我硕士学历晋升无望,又做不了实验、项目,于他们没什么合作价值,理性也好,看不起也罢,都不会迁就我。”
但理解不代表接受,毕竟低人一等的感觉太憋屈,受够了的娟子已经辞职,誓要考个博士,彻底翻身。
然而国内考博赛道,更是主打“人山人海,卷生卷死”。
对这一点,大华最有体会。他所学的艺术设计,读博不亚于千军万马走钢丝——设博院校屈指可数,每个博导一年最多招两个,但收到的申请往往有30多个。
“知道我想读博时,有学长提醒我多做准备,因为考核的不仅是成绩,还有隐性的因素,比如请xx吃饭、送礼。”大华表示。
但其实,事情比学长说的更抓马。他联系一个意向导师咨询,对方开价要15万的“横向经费”,才有报名去考的资格。
深受冲击的大华,火速又选了其他导师,但在正常流程里,他排了两年的队都没排上,只能找新出路,“实在耗不起了,干脆出国算了。”
一开始,大华是奔着英国去的,但他反复考了几次,雅思成绩都停滞在6分水平,而去英国留学普遍要6.5分。
走投无路之际,考雅思的机构给他推荐了马来西亚的大学:主打英式教育,QS排名前200的学校有好几家,雅思成绩要求相对较低,可以够一够。
大华一听,很快读博的目的地转向了东南亚。后来他才知道,自己那家机构算比较客观了,在一些中介机构经过包装、渲染的话术语境里,东南亚博士容易到几乎“唾手可得”。
比如,某些博导不卡学生,不用发文章、不用答辩,就能毕业,拿完全正规的学历;甚至可以直接报名“寒暑假博士”,平时正常上班,寒暑假上课,不耽误教职工作,博士学位就到手了。
这样的美好“坦途”,不止对博士学位有刚需的高校教职人员,也让普通出国读博阶层心动不已。
在一家科研所做到中层的芊芊,就是这么踏入东南亚留学大军的。
芊芊一直都有读博梦,但此前囿于经济压力,后来又耽于工作牵绊,一直没有成行。留意到东南亚的读博情况,她马上联系中介深入咨询。
“我的工作挺稳定的,薪资也不错,但以后想发展更好,还是要学历傍身,如果能在职拿到博士学位,我觉得很合适。”芊芊表示。
甚至为了提高毕业通过率,芊芊听从了中介的建议,没有选择马来西亚的公立大学,而是选了私立大学。
申报后,流程确实走得很快,这让芊芊对快速拿到学位证,充满了期待。
然而,命运挑选好的礼物,往往都是标注着价格的。
二、躺着上视频课,三年博士混毕业?
“论文是你自己写的吗?是不是别人给你写的?”
“这个问题为什么一下子答不上来?给你10秒钟的时间,告诉我你的思路。”
……
眼神犀利的评委,连环炮式的质问,让台上的乐雯满脸通红,又委屈又尴尬。
中期答辩是公开进行的,如果没有同学围观,她可能眼泪已经流下来了。
“国人觉得东南亚学历很水,东南亚的老师也觉得中国学生很水。”乐雯的论文是自己辛辛苦苦写的,被误伤倍感无奈。
据她介绍,不少中国学生去东南亚读博就是一心向“水”,真以为可以“躺着上视频课,三年博士混毕业”,实际读起来发现根本没那么简单,于是就会找代写,让整个中国留学生群体都被贴上标签。
“东南亚真的不是‘水博天堂’。”乐雯想奉告那些盲目乐观的人,东南亚有些学校的毕业难度跟国内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以毕业(大)论文为例,上述提到的一幕,其实发生在她第二次中期答辩的现场,而第一次中期答辩,她直接“挂”了。
事实上,她的论文已经给导师确认过,按理说不会出幺蛾子。但中期答辩有校外评委,只要有人不满意,她就不能通过中期答辩。
当时的一位评委,对她运用的模型提出了异议,这意味着,她论文主体的第三、四、五章要全部重写,修改幅度将达到50%。
返工还不是最瘆人的,第二次中期答辩如果她再不能通过,便只有退学一条路。
乐雯还记得听到评委无情宣判她“NO PASS”那一刻,自己两眼一黑,脑子差点炸了。
焦虑不已的乐雯,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而论文的书写要求又很严格:论文不能引用中国内地(大陆)的文献,问卷必须经过前人的信度检测,每一个变量必须有小的维度……她每天钉在书桌前昏天黑地看文献,光是阅读笔记就做了几百页。
重新发放问卷、收集数据,返工三个月,提交给导师修改又花了三个月。申请下次答辩,又花了三个月。煎熬地走遍了漫长的流程,才终于通关中期答辩。
而她想要毕业,除了大论文,还有两篇SCI要写,难度可想而知。甚至即使写完了论文,也不算万事大吉。
400多页的毕业大论文,厚得像块砖。助教正襟危坐,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检查格式,把有问题的地方勾出来让乐雯回去改。
一旁陪着她来交大论文的朋友,都是人大、复旦在读的精英,看到这样的场景,无不倒吸一口凉气:“真没见过这种抠字句和格式的阵仗。”
不仅是乐雯就读的公立大学离“水”十万八千里,芊芊以为“so easy”的马来西亚私立大学,也让她大跌眼镜。
疫情期间,成为了“网课博士”的芊芊一度以为自己真的能学业工作双丰收,直到后来,她的作息变成了早八晚十二准备论文,睁眼、闭眼、做梦都是写论文。
不仅如此,芊芊还发现,原本要求发两篇Scopus就可以,但大家为了好回国内就业,基本都卷SSCI,这让私立学校的毕业难度,和别的学校几乎相差无几。
严格的大论文要求,加上导师安排的各种全英文学术比赛和会议,大口吞噬着芊芊的时间,如果不是疫情限制出境,她其实应该出国就读,而非半工半读。
但众所周知,这个“阻碍”,现在也不存在了。
“你的签证续签完成了吗?现在已经全面恢复线下了,请尽快入境。”导师的语气很礼貌,但这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催促了,甚至按捺不住打了国际电话找她。
芊芊终于明白,工作和博士,再也不能两全了。此时的她,要么放弃这个博士学位,要么离开自己在体制内已经做到中层的工作。
这年头,放弃金饭碗多少有些匪夷所思。但她已经读到博三,真正是“骑虎难下”。
纠结了很久,芊芊还是顶着同事惊讶的眼光,递上了离职报告。她安慰自己,“无论如何,至少以后就是博士了。”
三、千辛万苦博士毕业,你告诉我还不如不读?
东南亚博士再受争议,那也是货真价实的博士。
在国内985博士苦读四五年还毕业无望之际,三年就从马来西亚学成归来的大华,已经如愿以偿成为了一名高校讲师。
虽然只是老家三线城市的公立学院,但教职工资及25万安家费、每年6万的人才引进补贴,足够他过上体面的生活。
更何况,读博这几年,大华的学术水平确实更上层楼——到了海外,他的英语突飞猛进,国际化的研究视野,加上他在国内就已经准备好的研究课题,他很快发了几篇不错的文章。
因此,对于“东南亚水博”的标签,大华现在已经不放在心上:“用实际成果来证明自己就行了。”
但林均连证明自己的机会都没有。看到手机上,“我们不处理任何东南亚博士的简历”的冷冰冰回复,他的心里五味杂陈。
林均总计发表了10余篇SSCI和南大核心期刊,其中不乏传播学顶刊,甚至还担任了不少Scopus期刊的审稿人甚至是副主编。
可这样优秀的履历,却被一所珠三角的双非院校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面对此情此景,林均虽然失落,却也默默接受了,毕竟东南亚博士的处境,他再清楚不过了。
据他介绍,七八年前,马来亚大学的博士回国就业,还可以去华侨大学等一本学校,但这几年,他认识的博士生只能够得上偏远地区传媒学院、石油学院这一类公办双非院校。
甚至,一些地方的人才引进政策,会默认“东南亚博士给予硕士待遇”。
不仅在学术界不被承认,在“人均藤校”的中文互联网,更难逃被口诛笔伐的命运。
“影响因子才二点几,也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结构方程模型而已,换几个变量,又能水一篇【doge】”
……
林均一打开社交平台的消息栏,各种阴阳怪气的评论扑面而来,甚至还有人私信骂他“学术垃圾”。
对这些偏见,林均其实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东南亚博士确实“水”出名了。
最典型的例子是去年,邵阳学院花费1800多万元引进23名菲律宾亚当森大学哲学博士的新闻,把“东南亚博士”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要知道,亚当森大学曾因“疫情期间针对中国市场大肆开设低质在线课”,荣登教育部留学服务中心“加强认证审查名单”,其留给国人最深的印象,就是“在职读国家认可博士”。
不仅是菲律宾,各路爆料显示,马来西亚、泰国、印尼等地的大学,都存在“水博”的现象,甚至可以用中文写作、中文答辩,学生只是“换了个地方读书”。
“但任何地方的高校,都可能存在注水的博士,而东南亚也不只是生产‘水博’。”林均说。
正如上文提到的,马来西亚、泰国的几所国际排名不错的公立大学,都是宽进严出的政策,博士学历是很难“水”出来。
林均和大华都是少数能顺利毕业的佼佼者了,大华毕业于马来西亚公立前5的大学,他们学院每届博士有两三百人,能拿到学位证的只有3-5个,毕业率低至恐怖的2%。
“可地域就是原罪。”林均一语道破,在看客们眼里,“东南亚”就是一个自带廉价标签的词,因为经济发展水平不如中国,哪怕学校并不很差,大众也会默认那里培养出来的博士很水。
他甚至看到过这样一条评论:澳博英博美博也有水的,但人家起码有钱,你们东南亚留学生有什么?
每次他想说些什么,总有杠精来闹事:“装啥呢?真有水平你咋不去新加坡呢?”
林均承认,当初他的学术水平确实够不上欧美顶尖名校,又没能力自费上一些好大学,只能退而求其次来到了马来亚大学,但四年博士生涯,他的成果有目共睹,“拿前日之剑,斩今日之人”,未免太吹毛求疵。
不过他现在已经懒得争辩,因为他已经决定留在国外任教了。但林均有挥手说再见的资本,芊芊这种还要回国的,可就没那么轻松了。
“我以前有一个铁饭碗,现在你告诉我,辞职读完博之后,还不如从前?”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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