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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姜妍
2023年,古典音乐演出市场逐渐恢复了以往的热度。从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到钢琴家斯蒂芬·霍夫,在第22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期间,多位世界级的音乐家和乐团都来到了上海,其中就包含了日本小提琴家诹访内晶子。
在中国,大多古典乐迷对诹访内晶子的印象是“音乐神童”和“价值连城的名琴海豚的演奏者”。她是最年轻的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大赛冠军,在18岁时拿到了金奖。她曾经使用过的小提琴“海豚”,是意大利名匠安托万·史特拉瓦里(Antonio Stradivarius)所制,也曾是小提琴泰斗海菲兹的爱琴之一。作为一名同时具有东西方背景的演奏家,诹访内晶子出生于日本,三岁开始学习小提琴,接受俄罗斯学派提琴教育、在法国生活了逾二十年,从事职业小提琴家三十余年。
在诹访内晶子此次来沪演出之际,界面文化采访了这位演奏家,和她探讨了如何理解勃拉姆斯、演奏者与当代作曲家的关系、如何理解亚洲人在古典乐界的崛起等话题。
随着“海豚”的基金会租借在2020年到期,诹访内晶子遇到了现在使用的瓜奈利琴“查尔斯·雷德”。她告诉界面文化,“海豚”是一把本身富有个性的琴,演奏者只需要努力把这把琴自己的声音发出来就足够了。但是新琴却不同,“雷德”需要演奏家充分发挥对声音的想象力,塑造出想要的声音。
针对这把新琴的特点,诹访内晶子选择了本次在上海音乐厅演出的曲目——三首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奏鸣曲。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奏鸣曲充满了深邃和温暖的元素,而且可以给演奏者充分的发挥空间。
在11月3日的演出中,诹访内晶子在演奏中发挥出了“雷德”音色特点,将作品的细节传递给观众。在其钢琴伴奏叶夫根·柏扎诺夫“火力全开”的情况下,小提琴声依然极具穿透力,整个音乐厅回荡着两种乐器平衡的音响。
柏扎诺夫选择了Shigeru Kawai钢琴,而不是传统的Steinway,SK的钢琴拥有更美妙的弱奏和温暖圆润的音色,与诹访内新琴的音质相合。
另一个细节是,柏扎诺夫使用的琴凳比正常琴凳矮了十几公分。对钢琴家来说,更矮的坐姿往往会带来更大的演奏挑战,因为大臂和身体的力量更难传导到手指上,跑动和强奏的稳定性会变得困难。柏扎诺夫不仅克服了矮琴凳的阻碍,突出的声部也一再强调乐章间动机的联系,音乐元素的色彩的变化总是与作品结构同步。虽然勃拉姆斯谱写的是“小提琴奏鸣曲”,但创作初衷是钢琴部分和提琴一样重要。柏扎诺夫演绎出了作曲家的要求。
采访中,诹访内晶子还提及了东西方音乐背景如何影响了她的演奏:西方的时间是流逝的,而东方崇尚一种更永恒的,持续的时间观念。在演出中,她对乐句的处理方式也一定程度上印证了这个观点:不但非常重视勃拉姆斯标志性的长乐句的强弱色彩变化,同时在很多乐句乐段之间创造出前后更为紧密的联系——或使用滑音,或使用更为连续的渐弱渐强,让作品在更长时间尺度上的连续性变得更强。
“音乐神童”是诹访内晶子始终避不开的标签。作为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大赛最年轻的金奖获得者,她受到了很高的世界关注,但高光有时甚至会成为限制其发展的阴影。
诹访内晶子说,自己曾有过一段苦苦挣扎的时期,觉得理解不了演奏的音乐。后来,她去到美国和德国,分别取得了政治哲学和高级音乐教育的学位。“音乐的成⻓并不仅仅来自技巧。你需要知道音乐里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把传统放到你自己之中,并最后融合到音乐里去。” 她说。
以下是诹访内晶子与界面文化的对话。
01“我不想演奏得像100%的法国人或德国人,这是错误的”
界面文化:这几年你的演奏乐器从海豚换成了瓜奈利Charles Reade,你怎么描述现在的乐器?你认为演奏家与乐器的关系是怎样的?
诹访内晶子:疫情时期,我换了小提琴。“海豚”在2020年底必须归还给基金会(注:“海豚”在1987年原拥有者小提琴家海菲兹逝世后,被日本音乐基金会买下,1990年基金会决定将这把琴借给诹访使用,期限是到2019年)。2020年2月底,我在华盛顿演出,一位朋友告诉我,有个人拥有很多乐器,也许我可以去拜访一下,然后我就遇到了现在这把小提琴。后来疫情爆发,我被困在了东京,无法飞往华盛顿,只能通过邮件与对方保持联系。到了那年9月,终于恢复了通航,三天后我就去拜访他了。
我现在的这把琴的尺寸比“海豚”小,演奏起来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当我开始演奏时,立即就有了一种很特别的感觉。这把小提琴与“海豚”有相似之处,都有明亮的声音,但不同的是它声音很温暖。“海豚”是一把声音非常有特色的提琴,作为演奏家,我的任务是不要干扰乐器本身,试图使乐器发出美妙的声音。但这把瓜奈利本身并不会自己发声。你必须深入乐器,了解它的特质,塑造它的声音。
界面文化:你曾经在采访中提到自己演奏中加入的东方理解,可以具体谈谈这样的理解吗?
诹访内晶子:我不想演奏得像100%的法国人或德国人,这是错误的。
两周前我演奏了细川俊夫的作品,如果你演奏细川俊夫和武满彻的作品,会发现其中的日本元素,他们捕捉时间的方式连绵无尽,非常平和宁静。而西方音乐中的一切都被分割,比如每小节往往是三拍子或四拍子的固定节奏,但日本音乐会有更自由延展的节奏。不知何故,即使细川俊夫受过德国教育,他的音乐也有一些是如此——时间在日本音乐中总是永恒的,这与许多西方人的感觉不同。而另一方面,西贝柳斯虽然也是西方人,但他的小提琴协奏曲的开头和华彩,同样可以在时间上做出很多处理,关于这一点,东西方演奏家因为背景不同可能会有非常不同的感受。
界面文化:除了细川俊夫,你还首演过一些当代作曲家的作品,平时会与这些作曲家有直接联系吗?
诹访内晶子:当然,我必须阅读他们的谱面,同时保证我有疑问时可以提问,我记得潘德列茨基(注:克里斯托弗·欧根纽什·潘德列茨基,波兰作曲家、指挥家)还活着时,他总是说,“你又要来问问题了吗?”我想当我去问巴赫或莫扎特时,也许他们也会有类似的反应吧。
能够与作曲家联系是重要的,阅读音乐需要很多时间,也是一项劳累的工作,但演奏者是有这样的责任的。
界面文化:什么样的责任?你曾经在采访中说希望人们能注意到更多冷门的作品,是否会把发掘新作品也当作演奏家工作的一部分?
诹访内晶子:你演奏得好或差,会决定观众对这首曲子的印象,我想尽可能做得漂亮。我的老师曾经说过,即使你演奏不好的音乐,如果你是一位优秀的演奏家,你也可以将它发挥到最好。
就像你去博物馆,普通的国家博物馆,你会在去过之后感到非常累,因为你已经知道它们会说什么了,但是,如果呈现一个好的诠释或理解方式的话,效果会很不一样,我想这对于呈现当代作品很重要。
我上周在西安,那里有一支新的管弦乐队,他们第一次演奏了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这首曲子当年在巴黎首演时让每个人都感到震惊,因为它如此的新颖。如今《春之祭》已经成为了经典。可能一开始创造新东西不会被每个人喜欢,但最终它会留在历史。
界面文化:但当代也有很多不太好的音乐,所以通常你是如何选择好的曲子的?
诹访内晶子:当然,我在某种程度上先了解我将演奏的作曲家,某些作品确实会对我有吸引力,或者让我感到亲近,我希望演奏它。所以我不会演奏完全无关的东西,要么是我有一些联系、已经认识作曲家,要么我真的熟悉这些音乐。
02 “你可以在比赛里赢,更加困难的是从那之后怎么发展”
界面文化:你在独奏和室内乐的舞台上都很活跃,相比于唯一的演奏家处于绝对核心地位的独奏和协奏曲,你觉得演奏者地位更为平等,互动更多的室内乐的演出有什么不同么?
诹访内晶子:演奏室内音乐很重要,我不是一位专业的室内音乐家。虽然小提琴奏鸣曲本身属于室内乐的形式,但很多时候由小提琴独奏家主导。当然,室内乐最重要的是你必须与其他乐器交流。
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奏鸣曲我已经演奏了很长时间,合作者一直在不停的变化,从少年时代到现在,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但勃拉姆斯的一大好处是你可以在任何年龄段演奏,也能接受来自不同的钢琴家或不同的演出场馆。
界面文化:古典乐圈子里,TwoSet Violin做的视频在YouTube上很受欢迎,视频里有一个角色Lingling,和你的经历有一些相似——优秀的亚裔音乐神童,曾经最年轻的柴赛金奖得主——人们对Lingling的调侃包括神童、每天练琴40小时,是“别人家的小孩”。这里面显示出亚裔对于提琴神童的向往,亚裔刻苦的练琴方式等现象。我们现在也看到亚裔在古典乐比赛中表现出众。你对这些怎么看?
诹访内晶子:我听说过这些视频,但没有怎么看过,我总是与时代脱节(笑)。
我不是来自音乐家庭,我是家里唯一一个在此领域有所作为的人。在我年轻的时候,那时还是前苏联时期,有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怎么做,比如我对舞台生活一无所知,但在一个很不成熟的年龄,突然之间我不得不改变生活,一直接受很多训练,我的生活变得非常不平衡。
但练习对于音乐领域的“神童”也是必要的,因为年龄增大以后很难再获得这些技巧,你必须在很年轻的时候把它们练出来,尤其是对于小提琴家,需要更早地发展,当然也需要良好的教导。我们注意到很多亚洲的孩子在一些国际比赛中表现出色,这与他们刻苦努力有关。但问题是你可以在比赛里赢,更加困难的是从那之后怎么发展,我认为很多人在那之后都会非常挣扎。
界面文化:苦练可以打好技巧基础,但有时候又会阻碍练习者对音乐的理解,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诹访内晶子:小提琴演奏或音乐不仅仅只关于练习,还需要对音乐和音乐产生的背景有深刻的理解。
当然演奏者需要有好的技巧,但更需要的是对人类和世界有理解和关怀。为了演奏,好的乐器、时间和练习是必不可少的。但音乐的成长并不仅仅来自技巧。你需要知道音乐里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把传统放到你自己之中,并最后融合到音乐里去。
所以我认为艺术终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演奏不像运动员,只能在年轻时做好,而是一生的事业。你可以在脆弱的少年期做得很好,但如果你想成为一名长期的艺术家,你需要让自己成长。
界面文化:你曾经在美国读国际政治学,还在法国学过厨师,这些非演奏专业的知识和经历影响了你对音乐的理解吗?
诹访内晶子:部分原因是有段时间我非常煎熬,我无法理解当时演奏的音乐,尤其是因为我不是西方文化背景。但后来我反而觉得这也有优势,因为我可以客观地看待这些曲子。
在美国我学的是政治哲学,课程从古希腊到现代美国政治家。因此我可以从完全不同的角度看待历史——我平时所做的是音乐的历史。
在德国,我学习的是最高音乐学位,但有趣的是,我是在1998年至2000年之间去的学校,但因为我当时非常忙,剩下最后一门课考试没有考。
所以我询问能不能在20年后再毕业,这是一所国立大学,他们查找到存档里我的成绩并告诉我可以。所以我的计划是在2020年完成学业,但由于学校在2020年5月因为疫情关了,所以最后我在2021年毕业了。当然,完成学位并不重要,我只是想完成它。
演奏者需要对许多事情有所了解,因为你无法靠直觉演奏,这是有局限性的。年轻时你觉得可以,你靠自己的感觉,但你需要大脑来继续探索,否则演奏会变得很无聊。年轻人会认为一切都很容易,但演奏实际上要有很丰富的生活经验。一旦你学到了错误的技巧,再次进行训练也非常困难。
界面文化:新冠疫情给世界带来了巨大的变化,古典音乐界也受到了影响,你作为职业音乐家感受到了吗?
诹访内晶子:我已经在这个行业工作了三十多年。我记得第一次来中国是在2002年,到北京来演出,从那时起我经常来中国。时代在改变、人们在改变,但令人高兴的是,古典音乐仍然存在。我们需要良好的教育、前人的传承、技巧、传统,这一切都是必需的。
新冠大流行之后旅行变得很困难,但我们越来越意识到艺术对孤立的世界是必需的,无论人们如何看待,对我来说音乐是不会改变的,我每天都要练习,我每天都要打开琴盒,这一切都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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