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郭梓頔 李丹 田雪莹 王进
据传,上世纪70年代初,时任美国国务卿的基辛格在国家安全会议上讲过一个著名论断,从此成为全球广泛引用的经典,即“控制了石油,你就控制了世界;控制了粮食,你就控制了人类”(Control oil and you control nations;control food and you control people)。
随着阿拉伯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下称欧佩克)设立,并发动1972年的石油危机,时任美国国务卿的基辛格率先提议并发起发达国家能源消费国组织——国际能源署(IEA),以制衡石油输出国组织,对国际能源政策进行协商;同时通过建立石油储备机制,应对未来石油危机,博弈全球能源市场。
虽然上个世纪,石油对外依存度曾一度超过36%,但如今,美国已经实现了能源独立,转变为石油天然气净出口国家,与欧佩克及欧佩克+利益有相当的一致性,可以“穿同一条裤子”。人们不由自主发问,由美国主导的IEA初心不在,其存在意义何在?美国石油储备(Strategic Petroleum Reserve,即SPR)的价值何在?
SPR运行机制
1975年,为履行国际能源署的责任与义务,美国建立了世界最大规模的战略石油储备,即SPR。
容量储量
SPR成立之初,美国设计了7.5亿桶容量以保障石油安全和供应稳定,四个油库先后投入使用。随着页岩油革命成功,对进口原油依赖大幅削弱,降低储备容量至7.14亿桶。
2009年,经过数十轮收释储运行,美国SPR达到了设立以来最高储量7.265亿桶。近年来,为应对自然灾害频发、COVID-19侵袭、地缘政治动荡等,美能源部进行了多轮大规模紧急释储及出售,今年7月末,美国SPR降至历史最低水平约3.47亿桶。
四大基地
经过40多年的发展,美国已建立起布局合理的SPR基地。
如图所示,在运的四个储备基地分别位于德克萨塞州(TEXAS)的布莱恩丘(Bryan Mound)、大山(Big Hill)和路易斯安那州(Louisiana)的西哈克伯里(West Hackberry)、乔克托河口(Bayou Choctaw)。四大基地的共通点,一是都位于墨西哥湾沿岸;二是都由天然形成的盐矿洞穴(下称盐穴)改建而来。
墨西哥湾沿岸的三组管道系统共同构成了SPR的输配系统,它们分别是海路(Seaway)、德克索玛(Texoma)和卡普线(Capline),每个系统都连通一个或多个炼油中心、州际原油管道以及原油集散销售点,这为连接SPR和国家商业石油运输网络提供了最为灵活便利的方案。
截至2020年8月,通过这三组管道系统,四个SPR储备基都地已实现了与SPR自有管道、商用管道和终端的畅通连接,这些终端包括了28个位于墨西哥湾沿岸的炼油厂,6个位于密歇根州、俄亥俄州和肯塔基州的炼油厂,以及3个海运码头。此外,相较于内陆,沿海湾建设也增添了SPR运输方式的可选择性,大大降低了运输成本。
选择盐穴改造油库优势明显。首先,当盐穴墙壁受到损坏时,内含有机物将帮助其自我修复;其次,因深埋地下,孔隙率和渗透率均较低,且具有一定的“隐形”效果,结构稳定性和战略安全性兼顾;最后,更为重要的,天然盐穴容量大,降低了大笔建设费用,其成本较地上储罐低10倍,较硬岩矿低20倍。
当前,美国SPR共有60个盐穴储油,集中分布于墨西哥湾沿岸,共储备5.667亿桶石油,储备品种以高硫原油为主。
自SPR建立以来,DOE多次运行收释储机制,其模式和目的不尽相同。其中,收储主要通过直采(Direct Purchases), 实物转让特许权使用费(Royalty-in-kind Transfers, RIK), 延期交换(Deferrals and Exchanges)等方式进行;释储主要以试售(Test Sale), 应急响应(Emergency Sale),轮储(Exchange),强制出售(Mandated Sale)和现代化销售(Modernization Sale)为主。 这里,我们主要介绍几种较为常用的收释储机制。
收储机制
·直采 Direct Purchases
该机制受美联邦政府直接指令,通常采取同等级价格优先的原则从市场上直接采购原油。这种机制曾在SPR建立初期为其填补了主要储备量,而在克林顿执政期间,因财政预算赤字而被迫暂停,直至2009年才得以恢复。直采因其灵活性、经济性俱佳而成为截至目前最为主要的SPR补充机制。
·实物转让特许权使用费RIK
获得联邦政府所属的外大陆架租赁权的运营商将向美国政府支付特许权使用费。根据现行法律,美联邦政府拥有联邦租赁大陆的石油产量的12.5%-16.7%,内政部海洋能源管理局、监管和执法负责收取特许权使用费。1999-2009年底,美联邦政府采用RIK作为补充SPR的主要途径。
释储机制
·试售Test Sale
试售,顾名思义就是以实际销售行动来测试SPR系统在不同情境下能否有所作为。类似模拟考试和军事演习,“实验”能够发现系统在日常运行中可能存在的问题并及时修补,减少实战中的故障损失;此外,决策者还能通过前、期、后期的纵向观测分析出释储原油市场的影响,进而为收、释储决策提供参考。DOE通过试售先后测试了SPR的竞争性销售、紧急情况响应以及释储的效果,为实际运行做好充分准备。
·应急响应Emergency
该机制通常在总统的直接指示下进行,被用来应对计划之外的紧急情况突发,其特点是响应快速且高效。1991年,1730万桶的应急响应释储协同其他国家地区的应对措施,平抑了因美国入侵伊拉克而造成的世界石油市场波动。此后,美国又动用该机制及时响应了飓风、地缘冲突等事件,特别是在刚刚过去的2022年,美国先后释出1.8亿桶战略石油储备以平抑因俄乌冲突而一路高涨的原油期货价格,缓解油市供需压力。
·轮储Exchange
轮储这一模式,具有期货交易的特性。早在1996年,美国因ARCO公司的管道被蜡质原油堵塞而需紧急释储时,就采用了轮储的方式。彼时,不仅通过轮储达到了应对紧急情况的目的,协议还约定了ARCO于六个月内向美国政府返还同质同级原油,特别指出的是,ARCO公司还将为此支付一笔费用,该费用包含了租赁石油的期价、现价之差,这在何种市场中都是一笔利大于弊的交易。ACRO公司最大程度减小了管道堵塞带来的经济损失,美国政府在缓和国家能源安全的前提下,获取了额外收益。
类似,1998年,DOE用1100万桶玛雅原油置换回850万桶具有更高价值的原油。那些玛雅原油于20世纪80年代采购于墨西哥,具有较低的API重力和较高的硫含量,这些特性降低了该站点的灵活性和运行效率。虽然此次交易使储备总库存减少了260万桶,但库存价值并未减少,某种程度上有效处理了“坏账”,提高了该站点的运营能力。
·强制销售Mandated Sale
受法案制约和要求,强制销售既是义务的,又是强制的。近年来,随着美国石油进口依赖度降低,并逐步成为净出口国,越来越多的利益相关者认为SPR可以更多地为财政提供资金支持,强调其经济属性。自2015年开始,一系列法案要求在2017-2027财年出售SPR,以获取财政收入。
·现代化销售Modernization Sale
美国SPR建设于1975年,其基础设施、系统已运行40年有余,面临老化、退役等问题,这期间世界石油市场也发生了巨大变化。2015年,美国国会意识到现行的SPR系统已无法发挥其最优效益,于是他们提出SPR现代化计划(SPR modernization program),该计划下出售的SPR收入都将存入能源安全和基础设施现代化基金(Energy Security and Infrastructure Modernization Fund,即ESIM Fund),其中部分资金将被用于延长现有基建的使用寿命,进行新基建的建设以提升SPR的运行能效。
SPR市场效应
设立SPR初心是保障石油安全和供应稳定,随着美国能源自给能力不断提升,其市场效应更加显著。
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引发油价飙升,美国为稳定油价释出1.9亿桶SPR,成效显著;2023年,DOE借油价低迷之势开始补充SPR,一方面推动油价小幅回升,另一方面缓和了因库存新低而产生的市场恐慌。
拜登时期国际油价及美国收释储情况
2021年,新冠疫情冲击全球,拜登正式就任总统,全年油价震荡上行,DOE进行三轮售储、三次轮换共计3940万桶SPR。
2022年,俄乌冲突全面爆发,地缘动荡愈演愈烈,原油价格一度推高至139美元/桶。一方面为遏制能源价格,另一方面乘机套利,美国总统拜登授权DOE进行历史性的紧急释储,以96美元/桶的均价,售出了约18066万桶SPR,叠加年初强制销售1810万桶,当年美国释出SPR总量高达约1.99亿桶。
2023年,全球油价冲高后回落,而历史新低的SPR库存在油市引起轩然大波,全球去库论调盛极一时。美国早在2022年底就释放出回购SPR信号,计划在WTI原油达到或低于67-72美元/桶的价格区间时为SPR重新购买原油。直至今年5月中旬,原油价格进入理想区间,美国正式宣布回购SPR。截至2023年四季度初,原油供需进入紧平衡,金融经济较年初企稳,全球油价处于高位震荡区间。
拜登时期收释储市场效应
2020年底,本轮大规模释储之前,美国SPR储量为6.38亿桶,约为当期美国原油日净进口量的375倍;其时,全球原油日均消费量约9731万桶,仅占该储量的15%。
庞大的SPR储备规模对美国乃至世界原油市场都举足轻重。
随着俄乌冲突爆发,全球油价一路高企。为应对这一情势,美国进行了连续的大规模释储,导致SPR储量降至历史最低。EIA数据显示,美国SPR由2021年底的5.947亿桶陡降至2022年底的3.724亿桶,下降幅度高达37.38%,SPR释放快速传导至市场,对失控的原油价格有较强的抑制效果,一定程度上稳定了美国国内成品油市场,以及因此加剧的通货膨胀。
大规模释储引发共和党议员强烈不满,他们指责拜登政府将美国推向能源安全危机边缘,随即,DOE在去年12月宣布考虑回购SPR。
今年,美国已公布收储计划,在WTI油价下跌的预期下,回购不少于1200万桶SPR。该回购计划即使如期实现,也不及去年释储总量的7%。5月中旬,DOE正式宣布将于8月初回购300万桶SPR,6月9日,拜登政府发布另外300万桶招标量。但因盘中规模大打折扣,小规模收储仅能推动原油价格小幅走高,其影响力也快速消逝在大环境的动荡之中。
SPR盈利情况
释放SPR为美国带来了相应的盈利及财政收入。
美国能源部数据显示,2022年美国共出售1.9876亿桶SPR,年平均单价约为90美元/桶,最高平均单价为117.76美元/桶,全年销售收入高达178.88亿美元。在COVID-19与俄乌冲突交织冲击的背景下,若非SPR销售收入的有力支撑,美债危机极有可能提前到来。
今年收储的前630万桶原油的平均价格为72美元/桶,较2022年释储的平均价格90美元/桶下降了约20%,仅该笔交易的价差就达到了1.134亿美元;若是以72美元/桶作为销售成本,2022全年的释储利润将高达35.78亿美元。
再向前追溯,2020年全球疫情大爆发,WTI原油期货年均价格仅为39.65美元/桶,在该价格基础上,2022年的释储利润超过100亿美元,约占当财年美国能源部预算的五分之一以上。
显然,拜登时期的SPR既平抑了市场,市场效应显著,又利用市场剧烈波动,大赚特赚,一定程度上缓和了联邦政府财政压力。
SPR参考价值
1993年,中国发展成为石油净进口国。1996年,第八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四次会议中明确提出建立战略石油储备机制。2003年,国家能源局正式成立,战略石油储备工作随着国家石油储备办公室的设立拉开序幕。
2005年,国务院直属能源领导小组成立,全权负责战略石油储备体系的具体筹划工作。2007,国家石油储备中心成立,石油储备工作开始向专业化、正规化发展。
2004年3月,第一批国家战略石油储备基地(镇海、舟山、大连及黄岛)开始建设。历时十余年,截至2017年年中,中国已建成九个国家石油储备基地,储备原油约3773万吨,约合2.75亿桶。
进入21世纪,中国经济和生产力空前发展,石油消费量稳步攀升,与此同时,石油对外依存度也与日俱增。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1年,中国全年消费原油共计72298.9万吨,平均198.08万吨/日,石油进口共计51297.8万吨,对外依存度高达71%。
中国是石油消费大国,更是石油进口大国。
中国经济增长快慢,决定了全国石油需求总量,也是全球石油需求的主要变量。预测中国经济增长,石油寡头依据精确的数学模型,制定生产供应中短期和长期策略,最大化长期利润。而作为全球最大的石油进口大国,在国际石油价格剧烈波动中,中国没有多少话语权,只能被动接受。
应对复杂多变、有时针锋相对的国际石油市场,石油储备起到压舱石作用,其影响力重大且深远。IEA要求成员国设置不少于该国90天净进口量的石油储备以应对潜在的供应风险,净出口国家除外。
美国作为IEA发起者,虽已成功转型为净出口国家,主导IEA的初衷已经不存在,但仍拥有当今世界最大规模的石油储备,继续主导IEA方向和运作。在经历过三次石油危机后,美国深知有备无患只是理想状态,有备有患方为常态,只有足够的石油储备,才有资格和能力掌握话语权和主动性。
美国SPR的经验对进口大国有何参考价值?我们认为,
一是储量设计。一个国家的石油储量需要与国家需求总量及对外依存度挂钩,储备量、需求量和供给量共同作用于市场,只有足够的储量才能起到压舱石之功效,增加国家能源安全抗风险、抗打击能力,否则,只是杯水车薪;
二是储备方式。美国全面采取盐穴储油,在储量、成本和安全等方面具有无可比拟的优越性。近期召开的“全国盐穴资源评估报告”研讨会指出,中国盐穴资源丰富,储量大、分布广、埋深适宜、具备规模化的开发和利用条件。结合中国现有地质条件,扩充增加盐穴储备方式,是未来石油储备建设需要研究的课题;
三是收释模式。据国家自然资源部统计,2022年,中国已探明石油储量为38.06亿吨,特许权使用费机制对中国当前的石油储备有参考意义;直接采购、应急销售与轮储偏向利用市场化机制,亦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四是市场效应。石油储备的市场效应与规模呈正相关关系。美国SPR全球规模最大,通过收释多元化机制可以一定程度上缓和各种因素对石油市场的冲击,同时也巩固了美国在国际石油市场上的地位;
五是经济效益。既要承担国家石油供应战略安全责任,又要在市场剧烈波动中担当减震器,还要利用好收释机制实现盈利甚至较大幅度的盈利,这对管理团队提出很高的要求。美国SPR经验表明,这些还不够,还需要大大降低石油存储成本,并不断更新完善,尽可能将所有设施、系统保持现代化。
(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仅代表作者观点。郭梓頔、田雪莹和王进供职单位为国合洲际能源咨询院,该机构专注于石油、天然气、煤炭、电力、可再生能源及气候变化等相关领域的深度研究、评估和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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