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表外表里 王熙媛
编辑|曹宾玲 付晓玲
看着手机屏幕上,已投简历500、待面试个位数的招聘页面,露娜任由无所适从的脆弱表情,爬上自己年轻的脸庞。
名校建筑学苦读5年的天之骄子,毕业时却迎头撞上行业寒冬,连时代红利的余晖都没有摸到过,就仓惶间沦为了无业游民。
若这是一篇职场文,开头越虐,后面“逆袭”越爽。但现实并不是升级流剧本,而是无限虐文模式。
经营着一家建筑设计公司的谭鑫,在凛冬将至时,曾努力挣扎,他频繁投标、跑项目,与其它单位合作尝试陌生的景观设计、室内设计与工程咨询,但效果一般,公司最终在今年年中划上了句号。
而这不是个例,也不仅限于建筑设计领域。据中国建筑业协会公布数据推算,仅今年上半年,就有超158万建筑人,黯然离场。
本文的故事里,除了露娜、谭鑫一样失意的建筑设计师,还有炒了十几套房的房产代理和见证无数高楼平地起的机械质检员。
他们有的已经全身而退,更多的人依然在挣扎着、迷茫着,等待着一班开往春天的列车。
一、当所有人都感知到红利时,往往已在衰退边缘
周彬或许会永远记住2012年:那是他入行建筑设计的第4年,薪水跨越式飙涨到年薪20万,他买了人生中的第一辆“豪车”大众。
原因简单粗暴,那时国内住宅项目需求太大,“以至于开发商对设计没有什么要求,有房间、有东西就行了”,建筑设计行业逐渐进入黄金时代。
周彬所在的设计院乘上了这股东风。他记得,那时项目多到根本做不过来,公司很多时候拿到后,会直接外包给私企。
而这股风在业内盘旋了三年,于2015年在棚改和货币宽松等政策的扇动下,向地产下游“呼啸而去”。
仿佛一夜之间,新手建筑机械检测员张博然发现工作变得饱和起来,“以前一个机器磨一天,现在每天平均下来,要过手4台机器。”
化身旋转的陀螺,张博然从一个工地穿梭到另一个工地,见证着一座座“平地起的万丈高楼”,也收获了丰厚的回报:入职一年,工资从3800涨到了近万。
而这仍应付不了层出不穷的项目需求,这一年张博然所在的公司,扩招比例达到30%。
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张博然和同事们不约而同起身,如同朝圣般坐早班地铁赶往市内最大的车站,再由公司的车载向一个个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
当张博然奋力更上一层时,地产销售李弘也正努力攥住这可遇不可求的逆袭机会。
“这次的折扣千万别错过了,交钱的时候您来售楼处找我就行。”再次说服一位客户在开盘前来认筹,李弘带着雀跃的兴奋,长呼了一口气。
在他看来,只要人能来,生意十有八九就成了,毕竟行情已经好到:开盘之前,有人担心自己买不到房子,把李弘驻点的门面都砸了,“此情此景下,根本不用担心卖不卖得出去,只需闷头冲刺多劳多得。”
极限的一次,他不顾腰椎间盘突出,在房博会展厅的户型图前站了3天,每天12小时不间断讲解,以致于最后直接躺进了医院,但也就此把自己抬上销冠的位置。
之后职场一路向上:半年后火速成为销售经理,工资也从月入4000多,涨到年入近二十五万。
2016年农历春节后,已经升任总监的李弘,在开盘操盘手之外又多了一个新身份:炒房客。
“老李,我们这里有个楼盘可以抄底,绝对赚,你快点打钱过来。”
电话里,朋友的声音兴奋极了。李弘没有多问,反手就把钱打到朋友账上。16年开始,这样的投资他已经参与了将近十次。
五个人凑一套房子的首付,短线投资几个月后就抛售收回,很快就能得到翻倍的回报。赚得最多的一次,投了四万,一个月就拿回来十几万。
而张博然们的成功,让数以万计的建筑学子,也想挤上这条康庄大道。
2015年,建筑成为了高考热门志愿,以江苏某985大学为例,建筑、城乡规划专业录取分数线分别霸占前二位,碾压了经济学和临床医学。
露娜就是在那时过五关斩六将,进入梦中象牙塔的。然而,在她幻想着未来要做一名出人头地的建筑设计师时,业界的风云变幻,也在激烈上演着。
二、预支的幸福,倒塌时也会像雪崩一样无可挽回
提交图纸的那一刻,一周内通宵了3次的周彬长舒了一口气,恨不得原地进入梦乡睡个三天三夜。
20天的项目周期,他每天只睡4个小时,终于完成了5栋*13层楼结构设计的初稿,“堪称是在用生命创造奇迹。”
但前脚刚提交,后脚就被领导抓去办公室质问,“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图纸晚了半天才交?知不知道业主着急要图?”他哑口无言。
一切都太快了,2018年开始,他好像被甩上了一辆高速运转的庞大机器。周彬亲身见识到了“甲方爸爸”的疯狂:有时候地都还没拿到,设计院已经把施工图画得差不多了。
按照正常流程,身为结构设计师的他,需要先拿到建筑设计师的平面定稿图,一两周后,再根据算好的柱子和钢筋数等结构数据出图,一个住宅项目至少需要三四十天的设计周期。
但高周转的模式,不允许这样的“慢工细活”。毕竟企业为支撑高周转加的杠杆,每天都有巨额利息要还,早一天完成项目,也就早一天还利息。
由此,项目流程时间线被完全打乱,所有的事情都在同步进行不说,设计周期也被极致压缩。
“建筑的图还没画完,结构的图纸就要交付。有时候要去图纸审查了,细部构造图纸还来不及完成,只能趁着人家还没审完接着补图。”周彬说道。
但疯狂的刹车,也踩得猝不及防。比如,2019年,全国棚改开工量缩水至2018年的一半,房地产也逐渐从过热中冷却,周彬公司的业务量一下子减少了很多。
毕业进了一家外资设计院的露娜,发现外企的日子也不好过了:入职第一年,公司只有一个项目。
客户原本只委托了建筑设计,露娜的老板大手一挥,“把场地设计、景观设计、运营系统、智慧设计也全给他们做了。”本来只想签一个建筑合同的甲方,最后面前摆上了6份其他业务的合同。
毕竟对建筑设计公司来说,有项目才有米下锅。而僧多粥少的时代,连外企都免不了内卷。
“老板这个外国人,现在已经被逼得喝惯了白酒。”露娜说,老板办公室现在已经常备茅台,只要业主一声令下,提着酒就去和客户套近乎了。
但甲方的满意指数,并不和老板的酒量直接挂钩,公司还是迟迟没有签下新的项目合同,长期空转,一年就亏了1000万。
而国内的设计公司,为了争夺市场甚至已经无所不用其极。
为了俘获业主芳心,周彬公司原本每平米收18-25块的设计费,现在直接腰斩。结果业主还想追求“品质”,找了几家大公司,一听报价直摇头。
逼不得已下,周彬的老板又主动提出“一口价”活动——不管甲方要求设计修改多少次都不加价,“一直改到满意为止”。
最离谱的一次,周彬的图纸在交付前就已经调整了三次。地下室的桩基已经打好、基础也已经做好,甚至施工都已经开始了,但业主还在要求继续修改,“施工队都开工了,又说要改景观,我结构部分已经算得快要崩溃了,根本算不过来。”
随着房地产沉浮的建筑人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但在盖房子之外,建筑人也还有一丝喘气的余地。
三、在这个行业里,努力也不一定有回报
起升、回旋……塔机缓缓挥动大臂,把沉重的桥塔钢结构,吊装到固定位置上。
这本是工地上稀松平常的一幕,却让张博然有些感慨。几个月前,他还因为老东家接不到项目被变相裁员,如今已摇身一变成机械租赁公司的二把手,回到了经常往工地跑的日子。
他无比庆幸自己早早跳出了泥淖,今年公司的开工项目有60个,明年的储备业务量也很可观,自己再也不用担心有上顿没下顿,年收入也提升到了50万左右。
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像张博然一样幸运,尤其业务跟房地产紧密挂钩的人,只能在这场大逃杀里苦苦挣扎。
随着业主拿地失败,露娜公司施工管理、规划部门、智慧城市几个部门全部被砍,建筑部门也裁掉了一半。她终究未能幸免,成为了公司被裁大军中的一员。
并且露娜发现,现在不仅建筑业“顺利转行”成为职业成功的标准,还衍生出了收割建筑人的生意——随意点开一个“建筑转行”的帖子滑到结尾,卖课的最终目的都会暴露无遗。
身在国企设计院的周彬饭碗犹在,却也捧得战战兢兢。
“你家孩子最近很叛逆,要多关心一下……”面对老师的家访电话,周彬一边看着电脑上的数据,一边“嗯嗯”“不好意思”敷衍几句,就又挂断了电话。
明知自己该多尽一份父亲的责任,明知在家里的存在感已经降到极低,但他依然不敢放松工作中那根紧绷的弦。
毕竟哪怕他天天加班到凌晨,依然还会被领导在例会上拍桌子质问:“你们的效率太低了,工作做不完,通宵做不就好了吗?”
听着领导冠冕堂皇地说出这种话,周彬心中苦涩不已,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李弘也有类似的感觉。跌宕起伏的周期一度是他职业生涯的底色,但这次,他不敢断言是否还能等到柳暗花明那天。
如今,限购已经逐步放开,房贷利率一降再降,各种扶持政策也陆续出台,可无论他如何努力,房子依然卖不动,昨天的巅峰再难抵达了。
他跳槽去了上游薪资更高的地产公司当营销总监。第一个项目开盘前夕,老板神色凝重地问他:“你能不能保证,开盘以后卖到四十套房子?”
李弘知道,老板着急了。但眼下行情,即使是入行13年的他,也没有多少信心。
然而他也没有退路可言了,只能咬牙表示:“我保证。”
(文中露娜、谭鑫、李弘、周彬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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