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毒眸

收视率能反映作品质量吗？《海贼王》动画告诉你，不能。

2018年5月，《海贼王》播出的837话收视率仅为4.8%，跌破历史最低，远低于《哆啦A梦》《名侦探柯南》等老对手，更远离了自身最高收视率13.8%。

不少观众认为这是“水贼王”常年拖剧情、作画崩坏的福报，但中国最大的海贼王论坛“TalkOP”里有“海迷”细致地截图，分析动画如何用艺术手法处理了“吃人”情节，官微“TalkOP”随后转发该文，称这集“质量其实很赞”。

这一话，是中国人涂泳策第一次为《海贼王》创作原画。令“海迷”惊喜的是，837话的惊艳表现并不只是昙花一现。这从“TalkOP”上大家讨论的话题偏向就能看出。

“TalkOP”官微曾对动画的表现“恨铁不成钢”，在2017年转发《海贼王》低收视率消息的微博称“作得一手好死”，但在837话后，就时常转发涂泳策的微博表示赞叹。2019年12月，“TalkOP”发微博为彼时低收视的动画解释“收视率其实与质量没有关系”，等到2021年7月《海贼王》收视率再度升高，“TalkOP”激动地在微博表示：“动画质量的提高起到了作用！”

这个过程里，涂泳策也从《海贼王》的原画升至作画监督，再升到如今的总作画监督，工作内容从单纯的绘图，到检查其他原画师的绘图，再到统一管理作监们。不少国内知名画师也经他邀请，参与到《海贼王》项目中。

涂泳策告诉毒眸，自他进入《海贼王》团队后，参与进来的国人画师就有30位左右，其中的一集，甚至有20位国人画师参与其中。前不久完结的、连载了4年之久的“和之国”篇章，有不少名场面如御田对战凯多，凯多释放大招“火龙大炬”等，国人画师均为创作主力。

涂泳策加入《海贼王》前后，正是动画组前后转变的过渡期。在上一个阶段，动画组人手常年不足、工期被严重压缩，动画里重要场景和人物的崩坏到处可见；而在“和之国”篇章，东映（《海贼王》动画的制作方）不仅加大了预算投入，放开了单集画面的数量限制，还欢迎全世界各地的优秀画师参与到动画制作中来。

齿轮从2018年开始转动，而每一个环节，都有国人画师活跃其中。

吓退日本画师的《海贼王》

一个对比，可以让不看《海贼王》的人也能感受到它的变化——

很久以来，海贼王很多打斗戏份都是来回切换。不少集数里，角色的脸和身体变形严重，更别说在人物身上找到什么光影效果的变化。

（常见打斗招数）

但是到了和之国篇，不止打斗，即使是正常的走动，每一个张数都不同，也有了光影的变化。

（光影的变化）

《海贼王》的“作画崩坏”能大范围被观众感知到，是在2007年左右“司法岛”篇章播出时。多年后经富士电视台证实，《海贼王》当时因剧场版票房不利、收视率遭遇瓶颈等问题，曾面临“停播还是移档”的艰难选择。最终，《海贼王》从279话开始撤出黄金档，改为周日上午9点半播出，开始了长达17年没有片尾曲的放映。

（司法岛中人物崩坏的脸）

此后，不少从《海贼王》初期就参与其中的工作人员，如初代导演宇田钢之介，相继退出了TV动画的制作。当漫画进入“两年后”的剧情，草帽海贼团踏上了伟大航线后半段，出场人物越来越多，打斗场景越来越复杂，动画制作的工作量也骤然上升。但动画电影、特别篇又需要从动画组里抽调人员，这导致动画组人才匮乏的窘境持续数年。

涂泳策对毒眸回忆，“刚进组里的时候，常驻人员只有10个左右，社内除了作监，原画师也才5到6个。”人手不足之外，还有更新换代的问题，“当时，组里的20代就我一个。”

当涂泳策试图向社外寻求帮助时，不少人看到《海贼王》复杂的人物设定就拒绝了，尤其是凯多的龙形态，身上的鳞片常常看得画师们两眼一黑。这样的角色近些年可不少。过去的人物，涂泳策勾线一张只需要15分钟，但是和之国篇的反派“King”，一张就要40分钟，还得反复检查是否有小物件的遗漏。

（烬）

在漫画中，有的打斗镜头可能只是寥寥几个画面，但到动画里，就要用更加丰富、真实的动作，让这些定格画面既有逻辑，又能让人血脉贲张。而《海贼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一集的张数有严格的限制，并没有因为打斗场景的增多而放开限制。

但是后来，涂泳策似乎找到了问题的解法。

2019年1月17日，《海贼王》870话播出。这一话里，路飞开发出了新的四档形态“蛇人”，与能预判其动作的卡塔库栗激战。这场长度10分钟的战斗，让870话被“海迷”们誉为“年度最强集”。该集播出后，担任主力画师的涂泳策在微博圈出了两位国人画师，感谢他们的援助。

（蛇人）

这一集的总作画张数飙到万张以上，创下了东映所有TV版动画单集作画张数的记录。而平日里，一集的作画张数都在4000-6000张这个范畴。

作为追着看了十几年《海贼王》的观众，涂泳策非常清楚它在国内长期以来的舆论情况。刚进组不久，组里的负责人就问过他国内观众怎么评价《海贼王》，他回答：网上骂声一片，说剧情拖，制作不行。对方表示非常不好意思。

组里面的人对待糟糕的舆论情况，并非无动于衷。涂泳策担任主力的这一集放出来，他在微博表示“大家觉得海贼组有进步就行……虽然还有很多瑕疵，但是以后大家一定会慢慢改善，不求赞美，只求不黑，海贼组的成员对海贼的爱真的不输给任何人。”

在这条感谢国人画师的微博发出后，他紧接着表示：“然后接下来请期待和之国！感觉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篇章！”

更大的变化正在酝酿。

“国人组”

谢钟黎正是在“和之国”篇开启的2019年，收到了涂泳策的邀请。

他是多年的“海迷”，当时在微博上传了一条为《海贼王》画的小动画，被涂泳策看到，经由彩色铅笔动画创始人史涓生（笔名旋涡）引荐，参与了海贼王972话的制作。

直到2021年4月29日，这一话才正式播出。谢钟黎的原画被涂泳策赞叹“画得超像，作监的时候几乎只要修下细节就好”。展现“御田VS凯多”热血场面的972话，也是国人画师大放异彩的一集。国内一共有四家公司（幻想师动画、彩色铅笔动画、宁波麦冬映画、无锡极速蜗牛动画）参与其中，还有不少原画师，片头的STAFF表中齐刷刷展示着国人的名字。

像谢钟黎这样喜欢海贼王的国人画师不在少数。从2019年开始，他们中的很多人被邀请参与到项目中。有时候参与的人多了，涂泳策还会在微博特地截出片头STAFF名单，作为“国人组”展示。

涂泳策告诉毒眸，国人画师踊跃参与的转折点，是在制作904话的时候。他向彼时的制作担当时田隼人提出，可以去推特上找作画。通过一些集数的实验，加上涂泳策与海外画师配合的915话顺利完成，组里也开始建议其他制作去推特上寻找作画。

由涂泳策担任主力原画的915话，有“和之国”篇最大反派凯多初次展示“雷鸣八卦”的名场面。这一名场面的复刻，让组里大规模地开始从在社交媒体上寻找原画师。除了国人，全世界范围内都有画师参与了进来，比如动画里特拉法尔加·罗使用伽马刀的场景，就由法国画师vincent绘制。

（915话涂泳策绘制的场景）

《海贼王》的“国人组”能大放异彩，是东映在“和之国”篇放开诸多限制、做出改变的集中体现。

从剧作的角度，“和之国”是海贼王里程碑式的一章。“庞克哈萨德”、“德雷斯罗萨”、“佐乌”、“蛋糕岛”四个篇章的伏笔在此收束，还有“三船长大战两反派”这样史无前例的终极战斗配置，同时也是《海贼王》目前为止出场人数最多的章节。而尾田荣一郎也宣布，“和之国”篇之后，《海贼王》将进入最终章，并在五年内结束这个故事。

“整体预算肯定是有或多或少的增加”，涂泳策说，“毕竟选择了注重打斗的长峰达也导演来作为这个系列的总导演，如果不提高预算的话，和之国连续的打斗回数将无法找到优秀的作画来实现长峰达也导演的想法。”为此，东映放开了此前严格限制的张数，870话过万的张数在“和之国”篇章多次出现，“很多打斗分镜在以前的海贼里面甚至不敢想。”

技术的变革也让海外画师与《海贼王》的合作更为便捷。

2021年7月，参与创作的国人画师“北极眠兔”专门制作了好几款海贼专用图案笔刷供组里使用，让《海贼王》动画从有纸转无纸又迈出了一大步，如今已经有6成以上的作画转变为无纸。“无纸化能够提高作画的工作效率，与制作担当的对接也更为方便，对现在人才紧缺的日本动画，提供了可以向全世界向参与日本动画制作的人提供了机会，方便了制作担当们在网络上找寻自己所需要的作画。”

今年8月播出的1071话里，《海贼王》更是时隔17年再次有了片尾曲。这一话，是路飞的“五档”正式亮相，也是“和之国”篇章最后的高潮。涂泳策对毒眸透露，这是电视台里的决策。

（《海贼王》1071话中的新ED）

从当年面临“停播还是调档”的难题再到如今“和之国”篇结束，原来已经过去17年。

原画之后，等待原创

国人画师在日本动画界的存在感，这些年越来越强。

早在涂泳策加入之前，《海贼王》就有过中国动画公司的参与。谢钟黎也告诉毒眸，国人画师在日本动画界早已经不罕见，如曾担任《火影忍者》原画工作，也是火影开播十几年来首位中国籍导演的黄成希，还有参与新版《全职猎人》制作的梁博雅，曾参与《进击的巨人》的羊廷牧等。

过去他们只是个别案例，参与日本动画的经历，更像是为他们加了一层光环。而到国人画师大规模到《海贼王》里“团建”的当下，已经可以让我们跳出来审视：国人画师的整体创作能力，已经整体抬高了一个水平线。

在日本TV动画提高制作，需求严重外溢的时候，有了这样紧密合作的盛况。在目前看来，合作是双赢的：《海贼王》的作画质量得到提升，国内的制作团队也有了从日本动画体系内取长补短的机会。

谢钟黎带着公司的小伙伴刚进《海贼王》剧组时，画师们非常不适应。在国内，画师基本只要考虑画画就行，但是在东映，画师需要提交一个非常详细的提示，具体到镜头框要以多少毫米每秒的速度去往左移，闪电是要发光还是要做透明，“国内他们只要画好动作，但在日本你要在镜头设计的一开始就要把信息全部给到位。”

原本只考虑自己中期创作这一环的画师们，慢慢有了后期思维。“之前做了一季我们自己的动画，做了一季，他们下来都不太清楚一些规范，好像很多问题会自己解决，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总要有人去解决，只是别人帮他解决了而已。”这也让第二季整体的效率高了很多。

但这种外部合作也有隐忧。大量的原画需求，让涂泳策日常有很多时间要放在找画师，和画师沟通上。而随着《海贼王》进入最终章，人设与剧情的复杂又将登上一个高峰，这种因人数不够带来的不稳定情况，只怕会长期存在。

参与过《海贼王》绘制，在日本动画界工作多年的羊廷牧，回国后将目标转向了培养具有中后期制作能力、且能够融入工业体系的动画制作人才。他所成立的幻想师动画并没有马上决定输出原创番剧，而是为《崩坏：星穹铁道》制作了动画短片《玄黄》《飞光》。

在他看来，首先要提高的是持续稳定输出的能力，有这样的能力才能保证原创创意的高效率执行。他也想要去改善现有的二维动画制作流程，“这个流程实际上是落后的，哪怕你找来100个原画师，最后还是要过几个作监，这个管道是非常窄的，业内也非常缺作监。”

内容能力需要制作能力的托底，而制作能力的培养，又需要通过参与大量的作品修炼技能、完善流程。日本动画产业经过多年的发展，已经形成了两者的良性循环，以至于到了制作需求外溢的程度，但国内目前，制作能力还没有到能与内容能力相互刺激、共同进步的程度。

好消息是，原创虽难，但已经在慢慢增多。谢钟黎担任动画导演的《左手上篮》，就是一部原创的篮球题材动画。第一季的正式完结，《左手上篮》在腾讯视频站内热度刷新了原创新作动画的峰值纪录，在豆瓣也达到了7.7的分数。

希望国漫的原创能力，有能追上制作能力的一天，甚至，需要别国的画师来一起来“团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