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期主持人 | 董子琪
哈尔滨旅游在年末热度非凡。穿着浅色羽绒服去东北旅游的南方游客被唤为“南方小土豆”,哈尔滨被亲昵地缩称为“尔滨”,中央大道、索菲亚教堂甚至当地澡堂都成为了社交网络上的景观。这让我想起多年前一人去漠河旅游,被客栈老板娘招呼为“孩儿”,客栈大堂里悬挂着一只麋鹿头,临走时她交代我,夏天也可以多来漠河,有新鲜的蔬菜和野菌菇吃。但当时我的印象是当地物价可真不低,因为选的是一人包车形式,还得负责司机的吃喝。
关于东北热情的想象,也与去年我们讨论过的淄博旅游热有点相似。如果说淄博旅游召唤出了齐鲁大地、好客山东的仁义感,那么在哈尔滨的道里道外、冰雪世界和大澡堂游荡的外地人又是在寻找什么? 我也曾在中央大街上寻找华美西餐厅,尝试俄式西餐和大列巴,想象着迟子建笔下《白雪乌鸦》的景象,后来了解到萧红在中央大街挨饿受冻的过往,又觉得冰雪世界的欢乐有点缥缈了。
黑龙江的官方宣传语“冰雪之冠、童话龙江”是有点道理的,就像卡尔维诺在《马可瓦尔多》里写的,雪覆盖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爱,而一旦雪融化了,路边的车和楼房都会恢复原来的棱角和敌意。雪仿佛是一种隐喻,指向不分你我的融洽关系,甚至是童年的状态。这大概也是东北出身的女作家萧红和迟子建与童话之间关系密切的原因。多年前,我与朋友坐在冻住的松花江面上,也觉得自己正在一个完美剔透、清冷但热情的童话世界当中。
想到上一次东北上热搜,好像还是鹤岗五万块一套房,以及牡丹江周边城市供暖不足,就又觉得这层完美背后还有更多的真实。像我就闹过一个笑话,司机领我去体验鄂伦春麋鹿园时,我对着形单影只的管理员发问,请问您是鄂伦春人吗?他说,不是。
01 东北还是那个东北,变了的是我们
林子人:还蛮想去体验一下传说中可以吃喝玩乐全包的那种洗浴中心。 皑皑大雪与俄式建筑,哈尔滨确实是有种童话感。对哈尔滨存有某种童话世界的幻想,是否就是“南方小土豆”与“尔滨”叙事中不自觉流露出某种希望被更年长者(“尔滨”是一个很明显的哥哥意象)照顾、体贴的原因——我们在潜意识里想退回到童年时代,因为只有在还是孩子的时候,才会得到大人们(以及由他们构成的整个外部世界)无条件的关怀。继“南方小土豆”之后,“小砂糖橘”“小菌子”“小熊猫”等一系列昵称也火了起来,指的是一些南方省份幼儿园组织前往东北游学的小朋友,这可能更能说明某种集体潜意识。
孙杨(实习记者):我2015年去长白山的时候顺道去了哈尔滨,对东北的初印象是自然古朴的生命力与异国风情的巧妙结合。迟子建曾说,她从童年的北极村走出去之后,见到了更多的人和更多风景,回头发现世界还是一个小小的北极村。我觉得这就是东北文化很有包容力的一种体现,它教你如何和人相处、和自然相处、和漫长的时间中无数的变化与离别共存。
董子琪:多年前去过吉林的温泉浴场,规模可谓震撼,有许多的汤池,还能和冰雪共浴。想起来看到的旅居在阜新、鹤岗的up主们,最津津乐道的就是当地有所有城市生活需要的东西,像是奶茶、外卖和快递,迟子建前两年的作品《烟火漫卷》也在重提“烟火气”。
尹清露:冻梨和大列巴还是蛮有吸引力的。但我不知道这是出于一种北方人对东北的天然好感,还是出于东北常年在媒体上塑造出的幽默形象?说到大列巴或大红肠,我只能想到无情哈拉少一边手起刀落砍着桌上的大列巴,一边大喊小鸟伏特加的滑稽样子;冻梨这种食物看似朴实,但它也变成了鉴定你“是不是一只合格的蚂蟥”的标准,南方朋友们纷纷展示如何把一颗圆滚滚的冻梨吸成漏气皮球,骄傲地问“这算吃完了不”。
“哈尔滨热”也是同样,“南方小土豆”只是造梗狂欢的最高点,除此之外,不乏有本地人发抖音表示“尔滨不爱我了”、“别问我旅游攻略嗷,那些新鲜玩意咱也妹见过”,留下一个在懵逼中透露着辛酸和好笑的形象。
有评论认为“小土豆”是一种无意冒犯的冒犯,我觉得挺对的,哈尔滨突然有了一个展示的机会,所以铆足了劲热情款待,不免旁逸斜出他们习惯的幽默或价值观,其中就包括一种大哥式的宠溺。然而,大哥用“夹子音”说话看似是对你好,实际仍有性别刻板印象之嫌,本来大家笑笑就算了,但是过度营销后也发现了其中的价值观错位,不得不认真起来讨论——然而,不正是由于这种与时代的错位或脱轨,幽默才显得更好笑吗。这一切证明,东北还是那个东北,就像《漫长的季节》里试图要回父亲地位而未能如愿的王响,而变了的是我们。于是看着漫天的“小土豆”,我在厌恶中也有点于心不忍,如果有机会,我想我还是会去哈尔滨旅游的。
02 “宠溺”并非平等,远方不必“打卡”
徐鲁青:哈尔滨的火热和淄博有相似之处,他们都以一种不符合市场经济的面貌突然出现,没有价格刺客,没有商业算计,人情温暖、分量实诚。比如哈尔滨旅游最开始火热,是有游客在哈尔滨的冰雪大世界要求退票,哈尔滨马上发布了《致哈尔滨全市人民的一封信》,号召市民让路、让景、让利给外地游客,被网民们称赞厚道实在,后来对哈尔滨的评价都与此有关,比如私家车免费接送、满口的“南方小土豆”、还有游客觉得索菲亚教堂拍不到月亮,哈尔滨直接派出了飞机挂上一轮人造月亮。
哈尔滨被描绘成了未被精明的市场逻辑污染的纯净地,市场经济令人心冷漠,哈尔滨对游客不是想做生意想赚钱为先,是当客人“宠”,把好的都拿出来给你。类似的叙述在最近很火的《年会不能停》也出现过,大厂和工厂之间两相对比,大厂冷酷无情,为了降本增效,裁员分分钟不眨眼,而九十年代的大工厂、大集体,是遇到困难每个人都多出些力气,一起共度难关,连回忆工厂岁月的片段都打上了柔和暖光。但电影没拍的是,当年更多的工厂关停,工人四散,如今仍滞留在“漫长的季节”里。
这或许也能联系上不管是淄博还是东北的现实,淄博曾经是重要的工业之都,现在滑落为衰落的边缘化城市。有评论者将烧烤的走红与产业跌落后的大量“下岗”联系在一起:烧烤简单、成本低廉,是快速就业之路,吃烧烤也是苦闷人发泄惆怅的刚需。东北被我们想象出来的实诚、人情“整不会了”,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董子琪:确实如此,是体验一种遗失了的好客和人情味。但有时候这种好客和热情也会带来负担,不禁想起在小剧场看二人转坐在第一排被招呼的尴尬。
林子人:无论是淄博烧烤还是哈尔滨热,我的一个强烈印象都是主打一个“宠溺感”。本地商户与外地游客不是提供服务和购买服务的平等关系,而是前者对后者无限包容,甚至本地市民也要为了游客让渡空间。鲁青说淄博烧烤和哈尔滨热都以一种不符合市场经济的面貌出现,这一点我同意,但我会对过于热情厚道、满足游客一切合理和不合理需求的行为产生怀疑,这似乎更像是一种全民动员的运动,而不是一门可持续的生意。作为游客,我对旅游目的地的要求不是被宠溺被另眼相看,而是一种稳定的预期:我知道在我的旅行预算之内我能获得怎样的服务与体验,旅游景点不宰客不言过其实,不花钱的闲逛(换个洋气的说法即city walk)也能发现趣味。
潘文捷:现在的旅行是一个个点连起来的线,人们匆匆忙忙地从一个点赴往另一个点,乘客被系在座位上,旅行不是一种行动和感知密切结合的运动经验,而是被迫保持静止和剥夺感官的经历。到达目的地之后,旅行者被解除了束缚,却发现自己的行动还是被限制在该地点的范围之内。
过去人们旅行的时候,不论是《西游记》还是《水浒传》中的人物,甚至到后来的《围城》,人们去旅行还是一种远足。他们在远足的过程中还会遇到许多其他人,他们可能沿着不同踪迹到那里,之后又走上不同的道路。《线的文化史》这本书说,这种远足不是无地方的,也不是限于地方的,而是在创造地方,是一条流动的线。他们的生活是在旅途中发生的,穿越土地表面的旅程等同于生活本身。因此我能够理解现在旅行文学的热潮,虽然人人都在旅行,但是人人又好像没有旅行,只是到了点打了卡,体验了一下当地文旅局的实力而已。
回到“尔滨热”,如果是按照远足的方式旅行,那么应该是我去造访黑龙江,我去沈阳寻找天上飞的金凤凰,我踏着咯吱咯吱的积雪造访鄂伦春人的居住地,但如今在金钱的魅力之下,我甚至不需要行走了,东北会自动来到我的身边。
孙杨:原本要用广角拍长视频拍纪录片才能出来的东西,现在用长焦对准商家推出的几个卖点放大放大再放大。就像文捷老师说的那样,把东北送到眼前了,旅行的体验只能撑起几个节奏飞快的“xx吃了”“xx逛了”的短视频。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是,每个城市都能轮着当一回网红城市,当城市营销商业卖点的套路已经在几个案例中明晰起来时,只要价格适宜,似乎哪一个城市火就只看博主和媒体“光顾”哪家了。
为什么明明那么多打卡视频出来了,为什么明明在本地城市也能吃到打着“淄博烧烤”“东北烧烤”旗号的店,还有那么多人热衷于跑过去亲眼看一看,然后按照小红书或者抖音发布的攻略,拍一些同款视频,走一些同款路线?City walk、特种兵旅行和这些城市的流行,似乎确实也反映了一种共性的需求——人们渴望远方,但又不太希望这个“远方”太过模糊,这个过程最好有攻略、有步骤,能够按照自己熟悉的逻辑,重新去攻克一个未知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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