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瓦尔泽是与穆齐尔、卡夫卡齐名的现代德语文学作家。他做过各种工作,包括助理、办公室文员。1905年,他随哥哥到柏林,一边就读于仆人学校,一边写作。他说,只要稍微攒点钱就辞职,为了能够不受干扰地创作。1913年,瓦尔泽离开柏林,回到瑞士,成了“一个被奚落和不成功的作者”。他酗酒、失眠、幻听、做噩梦、焦虑不安。1956年圣诞节那天,他死于散步途中的雪地里。
与同时代作家放眼全人类的志向不同,瓦尔泽选择用笔雕琢日常中的细微之物。因为他相信,日常之物已经足够美丽丰满,可以从中擦出诗意的火花。在《散步》里,他细细描绘了一场突然而至的散步。一个美丽的早晨,想散步的念头前来寻他,于是戴上帽子,离开写作间或幽灵小屋,跑下楼梯。在路上,他看到了燕子、互相道别的绅士、金字招牌面包店……瓦尔泽的文字沿着偶遇展开,散步成了一场自由的行为。
在这个假期里,我们不妨也像瓦尔泽一样散散步吧。
《散步》
撰文 | [瑞士] 罗伯特·瓦尔泽 翻译 | 王雨宽
我要说的是:在一个美丽的早晨,我不记得究竟是几点,想散步的念头前来寻我,于是我戴上帽子,离开我的写作间或幽灵小屋,跑下楼梯,只为了快快来到街上。补充一句,我在楼梯间撞见了一个女人,她可能是一个西班牙人、秘鲁人或克里奥尔人。她的外表透着一些苍白凋零的庄重感。但我必须严令禁止自己为那个巴西女人或来历不明的女人逗留,两秒钟也不行;因为我不能浪费时间和空间。
今天,当我写下这一切时,我只能记得自己踩在了开阔明亮的街道上,一种浪漫的冒险情绪勾起了我内心深处的喜悦。早晨的世界在我眼前展开,一如初见般美丽。我见到的一切都给我留下了友好、良善且青春的可爱印象。很快,我便忘记了先前窝在楼上的小房间里对着一页白纸的苦思冥想。一切悲伤、一切痛苦、一切沉重的思虑仿佛都消失了,尽管我还是能清楚地感受到某种严肃的沉重,那是一种声音,回荡在我的身前与身后。我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在散步途中可能遇见和遭遇的一切。
我的步伐不紧不慢、平静稳重,据我所知,当我像这样走在自己的路上时,我便能将自身的庄严品质展现出许多。我乐于隐藏我的感受,使其远离旁人的目光,但我并不会为此恐慌费力,我认为费力是一种巨大的错误和一种深刻的愚蠢。
我经过一个宽阔的、熙熙攘攘的广场,不出二三十步,便偶遇了上等人中的上等人——梅里教授。梅里教授如同一位不容置疑的权威,迈着肃穆、庄重且崇高的步伐走来;他手握一根学界人士常用的散步手杖,那根无坚不摧的手杖在我的心中植入了惧怕、敬畏与崇敬。梅里教授长着一只严苛的帝王将相之鼻,锋利似山雕或苍鹰,他的嘴则如律法一般紧紧闭合。他那著名的学者式步伐堪比一部庄严的法典;而在梅里教授浓密的眉毛下、坚毅的目光中,则闪烁着世界历史及消逝已久的英雄事迹的余晖。
他的帽子如同一位无法被颠覆的统治者。将自己的统治者身份隐藏起来的统治者,是最为狂妄和强硬的统治者。然而,总的来看,梅里教授的行为举止很谦和,他似乎觉得,在任何情况下都没必要使人察觉他所代表的地位和分量,即便他看起来十分冷酷强势,他的形象仍使我感到亲切,因为我可以告诉自己,那些笑起来既不甜蜜也不好看的人,往往才是诚实而可靠的。众所周知,世上毕竟也存在那类惯于扮演好人和善人的无赖,他们拥有那种可怕的天赋,能对自己犯下的恶行露出亲切乖巧的笑容。
我嗅到了书商和书店的气息;同时,我也预感并意识到,我将很快到达并谈及一间用浮夸的金色字母装饰的面包房。可在那之前,我还遇上了一名牧师或神父。一名神色友好而庄重的城市药剂师骑着或者说踩着自行车,紧挨着我这个散步者经过,另外还走过了一名指挥部或团部的军医。
一个朴实无华的行人也不能被忽略或遗忘;毕竟他也在请求我好心地提一提他。他是一个发了财的旧货商或破烂小贩。男孩和女孩们在日光下自由且无拘无束地追逐奔跑。“就不该拘束他们,”我想,“总有那么一天,增长的年岁会吓唬并缚住他们,只是太早了,上帝也会为此遗憾。”一条狗在泉水边休养生息。燕子出现在我眼前,在蓝蓝的天际鸣啭。我还见到一两位时髦女郎,她们身着夸张的短裙,脚蹬精美绝伦的彩色高跟小靴,但愿她们能像其他事物一般引人注目。
两顶太阳帽或草帽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两顶男士草帽:在明亮柔和的天空下,这两顶帽子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帽子下面是两位出众的绅士,他们优雅得体地摘下并挥动帽子,似乎在互道早安。显然,在这项仪式中,帽子本身比它们的佩戴者及主人更有分量。说句题外话,人们不得不十分恭敬地恳请本文作者,避免事实上无关紧要的嘲弄和讽刺。人们不得不请求他保持严肃,但愿他现在总算明白该怎么做了。
一家宏伟庄严、藏书丰富的书店自然而然地落入了我的视野之中,出于兴趣和本能,我打算对它进行一次简短快速的探访,如此,我便毫不犹豫地踏进书店,并让自己展现出了显而易见的文雅风度,然而我又有些担心,自己是否会表现得太像审查员,抑或赶来打探消息的书籍收藏家或鉴赏家, 而不像书店喜闻乐见的阔绰买家和优质顾客。
我以一种礼貌且极端谨慎的语气,字斟句酌地打听高雅文学领域最新最好的作品。“可否允许我,”我胆怯地提问,“打听打听,时下最扎实、最严肃的文学作品是哪一部?当然了,那肯定也是流传甚广、迅速成名、于第一时间被采购入库的书,可否将此书借我瞻仰片刻?如能得您惠赐,令我一阅此书,我将不胜感激。没有人会比您更清楚我所指何书,此书不仅深受读者喜爱,就连因恐惧而四处谄媚的批评界也对它大肆褒奖,而且它的影响力还将进一步扩大。您完全无法相信我多么想要立刻得知,在那些层层堆积并展示着的书籍或作品之中,哪一本才是那部备受宠爱的大作。若是不出意外,只要让我看上那本书一眼,我就会立刻化身为一名兴奋激动的买家。我渴望了解文艺界最受欢迎的作家,渴望瞻仰他那收获了无数掌声的大作,我或许还渴望立刻将那本书买下,这些渴望正在冲撞我的四肢百骸,令其簌簌作响。我可否恭敬地恳请您让我看看那部大获成功的作品?这样我就能平息那占据了我全身心的渴望,好让它别再搅得我坐立难安。”
“乐意效劳。”书商回答。他像箭一般消失在我眼前,下一秒,他便带着那本销量最高、流传最广,且具有永恒价值的书回到了饥渴的买家兼书虫身边。他将那宝贵的精神产品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就像捧着一件圣物。他的面庞入了迷;他的神情焕发出最崇高的敬畏,他的唇边带着笑,那是信徒和内心最为虔诚之人才会有的笑容,他将他带来的那部作品耀武扬威地摆在我面前。我察看着这本书,问道:
“您能发誓,这就是今年最流行的书吗?”
“毫无疑问。”
“您能声称,这就是那本非读不可的书吗?”
“非读不可。”
“这本书确实好吗?”
“这是什么多余又无礼的问题。”
“衷心感谢您。”我冷酷地说。我还是将那本书留在了原位,那本正因它非读不可而大肆流传的书, 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没文化、无知的家伙!”当然了,卖家有权恼羞成怒,也有权冲我大吼。然而,我由他喊叫,从容不迫地往前走,径直走向距离此地最近的大型金融 机构,我马上就会详细解释并说明我此行的目的。
我认为我有必要提前说明,我去那里是为了获取关于某些金融证券的可靠信息。“顺道突袭一家金融机构,”我边想边对自己说,“去协商经济事宜, 并弄清楚那些让我犯嘀咕的问题,这很不错,显然有很大的益处。”
“您能亲自光临真是太好了,您来得正是时候。”柜台处,一位认真负责的银行职员十分友好地对我说道,他笑得甚至有点像是在恶作剧,可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个亲切又活泼的笑容。他继续说:“正如我刚才所说,您亲自来找我们是件好事。
我们正准备给您去一封信呢,现在我们可以当面通知您,这对您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我们受到一个仁慈的妇女协会或圈子的委托,显然她们对您很亲切,事关一千法郎,这不是借款,相反,这笔钱将以最好的方式记在您的名下,您肯定也更愿意这样,我们在此跟您确认该事项,如果您愿意,您现在就可以将这个好消息记录下来,记在脑子里或者其他您认为合适的地方。根据我们的推测,这笔钱会令您欢喜;坦白说,您给我们的印象是,我们想请您原谅我们这种过于直白的说法,即我们认为,您目前似乎正迫切地需要这样善良周到的救济。这笔钱即日起便供您支配。我们能看出,在这一瞬间,一阵强烈的喜悦降临在您的脸上。您的眼睛在发光;您的嘴角也在此刻扬起笑容,也许您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令人窒息的柴米油盐夺走了您的笑容,也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您总是无法自拔地沉浸在阴郁的情绪中,任由形形色色愤怒的、悲伤的念头给您的前额染上一层阴霾。感到愉悦便搓搓手吧,您应该感到高兴,因为高尚亲切的女慈善家们被崇高的想法触动,她们认为帮人排忧解难是件好事,她们想起一位穷困而失意的诗人(说得对吗,您是诗人吧?),并想到他一定会需要经济援助。我们要恭喜您,因为这个世界上仍然有一些人愿意纡尊降贵地想起您,因为在面对一位屡遭轻视的诗人和他的生存困境时,并非所有人都会冷漠地放任他自生自灭。”
“从心地善良的女神们或者说女人们手中,通过捐赠的方式意外流到我手里的这笔钱财,”我说,“我想将它暂时存放在贵处,贵处配备了对防火防 盗而言必不可少的保险柜,因此能最妥善地保管财物,使它们免于任何形式的损害或破坏。您甚至能够付利息。我可否请您给我一张回执?我想着,我有权根据具体情况从这笔大额钱款中随时支取小额钱款。我想说明的是,我很节约。我会像一个节制且目标明确的男人那样对待这笔馈赠,我的意思是,我明白该如何谨慎地使用它,而对于赠予人,我将给她们去一封信,真诚而礼貌地表达我的感谢,我想明天早上就写这封信,以免它因拖延而被忘记。至于您刚刚坦率表达出的您对我的看法,即您认为我很穷的这个看法,即便那是您基于聪明而准确的观察做出的判断。可是关于我的情况,有我自己知道就足够了,况且我才是那个最了解我的人。外表常有欺骗性,先生,最好的做法是,将评判一个人的权利留给那个人自己。没有人能比一个饱经沧桑的男人更了解他自己。尽管我曾千万次走失在迷雾、起伏和困境中,也时常感到自己被悲惨地遗弃了。但我认为斗争是美丽的。一个男人不会为他参与的消遣和娱乐活动而感到自豪。只有在勇敢地跨越困境,耐心地经受磨难之后,他才能感受到来自灵魂深处的喜悦和自豪。但我还是不要再多说了吧。哪个正直的人在生活中能从不无助呢?哪 一些人类的希望、蓝图和梦想能历经年岁仍毫发无伤呢?哪里有灵魂能不付出任何代价,便实现渴望、达成大胆的心愿,使甜美而崇高的幸福幻想成真呢?”
一张一千法郎的回执单被交付并递给了我,存款人和账户相关人不是别人,正是我,我被允许在上面增删修改。我打心底为这魔术般从天而降的意外之财感到高兴,走出高高的、漂亮的现金交易室,我来到自由的天空下,继续我的散步。
(本文书摘部分节选自《散步:罗伯特·瓦尔泽中短篇小说集》,经出版社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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