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降噪NoNoise

在景德镇，赚钱有太多路径。

作为千年瓷都、英国学者李约瑟口中「世界上最早的工业城市」，景德镇给许多淘金者的印象是，「只要是个瓷片就不愁卖」。

「瓷二代」胡文彬却主动选择了难度系数最高的一条路——让「扒花」这项濒临失传的非遗工艺以商业的方式、有尊严地存活下去，融入更多普通人的寻常生活，而不是寂寞地躺在瓷器博物馆的玻璃罩子里，成为徒留工艺的审美功能却失去实用价值的器皿。

既能赚钱又能从中获得「意义感」，这当然是大多数创业者的终极理想。但现实并不会如此慷慨。 比如押注「扒花」工艺这件事，胡文彬带着团队干了8年，但真正燃起自信是在2023年。

这一年，「扒花」突然爆发，从景德镇主流工艺的配角，成了各大瓷器直播间里独当一面的畅销款。

非遗活了吗？

01 活跃在同行直播间的创始人

作为瓷器品牌「古帛」的创始人，36岁的胡文彬却总是活跃在同行的直播间里。

比如2月28日当天，抖音电商的「金产地·景德镇春茶开窑季」活动，邀请优质主播专题直播带货景德镇瓷器，胡文彬作为扒花工艺瓷器的讲解嘉宾，接连进行了两场直播。

走向屏幕以前，胡文彬有两三年时间活在对产品的自我怀疑当中。从2015年专注研发「扒花」工艺以来，他跟合伙人用了近五年时间，成为景德镇扒花工艺的顶尖选手，但他找到各直播间瓷器达人寻求合作时，达人们给他的普遍反馈是——不看好扒花这个品类。

相比拥有更广泛群众基础的粉彩、青花，「扒花」工艺要小众得多。这项工艺起源于清乾隆时期，指工匠用针锥在粉彩图层上剔刻出纹样，清宫内务府记事档中称其为「锦上添花」。

听上去很高级，但「锦上添花」的角色从来都是配角。

胡文彬却想剑走偏锋。他以扒花作为创业方向，有两个原因：一是2009年开始线上卖瓷器时，他就发现有扒花工艺的瓷器卖得不错，有做大的潜质；二是现实考量——在景德镇，几乎每一道制瓷工艺上都盘踞着成熟的龙头企业，尤其传统粉彩、青花等品类，从不缺人做；胡文彬想走差异化的路子、「找到自己的根」，少有人做的扒花工艺正是一个切入点。

「你必须要有一个自己的东西，也就是说只要在景德镇，大家说到某一个工艺，第一时间想到你的品牌，这就是‘有根’。」

只不过胡文彬口中的这个根，在当时的景德镇却濒临失传。在上一次创业时，胡文彬曾设计过一款带有扒花工艺的文创产品，但工匠做出的成品普遍达不到他的出品标准，而出品能达标的大师级工匠，其单个瓷器的人工成本就要几千元。

对于自幼生长在景德镇的瓷二代来说，他对上述现象的成因并不陌生。由于扒花工艺非主流，愿意学的人少，能熟练掌握这项技艺的匠人就更为稀缺。究其根源，又跟扒花的工艺特点、历史及其市场认可度有关。

跟传统粉彩、青花等技艺相比，扒花的难度系数更高。扒花是在粉彩图层上剔刻纹样，花纹深度一般不超过色地的厚度，即工匠要将粉彩底釉剔成薄层体，这对工匠手上功夫的稳准、起伏和灵动等细节要求极高；其次，扒花不可以打底稿，也不像彩绘可以擦掉重画，扒花从落针到收针几乎是一气呵成，「落针无悔」的特性导致扒花瓷器的成品率极低。

跟工艺难度不相匹配的是扒花艺人的工时费。直到2015年，景德镇扒花艺人一个月的平均收入也仅有四五千块钱。

而这就要说到扒花的历史跟市场接受度了，多年来随着各类鉴宝节目的传播，青花、粉彩、斗彩等工艺逐渐为人所知。胡文彬认为，市场认可度高，也使得青花、粉彩、斗彩等瓷器的溢价空间更大；而扒花在乾隆时期更多的是作为一项辅助工艺，用于修饰瓷器的边角和细节，自然就缺少类似鬼谷子图罐、斗彩鸡缸杯这样广为人知的重器。

图源：《雾里看花》剧照

消费者不了解扒花，普通扒花瓷器打不开销路，更卖不上价，再加上工艺难度高，愿意学这门手艺的年轻人就越来越少，「一个学徒学扒花，学个两三年出来，找不到工作、挣得没别人多，那他为什么不去学青花呢？」

说到底，这个品类缺少一个成功的标杆，可以向市场和从业者证明，扒花工艺同样有前景。

胡文彬创办古帛，正是想成为这个标杆。如果古帛能够凭借扒花在景德镇落地生根，那么扒花工艺也可以通过古帛焕发生机、传承下去。

2020年走入抖音达人直播间时，胡文彬怀有同样的期待。但一开始他并没有找对路径——瓷器不是普通商品，除了展示外观，还附着有匠人的构思、审美和手艺细节。交给各达人团队自己播，跟出品人出镜的呈现效果，很可能不一样。

2023年因为机缘巧合走到直播间助播后，胡文彬发现，自己上播的时候，销售额就会蹭蹭往上涨。有粉丝说，看老胡直播，能跟着他一直感受到扒花工艺之美。

这一时期，一个大直播间——「不一样瓷器」的老板从抖音上看到古帛的扒花瓷器，被其吸引，主动找到胡文彬，要帮其带货，双方一聊就是5个小时。

怎么定义大直播间呢？胡文彬说，对方直播的时候两三百人同时在线。

见我对这个数字有些意外，胡文彬淡定地说：「你知道吗？在景德镇，你要有个五六百人在线的直播间，一个晚上是要卖上百万元的。」

跟对方的第一场直播合作，古帛的瓷器卖了五六万元，后来一路涨至单场一二十万元。从此，胡文彬出现在更多瓷器商、景德镇达人的直播间，以推广自家的扒花瓷器。

古帛也开通了自己的抖音号和抖音店铺「景德镇市入云文化传播有限公司594专卖店」，通过短视频内容瓷器产品展示、研发动态、非遗工艺传承相关内容，比如当下他们正在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的称号。

能看出，古帛当前的重心还是创品牌和做非遗传承。

02 同行“看不懂”的三色渐变成了爆款瓷器

这多少与胡文彬的成长经历有关。

他从小生活的地方，是一个路灯杆都是用陶瓷做成的城市；他童年最常去的地方，是母亲工作的国营瓷厂。那家瓷厂有一个相当响亮的名字——「宇宙瓷厂」，其生产的「十二金钗」彩盘，单件出口换汇率曾创全国陶瓷行业日用瓷之最。

当母亲在工作间手持毛笔细细扫去瓷器胚胎上的浮灰时，幼小的胡文彬就在一旁观察、玩耍。

另外一些无所事事的时光，他也会去姑姑做馆长的那个陶瓷博物馆晃悠，看馆内收藏的国级、省级工艺美术大师的瓷器作品有没有更新。

像很多景德镇的人一样，经历过「从小摸着瓷器长大」的生活后，瓷器已经深深融入胡文彬的血液。

成年后参军，他曾有5年时间远离瓷器。2009年从消防兵退伍后，他得到一个景德镇事业单位的工作机会。在父母看来，体制内工作体面又清闲；但他本人并不喜欢过一成不变的生活，于是放弃了别人眼中的「上岸」机会，再次靠近瓷器。

最初的创业模式是开网店。从陶瓷工厂拿货，线上出售赚差价。搁现在来看，就是吃产业带经济的地域红利，很难说有长久竞争力。

此后一家陶瓷企业找上胡文彬，邀请他入伙。在公司上班的日子里，胡文彬了解到品牌的重要性，也学会了如何营销、推广品牌。

三年后，从正规军那儿学到东西的胡文彬决定再次创业，做陶瓷类的文创产品。这次他组建了团队、注册了属于自己的品牌商标，最后交了两百万的学费。

2015年30岁时，胡文彬第三次创业，「20岁创业跟30岁创业是不一样的，年纪越大，试错成本越高」，这一次他决定专注于「扒花」工艺。

「做扒花是一件既有趣又有意义的事情，有意义的事情它支撑你往前走。」他坦言，如果自己想挣快钱，可能不会选择这个事情。

团队创立之初只有三个人：胡文彬把控品牌发展方向、合伙人做产品设计，还有一个厂长，负责生产管理。这个三人团队的初始资金，只有十万元。

仅凭十万块钱就想在景德镇创立品牌，又是专攻扒花瓷器这样市场接受度不高的品类，其实很考验创始人找人、产品创新的能力。

第一步是找人，找精通扒花技艺的匠人。胡文彬看中的一个扒花师傅，在景德镇当地很抢手，是大家都想要挖的那种匠人。心里没底的胡文彬只能告诉对方，「我想用下半辈子全部的时间去做扒花，你愿不愿意跟着我一起干？」

胡文彬至今记得很清楚，对方想了想，直接告诉他：「胡哥我相信你，我跟着你做。」

由于扒花瓷器订单少且不稳定，即使是前面提到的这位扒花师傅，在加入古帛前也是「东画一家，西画一家」。对任何匠人而言，技艺的提升是以不间断、长时间的工时累积为基础的，特别是扒花匠人，只有每天都画，才能画得更快、更稳、更好。

这也是为什么胡文彬跟加入古帛的匠人们承诺，「只要你跟着我干，我是不会缺你手上的活件的。」

为了兑现承诺，也为了打开销路，古帛一开始选择给各大品牌做扒花瓷器的代工，从几单，到十几单，再到几十单上百单，慢慢累积客源，「在客户的要求下去磨炼我们的工艺，把它呈现出来。同时通过我们对扒花的理解，推陈出新，让他们看到我们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

比如为了强化消费者对扒花的认知，让扒花这项非遗工艺走入更多普通人的生活，胡文彬和古帛创新性地让扒花作为主角，在整个陶瓷器具上都布满扒花纹样。

他的团队设计过一款三色渐变扒花盖碗，这个产品的难点，在于粉彩色釉的调和。如何让三种颜色既和谐又突出各自的特点，考验着团队对色彩、温度的把控。经过两年时间，上百次的试验后，古帛最终做出了四个款式的三色渐变扒花盖碗。

对这一创新，景德镇的同行们「看不懂」，因为在此之前，没有人把扒花技艺跟三色渐变结合起来，但这个推陈出新在抖音上大受欢迎，成为销量最好的系列。

在有能力创新之前，古帛其实交了不少学费，也做了不少亏本买卖。有次一个山东的客户订了2000个杯子，单价60块钱一个，「我知道这个订单是亏损的，客户也知道。我还是做了，因为我们非常需要这个订单。」

对胡文彬的决定，合伙人跟厂长最初都不理解。

其实通过这些亏损的订单，古帛团队的工艺水平在不断的磨炼、试验中大幅度提升。

有次厂长把一炉瓷器全部烧坏，总亏损成本接近十万块。胡文彬知道后告诉团队，「你们不需要掏一分钱，我来承担。如果我们连烧坏瓷器的承受力都没有，怎么把瓷器做好？」

从2015年开始，古帛持续亏损了五年。转机发生在2020年，当时景德镇有人在抖音电商直播卖瓷器，效果很好。

「这个也太好卖了吧？」胡文彬决定尝试。由于自己搭建直播间成本较高，他就找上景德镇各大直播间的负责人，想让他们帮着卖货。但因为扒花工艺市场认可度低，最初对方理都不理。

胡文彬就跟人讲扒花的工艺、历史、古帛的品质、价格，这样一家一家地科普，最终磕下合作。

通过直播带货，扒花瓷器逐渐打开了线上的销路，公司同年实现盈亏平衡。

经过工艺和产品设计的不断迭代，扒花瓷器终于在2023年迎来品类爆发。「不一样瓷器」的老板不仅在自己的直播间力推扒花瓷器，还发动身边的同行朋友一起推广。

这一年，古帛的单场直播最高卖出36万元，创下了景德镇扒花瓷器这个品类的单场销售纪录。

知名度打开后，去年胡文彬还受邀参加了抖音电商「焕新非遗」专场直播活动，他和景德镇的同行们，同南平茶产业带的茶农、苏州玉雕产业带的玉器匠人们一起，为各自身处的非遗产业带带货、做非遗文化传播。

同大直播间和平台的互动，进一步加强了胡文彬的创业信念：只要你在一个领域足够优秀，总会被看见。

03 回归生活是对非遗最好的保护

这正是胡文彬创业之初所追求的「有根」。

现在一些潜在客户参观古帛后会告诉胡文彬：在景德镇看扒花，到了你家就不用再去看第二家了。言下之意，古帛在产能和品质上都有保障。

品质上，古帛已经通过直播间的爆火证明了自己的产品实力。胡文彬分享过一个细节，自家工匠所使用的扒花的绣花针比外面的更细，这样剔刻出的纹样就更细腻、精美，当然难度也更高、出品更慢。

为此，古帛很早就有意扩大规模化生产能力。而规模化生产，取决于工匠团队的人数和熟练程度。

古帛2020年以来与「不一样瓷器」「瓷泡泡」「央视网瓷」「茶香记」「顺子说茶」等抖音店铺都开展了合作，并在2023年迎来销量裂变。源源不断的订单，一方面可以使工匠团队以工代练、有效提升熟练度、优化工艺流程；另一方面，也让古帛有底气招募更多扒花学徒。

「瓷泡泡」直播间正在讲述瓷器大师吴远中的故事

2015年，景德镇扒花艺人平均年龄是四五十岁；现在开始有年轻人愿意学扒花，以古帛为例，20名成熟匠人、10名学徒加起来的平均年龄只有26岁。

景德镇扒花匠人的月薪，也涨至七八千元。

订单量的增长，也促进古帛不断完善匠人的培养机制。

过去景德镇的技艺传承更多的是家族传承或者传统师徒传承，学徒不仅要给师傅送礼，还要帮师傅跑腿、洗衣烧饭，这些杂活压缩了很大一部分有效学习时间，延长了学习周期。以扒花为例，一名学徒往往要两三年时间才能出师。

为了缩短学徒培养时间，提高规模化生产能力，古帛为学徒提供包吃包住的待遇，学习期间还发基本工资，让他们可以专心提高技艺。现在，古帛扒花匠人的培养周期，已经缩短到了四五个月。一旦学徒出师，可以选择在古帛工作，也可以到景德镇其他陶瓷企业上班。

古帛工作室一角

这些掌握扒花技艺的年轻人，既是传承非遗技艺的主力军，也为传统的扒花工艺注入了新的活力。

在产品设计上，他们有意识地将扒花器具日常化，过去带有扒花工艺的陶瓷更多的是作为赏玩器，但现在，扒花茶器、扒花盖碗、甚至扒花咖啡杯都有上架，「我们用老祖宗留下的这门工艺，做出年轻人更喜欢的东西，它才能延续下去。」

非遗技艺就这样通过日常用具被带入普通消费者的生活。这正应了非遗保护专家们常说的那句话——回归生活是对非遗最好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