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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HER对话 | 医生陈蓉：我在妇科门诊看见女性的一生

陈蓉说，她的责任就是帮助女性了解自己的身体，正视年龄和衰老，而这也正是大多数女性不敢也不想触碰的话题。

tophereditor · 来源：界面新闻

文｜Kiki Gao

8年前，我创立了中国女性财经媒体TOPHER，从那时起，如何展现女性的成长价值和商业价值，如何记录女性的情、志、欲、神，如何通过科学探索的方式理性追寻女性智慧、力量和韧性，就成了我的新课题。

1900 年，女性的平均死亡年龄是49岁；今天，40岁左右的女性常被称为“女孩”。世事变迁，今天的女性到了更年期才拥有更确信的自我意识，真正从大脑神经层面，化毕生体验为人生智慧。而这一群体却极少得到关注。

2023年，我们在这一领域发现一位宝藏医生，她也是一位知名博主；一名医学科普作者；她是冯唐的师姐；她用25年的时间致力于妇科内分泌研究；她把更年期科普做到极致；她说她在诊室看的不只是病，是女性的人间百态，她是北京协和医院妇科内分泌与生殖中心副主任、民建中央现代服务业分委会副主任陈蓉。

前几天，我在协和医院和陈蓉边走边聊，电梯从三楼到达一楼，一位女患者守在电梯门口多时，看见陈蓉，匆忙追上来，无助地追问着自己的病情。作为一名妇科内分泌医生，陈蓉说，她的责任就是帮助女性了解自己的身体，正视年龄和衰老，而这也正是大多数女性不敢也不想触碰的话题。

以下是我和陈蓉教授的采访实录：

女人啊，一生就活了个内分泌？

Kiki Gao：很多人说“女人啊，一生就活了个内分泌。”内分泌对于女性很重要吗？

陈蓉：能说出这句话的人一定是懂人类内核的。女性和男性存在解剖差别，但除此之外在儿童阶段并无本质不同。改变是从女性内分泌系统开始发挥功能时，也就是青春期开始，结婚、生育，再到更年期，女性内分泌系统一直在起作用，从功能健全到逐渐衰退，陪伴女性的一生。当然，女性也有其他社会角色和成长因素，比如学识、职业等等。

内分泌是身心灵合一学科

Kiki Gao：所以，妇科内分泌是一个身心灵合一的综合学科。

陈蓉：是的，更年期疾病的诊疗更是如此。北京协和医院是团队式治疗。我会从妇科内分泌的角度做出恰当干预，同时会请营养科医生推荐恰当的饮食运动，也会邀请心理科医生帮助诊疗等一系列方案。除此之外，还有骨科、乳腺科等等，医院里几乎没有科室不需要合作。

曾有一例患者来我门诊打算针对更年期症状进行管理，但检查后发现卵巢包块，最后确诊是早期卵巢癌。换个角度来看，因为她关注到更年期，才得以及时发现疾病，从而避免了严重后果，所以诊疗更年期女性还是蛮有成就感的。

Kiki Gao：如果不来做访谈，我完全不知道妇科内分泌科每天排那么多人。

陈蓉：是的，在诊室，我听到的是一个个错综复杂的症状，看到的是一段段女性人生。如果说女性的一生是一场盛大的传奇，这场传奇的总导演就是女性内分泌系统。

中国的绝经管理事业开展较晚，我进入时行业刚好是起步期。2003年，我完成在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基础培训后进入妇科内分泌组，师从林守清教授，她是中华医学会妇产科学分会绝经学组首任组长，也是中国绝经管理事业的开创者。

这些年，我常会在脑海里想起许多患者当年第一次走进诊室的样子，她们是一个个鲜活的人。很多人说天天面对更年期女性多烦呐，说起“更年期”，人们的第一印象就是情绪有很大问题，其实她们可爱、真实、有人生阅历。

”你才更年期呢“

Kiki Gao：是的，关于更年期，我们听到最多的是那句“你才更年期呢”，来贬讽女人的情绪化。每位女性的更年期都有症状吗？

陈蓉：更年期是女性必须经历的阶段。就像小女孩要长大必须经历青春期，要长寿就必须经历更年期。它是女性从生育功能最健全的育龄期向老年阶段过渡的变迁期。在这个周期中，每个人会经历什么如同开盲盒，大部分人有症状，少部分人没有，有些轻，有些重，真正让生活变得一团糟的是少数。

更年期阶段的一系列症状组合被称为更年期综合征。绝经是更年期最具有标志性的事件，绝经前后是更年期综合征症状最集中的时期。早期可能是月经紊乱，大出血或者经期持续长，然后月经彻底不再来；很可能伴随潮热出汗或睡眠障碍、情绪障碍等问题。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种躯体症状，头疼、头晕、心悸、骨关节肌肉的疼痛等等。既要重视更年期，但也不要夸大其影响。提前做好准备，等到更年期真的到来，心里不慌。

有一点是肯定的，陪伴对于情绪及心理稳定特别重要。如果家庭支持好，夫妻关系和睦、子女孝顺、好友支持、生活和谐的女性，即使有更年期综合征，在同样药物治疗的情况下，症状会更容易得到缓解。

女人一半的人生在更年期中

Kiki Gao：一个女人几乎一半的人生处在更年期或更年期后，这个周期真的很长。

陈蓉：经常有朋友会觉得更年期没有什么大不了，熬一熬就过去。实际上更年期症状会严重到影响每天的生活、工作，甚至很多人只能辞职回家。欧美有很多更年期相关研究，以最具特征性的更年期症状——潮热出汗为例，中国的平均持续时间为4.5年，部分人幸运一些，2-3年会过去，有些人可能会持续5-10年。

近几年，我在央视等权威媒体进行更年期科普，每次节目播出后，都有一批更年期女性来到诊室，一些60+女性的更年期症状非常严重，多年求医无门。如果有足够的耐心，大部分人的潮热出汗等症状可以自然消退，但有些症状会随着年龄增长而增加，例如萎缩性阴道炎、反复泌尿系统感染等等，所以更年期管理要持续很多年。

Kiki Gao：我们妈妈那一代甚至更早年，很少有人提及“更年期”，中国女性更年期研究和管理有何变化？

陈蓉：任何一个新事物被接纳都需要过程，中国绝经管理事业从无到有，在老一辈专家的带领下，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早期更多的是医生普及教育，在全国培训了一支绝经管理医生队伍，能够给予恰当的诊疗服务，并与时俱进的更新指南。

现在能够被女性朋友们通过不同途径看到、听到“更年期”的声音，这也是我们工作重心的转变，从医生教育转向大众群体科普。

从大背景来看，国内这个领域的起步期恰好是国际上更年期研究领域的艰难时刻，有一些研究结果仓促发表，导致对绝经管理最重要的治疗手段产生的很大的信任危机，整个领域进入低谷。但更年期是女性的“多事之秋”，这一绝经管理领域客观上被女性所需要。因此，在经历大挫折的背景下更年期研究再次起步发展。近年来，国际上重新达到对更年期及其治疗更客观理性、恰如其分的认知阶段。

在绝经过程中所出现的月经紊乱等症状会严重困扰日常。更年期阶段还是很多老年病的萌芽阶段，骨质疏松、心脑血管疾病都在这一时期埋下伏笔；我们还认识到这一阶段女性很多恶性肿瘤明显增加。所以，绝经管理非常重要。

近几年由于疫情，临床诊疗受到了一些影响。我的工作节奏和原来有所不同，从线下到线上线下并驱。恰好短视频热，我开始顺应自媒体交流方式，用这些渠道进行科普、做直播，出版相关书籍。我的愿景是让更年期不再被忽视，让更多女性能够顺利度过这一阶段，为未来的健康老年打下基础。

面对自己的“更年期”

Kiki Gao：世界卫生组织预测，2030年全世界将有12亿以上的更年期女性，中国的更年期女性将超过2.1亿，越来越多女性将面临更年期问题，你是如何面对自己的“更年期”到来的？

陈蓉：在自己进入更年期之前，我不太能想象这会有多大影响。过去的2、3年中，我迎来了自己的“更年期”，即使知识储备相当充分，真的到来的时候，我还是会有一些心理上的小失落，也体会到了不舒服的症状。这些并不会因为我在给患者治疗就可以“赦免”。我采取的策略是健康生活方式努力调整，然后该治疗就治疗，该吃药就吃药。

所以，女性在面对更年期诊疗时不要认为这是一件“恐怖”的事情。其实治疗并不复杂，费用也不高，绝大多数诊疗方案都是一天一次用药就可以解决问题。长期以来我们在更年期药物治疗安全性方面都是高标准严要求。如果是恶性肿瘤，在治疗过程中产生一些新问题，人们为了生存或许可以接受；但更年期诊疗不能犯错，人们不愿意因为治疗“更年期”而增加其他风险。

自我认同最强的上升期

Kiki Gao：目前国际更年期术语中常用一个词——“更生期”，解释为一个女性直面绝经，在关系和社会角色上发生转变，认清自我，迈向真实的阶段，是女性一生中自我认同感最强的上升期。

陈蓉：特别有感受。我的更年期阶段，正好人生有很多转折，孩子上大学了，客观上不再为他多分心，可以把全部精力花在工作上，我的经验、学识也积累到了新的高度。因为自己经历了更年期，在诊疗的时候会更有同理心，也更加知道更年期女性的所思所想，以及她们所经历的痛苦和所期望获得的帮助。

原来没到更年期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即将走向人生的衰退阶段；真正面对时，我才发现如果将更年期症状管理好，因为家庭生活或者职业经验积累，反而可以上一个新高度。

从小我就是个体育差生，更年期以后，开始规律运动，现在每天跑个5、6公里都不在话下。这对我和我的病人们都是一个激励，通过运动、药物管理，精气神比前几年还好。

在我的患者中也有很多案例，在治疗后重新焕发新风采。其中一位患者是重度更年期症状，来到诊室坐下来第一句话就是：我哪儿都不舒服。经过药物治疗及心理疏导，第二次来门诊就告诉我自己换了一个人，觉得人生又有了希望，一口气报了好几个兴趣班，甚至想去尝试话剧表演。今年她又回来看诊了，说现在找到了一个更适合的工作——去博物馆做讲解员，每次新展进行学习，再把信息传递给观众。她认为自己活了这辈子，现在才是最有意义的时刻。

自我状态管理是人之常情

Kiki Gao：的确，第一次见到你，你的状态让我改变了对医生固有的印象，所以今天我们不仅仅是在谈论更年期管理，女性在任何一个成长周期都需要自我状态管理。

陈蓉：不论我做什么行业，首先我是一个人，一位女性，有责任把生活经营的更好一些。努力工作的同时，追求一份幸福，这是人之常情。永远保持对自己有要求，但不定得过高。我从事的是妇科内分泌行业，在工作中不断接受好的理念，饮食、运动、心理等都有接触，我自己身体力行的调整，然后再传递给病人。

Kiki Gao：做医生，写书，拍视频，当博主，开讲座，这么多跨界，对于一位女性来说已经是很高的要求了。

陈蓉：对我来说最核心的一点，我是一名医生，这是根本。同时，我也做科研、带学生，这是传承，过程之中也会让我的医术更加精进，从而更有意识关注学术前沿。至于做博主、写书、拍视频，一方面是由于特殊的时间节点，很多常规工作需要做减法，刚好自己也到了更年期，有充分的管理心得体会，我愿意通过各种渠道分享帮助更多女性。有患者告诉我，每次一难受就打开我的书，很治愈，读完会变沉静，虽然付出一些心力，但是回报很丰厚，主要是成就感。

女性之美另一面

Kiki Gao：在妇科内分泌科多年，见过那么多中国女性的人间百态，如何看待女性之美？

陈蓉：今天的我可能比20岁、30岁的时候还要更美一些，我比过去更从容，有阅历，也更淡定。这几年我会看到越来越多的中老年女性写书，你会发现她们总结的人生阅历和年轻一代有很大差别。这对于中老年女性群体有很大启示。一个处于更年期的女性更没必要追求白、幼、瘦。人到中年，从容、淡定、优雅的美很有女性特质，未来对女性之美的定义也会越来越多样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