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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黄月
2023年3月28日,音乐家坂本龙一去世,享年71岁。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他与癌症斗争,为环境发声,为音乐奉献了最后的时光。
在自传《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中,他回顾了2009年以后的人生经历和感悟。书里提到这样一件令人动容的小事:身患癌症、软卧病榻的坂本龙一偶然点开儿子发来的一首歌曲,原本寻常的美国乡村音乐《昨日当我年少轻狂》(Yesterday,When I Was Young)却在此刻让他泪如雨下,深深刺痛了他的心灵,并激荡出一种强烈的怀旧情绪:一方面感慨人生朝露,另一方面思考面目全非的生存环境。正如坂本龙一所说:“这首歌里唱的,既有对自己人生的肯定,也有面对那些无可挽回之往日的超脱境界......从更广的角度来说,思考不断变化的地球环境问题,也和这样的怀旧情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坂本龙一逝世一周年的今天,我们重新仰望满月升起。面对有限的个人生命和生存环境,坂本龙一如何面对?他在生活和艺术中传递给我们怎样的力量?
01 病情与疫情的内外交困
坂本龙一在《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的第一回“与癌共生”中,回顾了他从确诊癌症到对抗癌症的全部过程。2014年,他确诊口咽癌,在病情缓解并逐步恢复正常生活后,却在2020年6月于纽约被确诊为直肠癌,紧接着进行放疗。然而,2022年11月回到日本后,坂本龙一被检查出直肠癌的癌细胞转移到了肝脏和淋巴。为他诊断的医生说,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就只剩半年的生命,即使用上强效的抗癌药物,进行痛苦的化疗,五年的生存率也只有50%。在坂本龙一看来,“用断定的语气告诉我如此悲观的事实,像是夺走了我所有的希望,我感到备受打击,陷入消沉。”和癌细胞转移同样令他绝望的是医生的话语,他在书里写道,“即使是想要摆出事实根据,对患者说明时也应该有更委婉的说法吧?”
在坂本龙一“被宣告剩余生命”之后,他进入了“我为鱼肉”的状态,在切除大肠的大手术之前连续吃遍东京的牛排和意大利菜作为“最后的晚餐”,然后,他进入了漫长的治疗阶段。在自传第一回中,他讲述了自己与癌共生的重重磨难:出现术后“谵妄后遗症”,脑海中控制不住地重复着广告的舞蹈和电脑被黑客攻击的画面;担忧术后并发症,插着管子起身走动以防止肌肉萎缩。
彼时,日本政府为应对新冠疫情采取了一系列严格措施,所以坂本龙一和伴侣无法见面说话,只能在医院遥遥相望:“傍晚,我拿出手机点亮电筒,朝着马路对面挥舞致意‘我在这里哦’,然后从10楼病房的窗户望过去,就能看到对面也有一个豆粒大的闪光点在左右晃动。”在“奇妙的时间感”一节中,他同样描述了疫情带来的严重影响:从人满为患到一座空城,滚滚向前的社会突然静止下来,这也使坂本龙一陷入了病情与疫情内外交困的境地中。
然而,坂本龙一并没有放弃生活与工作的信念。他在书中回忆2015年为《荒野猎人》制作电影配乐的过程:全片观看至少300遍,脸色苍白地卧病工作8小时,由于化疗而难以集中注意力。曾经用两周时间完成《末代皇帝》的配乐,现在却待在录音室里整整一天都无法写出一首曲子......在这个过程中,自认为最善于挑战的坂本龙一到达了体力和智力的极限,他说,“我的生命第一次尝到了受挫的滋味”。他用运动员的例子表达自己的沮丧:“这种感觉就像曾经能以10秒的成绩跑完100米的运动员,在受伤后重新全力奔跑,却只能拿到10秒5的成绩吧?”但是,他仍然以强大的意志力坚持完成了一心热爱的工作:2016年为电影《如果和母亲一起生活》制作原声音乐,2017年发售个人专辑《异步》,2022年制作剧场作品《时间》,在艺术中融入自己患癌以来新的人生思考。对于时间,坂本龙一在“可疑的时间”一节中说,“当我需要直面生之有限的此刻,我也感觉有必要用和以往不同的角度去思考时间。”
他感悟道,时间不是具有单向性和永恒性的,而是一种幻想——正如他从里尔克《时辰祈祷》中节取的诗句:“时间倾斜,触碰我,/发出清澈的金属般的声响。/我的感官在战栗,/我觉我能——/我能抓住这可塑的白昼。”
02 面对生存危机,用音乐安魂
地震、海啸、核泄露、新冠肺炎......面对与个人生命同样摇摇欲坠的生存环境,坂本龙一用自己的行动回应着人类共同的危机时刻。2011年3月11日,日本东北部发生9.0级强烈地震,引发岩手、宫城、福岛三县巨大海啸,造成福岛第一核电站核泄漏。坂本龙一在自传中讲到,他自2006年发起“Stop Rokkasho”项目,呼吁社会关注核能发电的危险性,但东京大地震的那一刻,他目睹了“能想象到的最糟糕的情景发生”。地震过去四个月之后,他去往岩手县陆前高田市和气仙郡的住田町,目睹沿海地区散落的废墟,感受到强烈的冲击力。随后的7月份,他再次访问灾区,发起森林保育再造计划“More Trees”活动,以“No Nukes, More Trees”(无核,多树)为口号,与当地的土木建筑公司合作,用住田町产的木材建造约100座临时住房,帮助在海啸中失去家园的陆前高田市民。
除此之外,还可以用音乐做些什么?坂本龙一在接受日本编辑后藤繁雄的采访时回答了这一问题,其问答集结在《skmt:坂本龙一是谁》这本他人视角下的“自传”当中。坂本龙一在书里谈到,自己不得不在音乐中去思考和反映“人类的终结”,既然人类的终结是已然可见的,那么,音乐则成了“提前的安魂曲”。用《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中的话来说,当世界面临困境时,音乐和艺术也给人们带来了莫大的救赎。
于是,坂本龙一用音乐带给困境中的人们源源不断的精神力量。2012年,他去宫城县看望“海啸钢琴”,这架曾被海啸泥水淹没却没有支离破碎的钢琴,在按下破碎琴键的时刻,完全失调的琴弦发出了独具特色的声音。2022年3月17日,他发布了特别线上音乐会“Ryuichi Sakamoto:Playing the Piano for the isolated”,《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旋律响起,给全世界身处孤岛的人们带去了温暖的抚慰。坂本龙一对人类生存环境的紧密关注也体现在他的音乐思考当中,如同他在2009年的个人专辑《Out of Noise》里,把麦克风沉入格陵兰岛的海底,记录下雪融化的声音;或者在2010年意大利装置艺术展“生命—流动,不可见,不可闻……”中,将水箱悬挂在天花板上,让水蒸气投影在雾气屏幕上形成流动的景象。2015年,他还在夏威夷买下一架一百年前的钢琴,看着庭院里的钢琴经历风吹日晒,脱落表面漆皮,回归到木头的原始状态,他认为,这就像是在观察人类老去的样子。
03 面对变化,突破陈规
对于自己的命运,坂本龙一与癌症作做了将近十年的斗争;对于人类的生存危机,他用艺术传递着关切与安慰。坂本龙一用创造力、想象力和生命力,为我们搭建起独一无二的音乐世界。在艺术的形式上,坂本龙一也总是突破限制,尝试创新:不论是格陵兰岛的化雪,海啸钢琴的走音,还是循环流动的水雾,都用崭新的形式更新了人们对音乐的认识,也拓展着音乐本身的内涵。
奇思妙想贯穿坂本龙一的一生。他在《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中回顾自己的读书时代和YMO时代(YMO是坂本龙一、细野晴臣、高桥幸宏组成的Yellow Magic Orchestra电子乐队),从中可以看到他挑战陈规、追求惊喜的丰满个性。在东京艺术大学读书期间,坂本龙一需要面对类似于“请以此主题作赋格曲”的考试题目,他认为,只需遵循规律便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此类题目的高分,但他厌烦这种作曲方式,这是一种向预先设定好的、向蓝图靠拢的创作手法。相反,他喜欢在YMO中探索自己感兴趣的音乐形式,因为彼时的他认为西洋音乐已经碰到瓶颈,需要将目光放在民族音乐和电子音乐上。他在第一本自传《音乐即自由》中讲述了自己结识细野晴臣之后的收获:当坂本龙一深受学院训练的影响时,他发现细野晴臣可以用非系统的方式切实掌握音乐的核心内容,这让他发现了学院、陈规和预设之外的可能性。
社会学家毛利嘉孝在《流行音乐与资本主义》中这样评价YMO乐队:大胆地引入了东方式、异国情调的旋律和形象,创造出了无国籍性的科技舞曲音乐。作者认为YMO的重要特征是,他们的音乐风格发生过多次根本的变化,后来又发表了实验性音乐,最后积极地向歌谣曲靠拢。这在一定程度上与坂本龙一在自传中的自我评价相符合,他说,“我在专辑创作上一向随心所欲,但反过来说,每部作品都有不同的风格,说明缺乏作为艺术家的统一感,这也是我的心结所在。”然而,这或许正说明了坂本龙一的独特魅力:用充满不确定和可能性的音乐去努力回应着环境与身心的每一次变化。
在《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开头,坂本龙一回顾了电影《遮蔽的天空》结尾这段话:
因为不知死何时将至,我们仍将生命视为无穷无尽、取之不竭的源泉。然而,一生所遇之事也许就只发生那么几次。曾经左右过我们人生的童年回忆浮现在心头的时刻还能有多少次呢?也许还能有四五次。目睹满月升起的时刻又还能有多少次呢?或许最多还能有二十次。但人们总是深信这些机会将无穷无尽。
在有限的生命里,坂本龙一用音乐给人们留下了无尽的光辉。让我们在今天,祝坂本龙一先生满月快乐。
参考文献:
《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日]坂本龙一 著 白荷 译 中信出版社2023-6-21
《skmt:坂本龙一是谁》[日] 坂本龙一 后藤繁雄 著 许建明 译 重庆大学出版社 2020-11-15
《音乐即自由》[日] 坂本龙一 著 何启宏 译 中信出版社 2017-5-1
《流行音乐与资本主义》[日]毛利嘉孝 著 耳田 译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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