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期主持人 | 潘文捷
整理 | 实习记者 覃瑜曦
“还有谁觉得多邻国像个霸总一样,每天都在默默给你施加压力!你的多邻国焦虑严重吗?”在最近两年的社交媒体上,我们经常能看到类似的吐槽。多邻国是一款语言学习类APP,目前提供包括粤语在内四十多种语言的学习,它设定了级别、排行榜、各种成就来激励学习,也可添加好友督促或共同完成任务,其LOGO——绿色猫头鹰“多儿”也被称为小绿鸟。
多邻国创始人路易斯·冯·安(Luis von Ahn)曾在TED演讲中谈到,在设计多邻国时,他遇到了一个大问题:一个旨在教授知识的APP怎么能和TikTok、Instagram、游戏这样令人上瘾的平台竞争?“通过智能手机提供教育,就像指望人们会吃西兰花一样,但在西兰花旁边你放了最美味的甜点……为了让人愿意学习,多邻国要让西兰花尝起来就像甜点。”因此,多邻国采用了社交媒体和手机游戏的套路来激发用户的学习兴趣,同时在全球普及教育,其秘诀就是使用连胜打卡和通知系统。
多邻国的“劝学”形同“追杀”。如果你学习了,小绿鸟就会喜上眉梢。如果连胜天数令它满意,它会表情火热。如果你没有学习,它就会变成表情包,随着你弃学时间的延长,表情越发狰狞,劝学的内容从撒娇卖萌的“练习时间到!”、“坚持,就是胜利!”“还不去学?!”到“你忍心吗?”“你完全不学是吗?”“最后通牒!”……
除了小绿鸟,多邻国另一位负责短信轰炸的劝学大师,是态度很差甚至有些阴阳怪气的拽姐。“是我,拽姐。要是29天连胜就这么丢了,这滋味不太好受吧……反正不关我的事,你看着办!”“是我,拽姐。多儿说你连他也不理了。一句英语也不学,佩服佩服!”
用户一边挨骂,一边对此津津乐道,并在社交网络抱团诉苦。多邻国也不失时机地玩梗——去年圣诞,它在日本涩谷推出了模仿KFC的特别活动KFD,全称Krispy Fried Duo(酥脆油炸小绿鸟多儿),限时售卖圣诞款绿色炸鸡。不少网友对此表示:做了我最想做的事。一个学语言的APP,俨然正在成为互联网的社交货币之一。
01 学语言是如何被游戏化的
徐鲁青:我一直用多邻国学语言是因为它特别好开始。伴随着严肃地学习一门语言的心态逐渐消逝,现在的我很难提起精力非常系统地梳理出一个框架,比如要从哪里开始、学到哪里、要学习哪些单词、语法和句式结构等等......系统框架的梳理和学习于我而言占用的时间块太大,而多邻国只需打开手机点一点,就好像真的能学到一些内容。总的来说,用多邻国学语言有点像生活中的小乐子——当你不知道做什么事情,有一点点想学习又没有那么想的时候,就打开它。
使用多邻国的过程确实存在游戏带来的爽感和目标激励感。自从离开学校,学习过程中的正反馈和负反馈都是很少的,既没有同学老师,也没有每天的作业。人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是需要得到一些反馈才能继续下去,多邻国“游戏化”的反馈也是反馈之一。我平时玩多邻国还会加现实生活中认识的人,看到他们打卡进程会有社交感,有点像微信每天的步数排行榜,这其实也是一种游戏化设计。
潘文捷:小时候学习时家长总会在旁边监督,学得不好会被骂,但是多邻国使用游戏化的机制时刻都在给正反馈,做对了立刻说good job或是great,学习一段时间后会发放经验值,当你达到一定题量的时候还会提供双倍经验值作为奖励。这样的机制会不断推动用户增加使用时长。
每一个小小的进步都会获得正向激励,这是让我上头的原因。如果它给我双倍经验值需要学习45分钟我也会考虑完成任务,就好像拿到8折优惠券时就想把它用掉一样。
董子琪:2014年就在iPad上面玩过,那时候它还没有推出手机应用。去年,我和一个朋友聊天了解时到她在用多邻国学粤语,又重新下载了它。于我而言,多邻国更像是一种语言游戏,我对自己的期待并不高,旅行时能点菜或是能看懂标识就可以了。
打开多邻国能看到它的宣传语,例如“你刷社交网络15分钟能够得到什么?你在多邻国上可以学到一些东西”,有时候会觉得很羞愧。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例如我之前学过日语,知道日语里的面包是写成片假名的パン(音注:pan),但我不知道这个为什么发音是pan,因为英语里也没有这个词,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法语的面包是pain。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谐音梗,例如中文的“太棒了”跟法语中的太棒了(très bon)发音是差不多的。我还注意到,我家小朋友学讲话说的“这里”,介于法语的ici和英语的this之间,很有意思。
如果我们必须在通勤或嘈杂环境中刷手机的话,学习是比闲逛更不容易不分神的一种方式,因为不断在不同社交软件间切换非常耗神且疲累。罗素的《幸福之路》提到了通勤之苦,解释了通勤缘何耗尽了现代人的所有精力:
“都市上班族不仅在上班的时候需要忍受噪声,通勤的时候也不例外,很多人学着听不见,但是为了让意识听不到这些噪声,潜意识要花的功夫通常会把这个人折磨殆尽。另外一个造成精神疲劳但少为人注意的原因是,我们必须常常和陌生人打交道。出于天性,人和其他动物一样,经常要观察陌生的同类,再决定是以和善或轻视的态度来面对他们,交通高峰期利用地铁通勤的人当然也继承了这个天性。”
换言之,压制对陌生人愈演愈烈的敌意其实非常消耗自己的神经,如果这个时候能把这些精力转换成学习的动力,也许能够更好地度过通勤时间。我想这是多邻国很好的应用场景。
潘文捷:简·麦戈尼格尔(Jane McGonigal)的《游戏改变世界》是一本关于游戏化的书,她谈到:“其实所有优秀的游戏都是让我们主动选择并且享受其中的艰苦工作。”麦戈尼格尔认为,定义游戏的是目标、规则、反馈系统和资源参与这四个核心要素,目标指的是玩家努力达成的具体效果,规则为玩家实现目标作出限制,反馈系统是通过点数、级别、得分、进度条等形式告诉玩家距离现实目标还有多远,自愿参与则要求所有玩游戏的人都了解并且愿意接受目标规则和反馈,这样的话,玩家就可以把游戏中故意设计的高压挑战看作是安全且愉快的工作。
以前大家可能会视游戏为洪水猛兽,但是麦戈尼格尔认为游戏不会带领我们走向文明的灭亡,甚至会重塑人类的文明。她认为,未来人们可以把游戏更加紧密地整合到日常生活当中,游戏化可以让人们拥有更满意的社会联系,而且会使人们更有把握获得成功。
林子人:讲到外语学习当中的游戏化色彩,尽管我没有用过多邻国,但是回想中学时代,我的英语老师也动用了非常多的游戏元素来帮助我们提升英语水平。比如,几乎每节课我们都会玩“角色扮演(role play)”的游戏:放学后与班上的一位同学结为搭档,基于当天新学的单词和词组撰写脚本,在下节课中通过对话等形式演绎出来。除了发音和表演外,还考验了大家构思语境的能力,因为要尽可能多地涵括新单词和词句。然后老师会根据大家表现,给玩得最好的小组发一个小红花,这在当时非常能够调动我们学习英语的积极性。除此之外我们还玩过配音比赛、Spelling Bee的游戏,这些游戏都能够非常好地帮助我们复习巩固学习到的外语知识,游戏化真的是学习外语非常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
尹清露:大学考专八的时候很流行用百词斩,跟多邻国的游戏性质有一点相似,百词斩会用一些匪夷所思的配图辅助你记忆一些词,背的时候也有一种上瘾的想法:“我都背了这么多,那我再多背十个、多背几十个”,这也是一种游戏化的感受。
潘文捷:学习有一个内在动机和外在动机的问题。几年前我用多邻国学英语过一阵子意大利语,当我想学意大利语的心理动因消失后,不管拽姐和多儿怎么催我都不想学了。最近由于我的日常生活中开始出现日本人和韩国人,又突然想学日语和韩语。如果你想学一门语言,也许多邻国是个好上手的选择,但是如果内心不想学的话,它再怎么花里胡哨地奖励或催促都没用,因为你不在意。
游戏化也因为类似的原因备受批评。这类批评认为,游戏化只是通过刺激多巴胺形成不断参与的做法,而这样的刺激只是一种外在动机,并没有深刻或有意义的理由,而只有自己有着强烈愿望,学习才能持续下去。
尹清露:如果是我学多邻国的话,如果我不是很想学,那么无论它如何愤怒地催促我,我都不会点开它,就像微信图标即使显示99+我也不会想点开一样。
大学的时候我是英专生,尽管因为喜欢日本音乐和动画学习了日语二外,但并没有深入,反而是一个非常强烈的外在动机——去日本留学需要日语成绩,我才开始系统地学习日语。所以我觉得系统学习一门语言最有效的办法还是用考试倒逼自己学习,当时我在国内考了N2和N1才去的日本。到了日本之后,我又发现N1是完全不够用的,因为它很少训练口语表达的部分,而我的日常生活需要每天跟很多人交流,教授的面试与授课也都是日语,因此我又不得不“捡破烂式”地学习日语,遇到什么人就说什么话,读到什么东西就立刻写下来。我的日语学习经历跟多邻国需要内在驱动的模式全然不同,但日常用语类的学习可能与多邻国较为相似。
02 会很多单词但不会说日常外语
林子人:我原先认为通过电子设备来学习一门外语并不能真正地还原外语学习的本质,但是自从有了ChatGPT,我得收回这个观点。因为现在可以通过与ChatGPT对话来练习外语,它的反应非常快,说的又是非常标准的外语,如今的电子设备已经可以很好地解决“交流”这一外语学习的痛点。不过对我而言,学习外语仍旧是一个很老派的事情,很难完全依靠电子设备,以背单词这件事情举例,我是必须要靠手写下来并且不停地重复背诵才能够记下单词的那种人,所以还是需要物质性的东西作为辅助。
提到清露刚刚说的日语学习经历,我记得大学语言学课程说过这一现象:外语使用者往往只能在某些特定情境下比较流利地使用这门语言。对于有留学经历的人来说,学习一门外语的主要目的就是在学术环境下使用它,所以有时候会在学术外语的使用上比较自如,但在生活场景中会有些不知所措,因为这些单词词组和表达方式,我们基本没有在课堂上,或者说在我们的外语学习中学到过,例如在国外看病时难以准确向医生描述自己的身体状况,我觉得这是外语学习中非常出现的一个情况。多邻国应该更是偏重于日常生活对话的。
尹清露:我说日语最自在的时候是在正式场合的时候。比如说我做一个采访,当这个采访已经开始的时候才是我最放松的时候,不仅因为处在一个学术语言的环境下,还因为我真正关心的并不是怎样自如地与人寒暄,而是回归了我想问的采访问题。说到多邻国的日常特性,我前两天刷小红书,看到一个女生在多邻国现学了一句粤语:“我想吃这个虾饺,请帮我来一份”,她当下立马用上了,我觉得太厉害了,这是我在日语教材里没有得到的体验。
潘文捷:教材或许有一定的滞后性。以前学英语的时候,教材教得特别礼貌,我遇到外教的时候,跟她说了许多类似“would you please be so nice as to”之类的礼貌用语,外教笑了,那时候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老古董。线上学习的优势还是它在不断地迭代更新课程内容,同时比较口语化,适合轻松一点的学习。
尹清露:记得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我给教授写的邮件里用了非常多隆重的敬语,类似于“在您百忙之中给您写信,真是惊扰到了您啊”“如果您......怎么样,我将感到非常万幸”,学长看过后赶紧帮我改了,说不需要这样写。
林子人:现在小红书上其实有很多账号会搜集英美影视剧中的一些cut,然后教你一些国外日常生活使用的词语和表达方式,还有一些俚语,如果想要学习日常用语,小红书很有用。想起当我还是学生的时候,只能靠自己观看大量的外国影视剧,然后一个字一个字抄下来,现在就很方便,比如说一个表达方式,它会分别摘出几句不同的台词,通过不同语境下的对话和重复来帮助你记住这个表达方式,我最近学到的一个俚语是“jump on the bandwagon(从众、随大流)”。
尹清露:小红书上还有很多场景化的英语教学,例如一个女生就拍过“如果你在打车中途想下车,如何司机说‘把我放在这儿就行’”,举例了很多非日常的英语表达,如“stop the car without me”等等,很搞笑的。
潘文捷:我真的遇到过这种场景,我当时对司机说了很长一段话他都听不懂,旁边的两个外国人直接说了“stop”。所以,在生活场景中学习外语和从教材中学习外语还是不一样。与外国人直接从日常习得语言不同,我们是先学习单词、语法,然后一个一个把它放到句子结构里,但外国人可能只要求日常生活中能正常沟通就好。一个牧羊人的词汇量或许没有你那么高,但人家也能正常地讲,这很有趣。
03 所有的考试和做题都是一种游戏
潘文捷:今年春天,我发现多邻国的猫头鹰“多儿”换了一个图标,看起来特别丧,原来是那个时间段的“多儿”得了花粉症(季节性过敏性鼻炎)。当时全球的用户都看到了这个图标的改变,在社交媒体上一起讨论这个事情。
徐鲁青:我觉得这种拟人化的方式还蛮有效的。多年前,我用过扇贝打卡背日语单词,这类软件的提示往往非常官方,它的条类讯息也像是一个软件在对我说话。多邻国这种拟人化的方式被广泛讨论或吐槽的原因,正是因其被看作一个有真实性格的虚拟形象,用户对“它会拖着你学习”的调侃也体现了对它注入的人性情感的部分。我观察到,不论B站视频还是播客,都想要突出自己并不只是一个电子产物,而是存在个人性格和情感的“人”,让大家更容易有联结感。
林子人:我们都经历过90年代末和2000年初的互联网,技术的开放性让我们一度认为“通过上网就能让大家真正融成一个地球村”,然而互联网发展至今却变得非常碎片化,有着很强的壁垒和隔绝感。多邻国特别之处就在于它是一款全球性的APP,中国用户可以基本没有壁垒地与各个国家的用户一起使用这款产品,一起吐槽多儿,一起对各种多儿的表情包发笑。这种大家共同参与一个全球性文化事件的感觉,我觉得已经很难在其他互联网产品中感受到了,在这个意义上,多邻国确实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社交货币,其重要性就在于:我们可以和其他国家的人一起谈论它。
尹清露:关于多邻国成为社交货币这件事,我觉得多邻国和之前聊过的白女审美中的lululemon运动裤、萨洛蒙球鞋、Stanley水杯很像。这是一个我们能跟全球化接轨的地方,而这个接轨的地方往往只有消费品不会受到过多限制。
潘文捷:在社交网络上讨论多邻国,这会不会是一种做题家的彼此体认?玩多邻国首先说明了我们都不在沉浸式的语言环境中,如果我能直接到日本学习日语,我就没有必要再去玩多邻国。其次,多邻国还证明了我虽然在上班通勤途中,但仍旧努力在学习外语。
董子琪:其实所有的考试和做题都是一种游戏,我还蛮喜欢做题的,一年级的时候同学拿来的课外题目我都会帮他做,暑期作业发下来的第一天下午就会全部写完,我觉得做多邻国的题也是类似感觉。可能这也体现了我课余生活的空虚,所以才这么喜欢在这种事情上找到一些快感。也许不少做题家会和我有同样的感受,当你发现自己做这件事情做得很好的话,会想继续做,对这个很着迷。
潘文捷:做题确实是一种游戏。有一个综艺节目叫《名侦探学院》,内核就是做题,节目中的几个学霸男生每一期都在做各种各样的题,喜欢这档节目的观众会觉得,与其看那些没有什么文化的“九漏鱼”(九年义务教育漏网之鱼),还不如看这些长得又帅又会做题的学霸。我很喜欢那个综艺。
徐鲁青:以前还流行过一些答题综艺,考官出题大家来抢答,看的时候还会比赛自己和选手哪个答得更快,比如《最强大脑》《中国诗词大会》。《贫民窟的百万富翁》是一部答题电影,很有娱乐性。
尹清露:日本有一个做题家叫水上飒,东大毕业,长得还帅。在节目里他还不像其他人急头白脸地答题,每次都是气定神闲地想好了才回答,每次都能答对,那时候他简直是我的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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