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每日人物社 饶桐语
编辑|辛野
运营|虎鲸
视频剪辑|杨冉
淄博、哈尔滨、天水之后,这一次爆火的城市,是菏泽。这一次,没有烧烤、冻梨、麻辣烫。只有一个网名叫郭有才的红人,和一首名为《诺言》的老歌。
流量迅速席卷而来,又戛然而止,和之前每一次都不一样。这一次,网红和流量的花期比牡丹还短一些。
众声喧哗里,每日人物来到菏泽,见证了郭有才卷起的流量如何冲刷这座城市,又是如何改变了城市里的人。
“贵人”消失了
郭有才消失了。
5月22日晚上9点,菏泽市牡丹区长城路的一排厂棚前,房东张凤英坐在电瓶车上发呆。几天前的热闹,像做梦一样——5月初,还没全网爆火的郭有才租下了她家的厂棚,就地卖起烤腰子。租约原本签了一年,5000块,但郭有才火了之后,由于小摊正对着一条大马路,人满为患导致交通受阻,5月16日,小摊提前结束营业,搬去了300米外的烧烤城。
那天之后,张凤英两口子,再没能跟郭有才说上一句话。有熟人找上门,想让他们牵个线,和郭有才合两张影。电话播过去,响起来的却是空号提示音。
后来,张凤英骑着电瓶车,去新店看了好几回。一夜之间,崭新的“郭忠道烤腰子”招牌已经立了起来,高大、明亮,气派得像景区的门头。从湖北、内蒙、浙江各地赶来的主播们转道此处,一刻不停地举着手机支架,等待郭有才出现。
▲ 新搭建起的豪华版门头。图 / 每日人物摄
不想斩断和“贵人”的所有联系,张凤英在自家门前拉起一条横幅:“郭有才房东友情提示,郭忠道烤腰子店向西乔迁300米。”这两天,陆续还有主播找过来,张凤英对他们表达了自己的遗憾——“街口会算命的太婆早算过,郭有才不能搬,搬了会不顺利”。她用以佐证的例子是,郭有才在自家厂棚摆摊那几天,菏泽都是大晴天,搬走当天,菏泽就下了雨。
张凤英坚信,郭有才本人是不想搬走的,“他很喜欢我们家这里”。但她敏锐地察觉到,飞速蹿红之后,郭有才似乎已经没办法决定这一切。
人群里,出生于1999年的郭有才,正在火速褪去普通年轻人的随意,变得越发端正、谨慎。此前,他会在直播里喊话表白自己的未婚妻苏畅,给她献上一束花,或者带着未婚妻、丈母娘去烤腰子店,和每一个慕名前来的网友合照。如今,他很少再和家人们同框。几天前,关于郭有才花300万注册公司、赚天价打赏费的争议愈演愈烈,他先是宣布停播“休息两天”,后来再出现时,又关掉了直播打赏。
再次面对来访者时,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要反复打磨。
13岁就出来讨生活是不能提的,只能说是“90后”,不好让没接受义务教育的这段经历误导青少年。和父亲之间的相处变得讳莫如深,因为最近网络上充斥着对父亲的质疑,他怕说多了会导致父亲被骂。爆火之后的团队、公司如何运作,更是一团迷雾,身边人被模糊成“一群志同道合、来帮助我的朋友”。
端正和谨慎,具体到了他说话时的语气、体态——假如是接受文字访谈,郭有才就可以轻松些,倚靠在沙发上也没问题;一旦相机架起来,镜头对准他,郭有才就得挺直腰板、管理表情。
普通人郭有才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真正的流量中心、话题中心。如今在菏泽,人人都能谈论几句郭有才。最多的是艳羡,有网约车司机觉得郭有才火了,是“祖上冒了青烟”;其次是“揭秘”,一位自称是他邻居的人表示,郭有才其实是拆迁户,并不缺钱;谈话间还充斥着不少猜测和计算,“你说说,郭有才播一天,到底能赚多少钱?”
网约车司机冯宝,80后,一个自称非常爱看直播、关注郭有才快四年的菏泽人。这次爆火之后,冯宝取消了对这位本地网红的关注。
他很难说清楚这么做的理由。是不喜欢郭有才带来的一群网红吗?好像不是。是嫉妒吗?好像也谈不上。最后,冯宝勉强得出结论——看烦了。自己周围所有亲朋好友都在模仿郭有才,用自己的照片,配上郭有才的歌声,再加上几个抖音特效。冯宝越刷越心烦,点了取关后,又长按视频、按下“不感兴趣”,但即便这样,“相似的视频还是刷不完”。
无论旁观者喜欢与否,郭有才已经火了。在一部分嗅觉敏锐的人看来,抓紧蹭上这一波流量,是最要紧的事。
郭有才的烤腰子店搬迁之后,从隔壁县城来了一个酒厂老板,刚坐下要跟张凤英签合约,租下这片厂棚房,也开一家烧烤店,赚卖酒的钱。他们出钱、出货,张凤英两口子出地方。关键是对方还承诺,等店开起来了,让张凤英也去做直播,收益“三七分成”。
厂棚能租出去,自己不仅不需要掏一分钱,还能分到钱,张凤英很快答应下来。当天,看上去财大气粗的男人就拿了王桂春的手机,帮她注册了抖音号,还签约进了工会。但实际上,签约合同写的是“合约期内,主播直播收入可得0%”。
来不及想明白,冲击来得太迅猛。在这之前,50岁的张凤英从来不玩抖音,老老实实在桥下开了半辈子的修车店,赚的都是辛苦钱。听到身边人说,这个酒厂老板是“郭有才的榜一大哥,光打赏就花了50万”,张凤英才知道流量原来这么值钱。
不是没有犹豫过。酒厂老板拿走她手机时,张凤英感觉“有点害怕”,但对方一脸恨铁不成钢:“你不需要弄明白,等着赚钱就好,等你弄明白就晚了!”
那天晚上,张凤英心里还是没底,悄悄把微信绑定的银行卡解了绑。
表演、合影和100个烧饼
更多追逐流量的人,决定冲往郭有才直播唱歌的地方——头几天是菏泽南站,后来搬到了距离菏泽市区10公里的国花博览园。
日头很烈,菏泽的气温在上午就攀升到35度。博览园周围没有楼,没有树,白花花的大广场上,只有一张张亢奋的面孔。
郭有才还没来,鞋厂老板陈大伟决定先开始他的表演。他拨开人群,站上三层台阶的最高处。经验丰富的主播们瞟一眼,就知道这人要录视频,齐刷刷把镜头转过去。被无数手机对准的陈大伟放声大喊——“我年过五十!做生意负债千万!一度想要跳楼!是郭有才救了我的命!”
旁边,正在开直播的郑州男人朱斌悄声对我说,“都是假的。”而下一秒,朱斌就把自己的手机也转了过去,对陈大伟竖起大拇指,高声向直播间的看客们汇报:“家人们!咱们都给这位大哥点个赞!”
趁着场子热闹,主播们分头炮制起有噱头的话题,有人问陈大伟:“大哥你谈恋爱没有啊?”陈大伟不假思索:“负债千万,老婆早离了,跑了!”现场一阵哄笑。
开玩笑也没什么,在这个地方,“脸皮要厚”,陈大伟说,每个人都是来蹭流量的,还矜持个啥?
陈大伟从河北雄安开车过来,此行唯一目的就是和郭有才拍合照。为了吸引郭有才注意,他把自己打扮成“胖版郭有才”——复古衬衫、马甲、皮手套,光花领带就准备了8条。嫌弃自己胡子不够像,陈大伟又买了几条假胡子,大热天的,汗水哗哗淌,胶水找不到了,陈大伟到处问人有没有502。
现场的“有才”太多了。陈大伟不“表演”的话,只会淹没在人群里。另一个二十岁出头的“有才”,自称从福建坐绿皮火车过来,他穿着复古西装,到处拉人拍视频:“都来拍我,我自带流量!”在不同人的镜头里,福建“有才”顶着烈日,一遍遍旋转、跳跃,挤眉弄眼地唱起“人在风里人在雨里人在岁月里漂流”。反复唱这两句,只会这两句。
唱跳还不够,有主播给他出主意,台词要更夸张。于是,下一个视频里,福建“有才”假装拿起手机,给同为福建人的张一鸣“打电话”——“张老板,张老板,给我搞10万流量过来!”
福建“有才”原名李洪,是一家纹身店老板。为了蹭上这一波流量,他把网名改成“李洪有才”,还从五金店买来红漆,把这四个大字刷到随行的行李箱和透明雨伞上,就图一个人群中最耀眼。谁来拍他,他一概答应,李洪说,这是为了“做人设”,拍的人越多,他的知名度越高,理想效果是“大家刷到我,都知道我是谁”。
▲ 李洪有才的行李箱。图 / 每日人物摄
临近郭有才出场,人越来越多,不同版本的《诺言》搭配着魔性的笑声,在广场上此起彼伏地响起。妆容精致的女主播们唱抒情版;套着汗衫背心的大哥唱狂野版;两个“精神小伙”放的是DJ版,节奏越快,扭得越起劲。
很难计算,现场实时有多少流量吞吐着。几天前观看人数攀到高峰,郭有才的直播间还一度陷入卡顿。后来为了保障流量传播的通畅,各种信号车、服务点和数不清的充电宝租赁站,都出现了。
菏泽市民陈娟回忆,早几天,郭有才还在菏泽南站直播的时候,这座城市迎接流量的方式更夸张些。有人搬来大锅,煮烩菜分给大家吃;有人包下旅馆,要给主播们提供免费住宿。陈娟家住在菏泽南站附近,在流量降临之前,那片区域和繁华沾不上边。站前的柏油马路被车轧坏,一直没修,常年坑坑洼洼,但主播们来了之后,“第二天起床一看,路就给修好了”。
▲ 郭有才离开后,去菏泽南站直播的人少了很多。图 / 每日人物摄
大半个月前,郭有才身边还没有这么多人围着。
走红来得相当突然。今年4月,他已经穿着复古衬衫,开始在菏泽南站直播唱歌。那时,他的直播间最多不过一万人观看。直到5月9日,一条带着复古滤镜的《诺言》翻唱MV,被上传到抖音。在那之后,流量就开始疯狂砸过来。短短十天,郭有才的粉丝量从19万涨破了1000万。
人们拿起放大镜,逐帧检视、拆解郭有才成为顶流的原因。在一座废弃的车站面前,唱《诺言》这首发行于1995年的老歌,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昏黄的色调、过时的打扮和上世纪末流行的旋律,怀旧氛围很快烘托出来。后来,郭有才梳的油头、打的领带、穿的马甲,都成了别人模仿的对象。
除了歌声动人,他本人的经历更是值得咂摸——10岁母亲去世、从小寄养在姨妈家、13岁辍学开始打工,现在白天唱歌,晚上就在小摊上烤腰子。坎坷的过往,给他的歌声添了一层滤镜,引来大规模的共鸣,“唱的不是歌,是命运,是我们70后、80后的人生”。
但那些冲向现场的人,来不及分析郭有才到底为什么火了。抓住他的流量、让自己也火起来,才是正经事。
上午10点,郭有才终于来了。
几乎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向他涌去。这一天,郭有才的直播主题是“感恩”,刚唱两首歌,就开始给现场观众分发烧饼、糕点、矿泉水。做烧饼的店家说,前一天晚上11点,郭有才团队的人打来电话,要买1000个烧饼,“我实在做不过来”,最后只做了100个。
100个烧饼,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几千个人争抢。移动信号车的工作人员大张听说发烧饼,也往人群里挤。他对郭有才不感兴趣,纯图烧饼。终于挤进去了,无数只手乱哄哄一起伸向郭有才。大张伸出手,结果郭有才没递来烧饼,只把大张的手机拿过去拍了6张合照。
大张有点儿无语。周围人却激动极了:“烧饼有啥特别的?你赚了!”
▲郭有才免费分发的烧饼,发到最后还剩几个。图 / 每日人物摄
接触不到董宇辉,“那我只能来拍郭有才了”
对郭有才的追逐战,上午11点多阶段性收官。李洪如愿以偿,和郭有才合拍了视频,秘密武器是一把让他站得更高的椅子——现场租的,租金10元,押金10元。结果,热闹过去后,退押金的人找不到了,椅子也没了踪迹。
至于陈大伟,运气不太行,刚喊了一声“郭有才救过我的命”,还没等郭有才转过头看他一眼,就被工作人员带走了。他没泄气,第二天该来还得来。
几乎每一个来蹭流量的主播都知道,自己在网上被评价为“牛鬼蛇神”。
但看上去,他们毫不在乎。午后,李洪和几个素不相识的主播聚在一起,吃7块钱一碗的凉粉,说起各自视频的观看量,只有兴奋。
一个来自四川巴中、主业是汽车销售的男人,第一次来拍网红,没想到效果这么好。他盯着自己拍李洪的那个视频,每隔5分钟就乐呵呵汇报一次,“1.5万人观看了”,“1.6万人观看了”,“已经1.7万了!”
李洪笑他没见识。在模仿郭有才这件事上,他自认是最成功的一个。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拍摄的机会,来菏泽之前,他已经在福州南站拍了好几天;过来的绿皮火车上,他花40块钱买了6包橄榄,分给车厢里的人,再声嘶力竭地唱起《诺言》,吃着橄榄的旅客,开心地在他身后挥手。视频发出来,点赞一下子飙到三五千,观看量突破百万。
潮水一样的评论里,有很多都是负面的。有人说他给福建丢人,也有人说他带坏社会风气。绝大多数时候,李洪压根儿不会点进去,看不都看——对他而言,那不是批评,而是一个又一个“99+”的红点。每当评论未读冲到“99+”时,李洪都会感慨一句,“又这么多评论了”,然后迅速点开又迅速退出,继续等下一次“99+”出现。
他偶尔会现身评论区。在和郭有才合影的那条视频下方,最高赞的一条是“乌烟瘴气”,李洪回复了一个大拇指。他言语间变得精明:就是要让大家互相争论起来,吵得越多,热度越高。骂他的人,“是打不到我的键盘侠”。对那些不愿意拉下脸来拍视频,或者嘲笑他的人,李洪的评价则是:“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
热度真的能够带来钱。李洪给我展示那条绿皮火车上拍的视频,短短24个小时不到,已经入账350元——这是实时收益,视频继续扩散,未来收益会更高,而这只是其中一条视频。
直接的入账只是一部分,搞这一行,他还摸出更多来钱的路子。拍短视频前,李洪经营连锁纹身店,疫情初期,8家店倒闭6家,亏了二十多万。直到他尝试抖音宣传,成为当地最早通过短视频做宣传的纹身店。他找来一群女性“表演擦边”,效果立竿见影,纷涌而至的客流带来收入,也抹平了亏损。在那之后,李洪在“短视频表演”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鞋厂老板陈大伟也有类似的想法。原本,他的鞋子专供实体店,但这几年,实体衰微,一些店面欠钱跑路。无奈之下,他找到当地有名的主播带货,结果一场卖出了20万。
很长一段时间内,陈大伟对直播“又爱又恨”,爱它是真的能卖货,恨的是,主播抽成太高,20万的销售额,最后他能赚2万都算不错。
他琢磨了半天,觉得捧别人做网红不如自己直接走红。于是,陈大伟把自己的抖音号改成了“郭有财版鞋厂老板”,决心把自己的经历说出来,塑造一个“负债千万、东山再起”的个人形象,火起来就能给自己的店铺带货。
▲ 陈大伟的后备箱塞满了还没卖出去的鞋。图 / 每日人物摄
拍陈大伟的郑州男人朱斌,平日里也有自己的生意,经营卫浴门店。他说,早几年的时候,他快“恨死直播”了,觉得是直播拖垮了实体行业,每次一刷到就火速划掉。但如今,他已经“无法否认直播的强大”。店铺生意越来越差,他瞒着妻子来了菏泽,想学一学直播。朱斌和陈大伟聊起来,彼此理解,彼此肯定。
相当一批实体生意的“失意者”聚集到菏泽,因为“郭有才的火让我们看到了希望”。一位来自武汉的拍摄者总结说,当下,最红的大主播只有董宇辉和郭有才,“董宇辉你能接触到吗?接触不到。那我只能来拍郭有才了。”
带着赚钱和转型的决心,他们把疲惫、害羞、对他人和自己的尊重,都放到一边。模仿郭有才之前,李洪还尝试去当地的相亲角跳舞,为了吸睛,他把牛仔短裤穿在紧身裤外面。一个女孩在众人起哄中上台,李洪当着她的面热舞。视频发出去之后,2个小时,观看量突破50万。
但很快,女孩就找上门来,表示“影响到了我的正常生活”,这条视频被举报下架。说到这里,李洪停顿了一秒钟,像是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很过分,但很快,他就自我安慰了起来:“那女孩应该是有男朋友了吧!”
比牡丹更短的花期
在直播现场,情绪都被屏蔽了,只有流量是值得被在意的。
围绕着广场走一圈,“流量裂变”“IP打造”之类的词语不绝于耳,所有人都在讨论,怎么把自己的视频热度炒起来?去哪个平台直播更好?甚至具体到“散热器哪里买”这样的细节。
还有直播公司的运营来这里发传单、招聘主播,一天就加了几十个微信号——这位运营以前开汽修店,“又埋汰又累”,受不住腰疼,他想选个更有前景、更光鲜的行业。
这两天,陈大伟常和这些初入行的拍摄者聊天。没有才艺的单身母亲,陈大伟建议她学跳舞,因为据他观察,“女人更容易起号”。之前开过饭店的老板,陈大伟建议他开上车,去农村给老人们做免费的大锅饭。
至于陈大伟自己,还可以穿着郭有才同款衣服,回鞋厂打螺丝,学此前走红的“佛山电焊”。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还没追上这股风,它就停了。
网约车司机程朔觉得,菏泽这回火,跟哈尔滨、淄博都不太一样。前人是“火了一个城”,来的都是游客,但轮到菏泽,不过是“火了一个人”,来的都是网红。
这轮红火,给菏泽普通人带去的收益也是有限的。往日,程朔一天能接二十多个订单,后来外地主播来了,但“他们都自己开车”,订单也没多多少。他回忆起菏泽的旅游旺季,“(这一次)跟牡丹花开的时候不一样,那是真上人啊。”如今好不容易拉到一个去国花博览园的单子,还要在那等几十分钟,才能捞到一个返程订单。
郭有才离开之后,菏泽南站彻底陷入沉寂。5月22日的时候,只剩下三三两两的人在这里录制视频。王冠在菏泽南站旁边开了一家服装店,见证了流量冲刷而过的全过程,前后不过短短10天。
为了蹭上郭有才的热度,他专门找厂家火速定制了纪念款短袖,印上了“诺言”。没想到,一周过去,衣服刚生产好挂出来,人流就消失了。几件短袖孤零零地挂在店门口,无人问津。偶尔有人询问,价格从35元降至25元,要是再讨价还价,“给钱就卖”,还搭两个冰袖。
▲ 王冠店门前,没有卖完的纪念衫。图 / 每日人物摄
王冠说,自己还不算更惨的。距离他家几十米的地方,还有一个冷饮小摊。郭有才刚火时,有曹县人赶来,租下了店面,但食品证刚办下来,郭有才就走了,拢共才卖了半天柠檬水。当天,小摊就贴上了“店铺转让”的A4纸。
菏泽人苏永正也加入了追逐郭有才的队伍,他是一家婚庆公司的老板。他觉得,家乡想留住流量的背后是焦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菏泽却没什么能依靠”,甚至不如菏泽下属的县城。曹县有服装、木材,巨野有煤矿,但菏泽只有牡丹花——这个古老的黄泛区,长久被黄河冲刷,形成疏松的沙质土壤,尤其适合牡丹生长。
只是,光这个名头还得和洛阳“争夺”,洛阳占了“牡丹之乡”,菏泽就称为“牡丹之都”。即便如此,牡丹花的花期,也不过“短短15天”。说起来,苏永正还觉得可惜,郭有才爆火的时候,牡丹花期刚过去,芍药也已经进入尾季,菏泽依旧缺少一个让人们留下的理由。
如今,就像无数次被黄河的水流席卷过,现下,网络的流量又一次冲刷菏泽,然后逐渐蒸发。5月23日的直播现场,人已经少了很多,只有郭有才进场、唱歌、离开的时候,人群才会热闹地围过来,簇拥着这个新晋顶流。这几天,主播们纷纷发现,一旦被抖音系统认定为“蹭热度”,比如带有和郭有才相似的名字、直播郭有才唱歌,都会被封号10分钟。
一开始,拍摄者们还试图挣扎,有的“注册了7个抖音号”,有的开始“流量迁徙之路”,转战到视频号、快手。但时间一长,不少人失去耐心,干脆彻底离开菏泽。收拾东西离开前,一个主播怪自己来晚了,“以为起码还能火一个月,没想到这么几天就熄火了”。
临近中午,郭有才坐车离开,人群又是一阵骚动。他们追上去,密集的脚步扬起风,带来漫天的黄色沙土——牡丹下一季还将绽放,但网红呢?
▲ 郭有才舞台附近,就是一片牡丹园。图 / 每日人物摄
演出必须继续
就算是没有郭有才的这次走红,菏泽也不缺直播网红。
去菏泽之前,本地一位年轻女孩小川告诉我:在菏泽,每个人都在直播,小区里的大爷大妈蹲在家里直播。县城广场上、公园里,到处都是举着手机唱歌跳舞的人。“就连卖钵钵鸡的人都要开直播。”
她觉得,不是菏泽以郭有才为导向,而是这个城市、这样的氛围,“势必会出一个郭有才这样的人”。而取关郭有才的网约车司机冯宝,也曾开过一段时间直播——没法不动心,冯宝说,“你身边就有人开直播,没过多久就提了车,你不想试试?”
苏永正说,在本地的直播圈子里,郭有才已经火了好长一段时间了。从去年开始,他的直播间一直稳定在一两千人观看。但那个时候,包括苏永正在内,几乎没人去“蹭”郭有才的热度。
用他的话说,“大家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在菏泽,坐拥几百万、上千万粉丝的歌手和网红,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去年火爆全网的主播“一笑倾城”,菏泽单县人,1800万粉丝;给庄心妍写过《一万个舍不得》的歌手祁隆,菏泽鄄城县人,1200万粉丝;被拍摄者围堵在家里的初代网红鼻祖“大衣哥”朱之文,菏泽单县人——他没有抖音号,但专职拍他的邻居,如今也积累了近300万粉丝。
▲ 大衣哥、一笑倾城和大硕都是曾经的“菏泽顶流网红”。图 / 抖音截图
此外,还有各种唱歌的小网红,比如“小礼物”“宋小睿”等等,粉丝量都突破了500万。更不用说曹县,三年前就因为主播大硕一句“曹县666”的喊麦,成了“宇宙中心”。三年过去,大硕的热度早就降了下来,这一回,他也去了菏泽南站,加入蹭郭有才热度的人群中。
苏永正觉得自己还是入行晚了,早几年,菏泽网络红人涨粉最快的时候,已经有人劝他做直播,他的第一反应是拒绝——那时他的主业发展得很好,到处楼盘开业、商场做活动,都请他们去搭舞台。苏永正说,主业赚钱的时候,“谁有心思做直播?”
不像现在,单量越来越少,必须得试试别的出路了。有这样想法的人显然不只他一个,到5月,郭有才终于火得漫无边际,菏泽直播圈子里的人,决定放下矜持,复制大衣哥拍客们的蹭热度之路。苏永正观察过,最开始驻扎在现场、守着拍郭有才的,很多都是本地人,其中不少他都认识,“光是以前开广告公司的都有两三个”。
▲ 菏泽本地小网红正在舞台上唱歌。图 / 每日人物摄
5月24日,在菏泽盘踞十几天后,鞋厂老板陈大伟终于拍到了心心念念的合照,决定离开。
告别时,他突然向我坦白——其实他没有年过百半,今年只有44岁,只是觉得年纪越大、越能引起同情。此外,他确实和前妻离了婚,但是是为了切分财产。他本人则从来没有过跳楼的想法,“大风大浪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怎么可能要跳楼?”
他说,这不是“欺骗”,这是“善意的谎言”,他以为这样说就能找到人包装他,带他火。可惜他没能得到流量太多眷顾。和郭有才的合照,陈大伟一共得到了66个点赞,1条评论,1个收藏。那之后的几天,他没有再更新抖音。
“表演”更加怪诞、夸张的李洪,获得的关注度要高得多。他对这次菏泽之行的效果是满意的,再回到福州,“就会有更多人认识我”,到时候,说不定能接上几个商演,出场费得好几千。
这是辛苦拍摄的回报。“你以为拍视频不苦?”李洪说,在福州南站拍视频那几天,他一天家没回,连着住了5天网吧,16块钱一个小时,在里面把两个凳子拼起来睡觉。到中午,彻底累得不行,他坐在地上,直接在太阳底下睡着了,整整睡了两个小时。
但起码最近,疯狂的拍摄不能停止,演出必须继续。李洪说:“一个人热度起来的时候,你是不能错过的,总想着等下一波流量,可能你就没机会了。”
也有还在犹豫的人,比如苏永正。他的抖音账号,大概有一万多粉丝,至于还要不要去蹭别的菏泽网红热度?苏永正表示拒绝。他总觉得,那些能够拉下脸来“蹭热度的人”,往往是人生真的到了破釜沉舟的时刻,但自己还不至于此。
直播赚的都是辛苦钱,苏永正说。去年,除了搭台子做“百姓大舞台”之外,他和妻子还尝试过直播带货。有一天,直播间莫名爆了,销售额冲到二十多万。他们很兴奋,害怕流量过去,觉都不敢睡,连续不断地直播了38个小时。但最终一盘算收益,只赚了几千块。
苏永正也纳闷,供货的说不赚钱,直播的也不赚钱,那钱给谁赚了?
主播们有人离开,有人留下,但菏泽已经彻底改变。如今,行走在夜晚的菏泽公园、桥边,数不清的反光板架起来,几乎一步一个唱歌主播,堵得水泄不通。骑着小车巡逻的保安,偶尔也站在人群里听歌,“以前也有人唱,没现在这么多”。大家心知肚明,拉着一车设备、不停歇和现场观众互动,唱着《酒醉的蝴蝶》的主播,都是外地人。
▲ 菏泽公园里,如今到处是直播的人。图 / 每日人物摄
大家聚集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景观。保安说,不用管,直到晚上9:50,所有音响就必须关闭,避免扰民。到那时,菏泽热热闹闹的一天才正式落幕。
(除李洪外,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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