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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黄月 姜妍
6月21日夜,话剧《枪,谎言和玫瑰》演出中途,下起了雨。
在阿那亚露天的“酒神剧场”里,观众们纷纷穿上了剧场准备的透明雨衣。扮演“自杀者”波波的演员从观众席间的通道走向舞台,并即兴调侃道——原来“天堂”就是剧场的模样,“天使”们竟都穿戴上了“高科技”,引发了一片笑声。演出前放在舞台用作道具的一张旧报纸已被雨水淋湿,到了波波朗读报纸的情节,演员只得将湿漉漉的报纸小心翼翼展开,这段表演也构成了意外的笑点。
白天就有预兆的阴雨和夜晚演员的即兴发挥,似乎契合了今年阿那亚戏剧节的主题——“常规和例外”。“雨再大一点,我们就必须把灯关掉暂停表演了,”在戏剧节的媒体开放日上,导演孟京辉说,不过这种不确定性恰是戏剧的魅力所在。《枪,谎言和玫瑰》演出结束后,他注意到,好多外国观众仍在“酒神剧场”不愿散去,他们把地上用作道具的维纳斯雕塑、骷髅头捡起来,在上面签了字带回家。
这样的场景令孟京辉感动,他喜欢这种沟通。上世纪90年代,这位中国先锋戏剧导演意识到,话剧不能停留于象牙塔,而要和具体的“人”相关。对于这个害羞的中文系学生来说,剧场治愈了他的沟通障碍,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在阿那亚的海边,相比“顾后”,孟京辉更愿意“前瞻”。他出生于1964年,从1991年执导中戏毕业大戏《等待戈多》至今,三十多年来一直活跃在戏剧的舞台。近年来,他尝试将摇滚、民谣等元素融入创作中,挑战浸没式戏剧和经典文学作品的改编,甚至让观众戴上VR观看戏剧。
在阿那亚戏剧节期间,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对孟京辉进行了一次专访,这次交谈从雨夜里戏剧与人的关联展开。
01 达成思想的台阶,和观众共同攀爬
界面文化:你之前接受采访时说,1997年去日本之后慢慢意识到“如果戏剧能够跟更多的人发生交通往来,才重要”。在之后的采访中,你也多次提到戏剧要与具体的人产生关系。
孟京辉:戏剧当然得(和人产生关系)。它是人和人之间的一种感受,你必须通过戏剧直达人的(心灵)。我为什么要站在舞台上?我的目的就是进行交流。我要达成我自己的一个思想的台阶,然后我们共同来攀爬。
界面文化:交流能否达成,是否也决定于另一端受众的感受力?这种感受力与什么有关?比如受教育程度吗?
孟京辉:包括受教育程度,更多可能是他周围的环境、审美背景,以及对生活的态度等等,挺复杂的。
作为导演来讲,面对那么多观众,不可能让每个人都跟你想的一样,你就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完了。其实我们考虑最多的不是受众,而是表达——通过演员、灯光、舞美来进行表达。这个表达可能是风格化的,可能是事件的,也可能是细节的。这个表达有的没那么彻底,有的酣畅淋漓,有的甚至晦涩难懂,但这所有的表达方式都是为了跟观众交流。
界面文化:去年阿那亚戏剧节期间,你曾和日本静冈戏剧节艺术总监宫城聪对谈,他提到当下“用视频看剧”的现象,呼唤线下观剧的坚持与回归。你怎么看待用视频看戏剧的现象?
孟京辉:剧场挺美妙的,看戏剧其实最重要的是现场。如果是专业看戏剧,你可以通过一个视频了解它的结构等等,但真正的戏剧一定要在现场。戏剧和别的艺术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它是现场,具有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带给你一种前倾的感觉。
界面文化:什么是“前倾的感觉”?
孟京辉:它是现场的,不是塑料化的,也不是都固定好了的,它是一种特别的、跟你面对面的交流,这种交流是过瘾的。
02 当代戏剧对现实生活的关注比较弱
界面文化:在今年的阿那亚戏剧节上,哥伦比亚导演法比奥·鲁比亚诺·奥胡埃拉带来了《魔音》。作品围绕战争中的三姐妹及房客等人展开,他们住的房子正在坍塌,而大姐达玛丽斯却迟迟不愿离开。舞台运用了声音、视觉、物件等各种元素,虽然演员们说的是哥伦比亚的语言,来自另外一种文化,但我依然能感觉到那种震撼。
孟京辉:对呀对呀,你到后面再看艾玛·丹特的《国王之谜》,也是完全另外一种文化,但是当你理解了那种文化下人类生存的困惑,你就会受到感动,等你走出剧场会觉得,“哇,生活真美好。”
界面文化:这次戏剧节的特邀剧目很多来自外国导演,比如《魔音》和开幕大戏《戏剧疯子》。作为戏剧节艺术总监,在选择剧目时你是如何考虑的?
孟京辉:虽然表现方式不一样,但是它们的主题都是关于人在面临这个世界时的不断探索。《魔音》也是,剧中人物面临战争的创伤,他们也在想找一种新的生活,但有很多东西一直困扰着他们,有年轻的成长,有成长之后受到的压抑,有探寻世界之后的悲哀,都在这里面。
界面文化:在邀请这些剧目时,你如何考虑它们的在地性?
孟京辉:我没考虑那么多,我大致上会看重两点,首先是艺术家表达了什么,同时我也希望这个戏剧节能有一种开阔性。
有的观众说不喜欢一些剧目,这太有可能了,因为喜欢或不喜欢是根据观众和戏剧的状况不断变化的。比如百老汇那些非常商业的戏剧,我二十多岁刚看时觉得人家的技术真棒,但是过了一阵又觉得不喜欢,后来再看又发现它好多迷人的地方。
我看戏剧的同时自己也在制作戏剧,会吸纳进各种各样的能量来展示。最好的办法就是感受,看看别人是怎么想的。戏剧是诚实的,它不是宣传,也不是硬加给你的某种东西,如果你诚实对待各种不同的感受,会发现自己变得特别宽广。
界面文化:2013年你在接受采访时曾谈及中国戏剧的问题,你说,“艺术工作者要更多的想自己到底要表达什么,把周围的社会生活,有创造力的,有想象力的,不失美学色彩的,有形式感的给表达出来。”10多年过去了,你对于中国戏剧行业有没有新的观察?
孟京辉:中国当代戏剧现在年轻一代都起来了,但是我觉得可能还需要内在的扶持,不是说简单地给他一个政府基金支持,他需要实践,需要一个展示自己的恰当的环境。另一方面,我觉得现在可能由于种种原因,当代戏剧对现实生活的关注比较弱了,戏剧需要有真正的对现实生活的理解,并且把它表现出来,引起彼此的反响。中国戏剧比较多样化,还有地方戏曲等等,对于这些其他的我并不了解。
界面文化:这两年国内有没有哪部戏剧作品比较打动你?
孟京辉:像是李建军导演的《世界旦夕之间》,既有青年文化的好多东西,还有很多跟我们生活有关的细节,而且充满了想象力,他用的方法也都是影像、最新的一些舞台的语汇,特别好。
03 年轻不是原罪,我在戏剧上还是年轻人
界面文化:你这两年也在尝试把戏剧和科技元素结合。去年,你带来话剧《浮士德》,用户需要戴上VR设备观看这部戏。
孟京辉:对,也在尝试,各不相同。我们尝试过摇滚音乐剧《空中花园谋杀案》,做过浸没式戏剧《死水边的美人鱼》,还排了文学性非常强的《红与黑》,改编了余华的《第七天》……所以,戏剧多丰富,太好玩了!
当你想到戏剧能给你这么丰富的东西,你不觉得生活很美好吗?最重要的是,戏剧不是你一个人的行当和作品,是一个集体合作的产物,演员、灯光、音响、剧场工作人员、观众……所有东西,它们是戏剧本身。
界面文化:现在来看你作品的年轻人和过去的年轻人有什么不一样吗?
孟京辉:我不知道。我不是给年轻人排戏,我是给人排戏。年轻人经常被诟病,但我不觉得年轻是一个原罪,就像我们经常爱说的,谁没年轻过,别拿“你年轻”就来绑架我。年轻人有活力,有自己的特点,自己会形成一种大的趋势,在这个趋势下有好多生长的需求,我觉得认识到这点够了。
界面文化:在戏剧上,你现在处于什么样的状态?
孟京辉:还属于年轻状态,所以我们年轻人代表了一种新的趋势。
界面文化:2017年你接受采访,提到曾去郊区的朋友家,在一棵大树下用馒头喂蚂蚁。相比《先锋戏剧档案》中记录的90年代,你的状态似乎正变得柔软。
孟京辉:人是非常丰富的,内心也很复杂,既有柔软的时候,也有坚硬的时候,有急躁激动的时候,也有平和平静的时候。就像阿那亚戏剧节,你到这来看到大海,晚上你站在海边,大海涨潮的时候是一种状态,第二天早晨海上又是另外一种状态。有好多人到岁数大了,变成讨厌的老头,还有人很年轻的时候就特懂事儿,对什么东西都了解,这都正常。对于每个具体的人来说,他的丰富性和他的经历、审美和成长的文化背景有关。但是,大海把所有的东西都连在一起。
界面文化:接下来你的新戏《夜色温柔》将在阿那亚完成首演,从《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到《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再到这部《夜色温柔》(并称“孟京辉×黄湘丽茨威格三部曲”),你为什么如此青睐改编茨威格的作品?
孟京辉:茨威格的语言太棒了!我们想从各个层面——就像一个立方体的棱镜一样——去理解茨威格,这对我们来讲是一种好玩的尝试,也是我们重新认识文学的一种途径和手法。
为什么说莎士比亚是青年导演的磨刀石?是因为你通过排他的戏、跟他对话能得到很多东西,我们跟茨威格也是一样。我和“三部曲”的主演黄湘丽也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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