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声Pro 陆娜
编辑|张一童
有一批相似背景的创作者正崭露头角。他们在商业语言上超越类型束缚追求风格化表达,知识结构中的共性来源不是学院的电影理论,而是从小浸润其中的流行文化。
录放机里播放着北京朋克和英伦摇滚,电视遥控器不断在古惑仔电影、日本热血动画和《我爱我家》的画面中换台;想起上次在游戏厅没发挥好的大招,顺便再默背一遍「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期待下次K.O.对手。
《从21世纪安全撤离》中齐聚了各种90年代元素和流行文化梗,很多因此触发记忆开关的八零后,在90分钟内和影片中的十八岁少年一起短暂穿越回了自己青春期的午后。另外一些被片中脑洞狂轰乱炸仍乐在其中的精神同道者,也先后对上了接头暗号。
正如郭帆导演在《从21世纪安全撤离》首映礼上表达的感受,「八年的等待特别值得,这就是中国电影的彩蛋」。
《从21世纪安全撤离》在形式上就很有实验精神,但故事本身又是相对普适的主题。李阳创作时就很明确「电影是商品,尽可能为观众着想」,所以要在98分钟里塞进足够的信息量,物超所值。
考虑到这部电影的创作背景——2015年李阳就完成了影片剧本——这不是一次因配合当下复古潮流而产生的90年代缅怀追忆,而是创作者不自觉对青少年时期深刻影响过他的文化的一次反刍。
事实上,有一批类似背景的创作者正崭露头角。他们在商业语言上超越类型束缚追求风格化表达,知识结构中的共性来源不是学院的电影理论,而是从小浸润其中的流行文化。
「我们这波人,除了电影、小说之外,也会看漫画、打游戏,有很多有趣的和令人兴奋的东西,其实就是来自于这两个渠道。」《绣春刀》《刺杀小说家》导演路阳曾说到。
「这一波人」,即八十年代出生的一代人。他们成长于中国市场经济的开放与转型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首批在物质相对丰富的条件下成长起来的群体,因此有条件去追求娱乐内容和精神需求的满足。
伴随着席卷而来的全球化浪潮和当时国家对外开放的环境,他们也拥有了前所未有的文化视野和丰富的文化体验。
在八零后青春期的时间节点,大量海外文化涌入,通过电视、电影以及新兴媒介的传播和扩散。当时彩色电视在中国市场得到普及,到1993年,中国电视人口覆盖率已达到82.3%。他们得以从小看好莱坞大片、港片和日本动漫长大。
影响这一代人的日本动漫在90年代进入创作的鼎盛时期,《灌篮高手》《圣斗士星矢》《龙珠》等动漫的火热是以席卷全球的姿态完成的。当时这些动画通过地方电视台大量引入中国市场,迅速在学生群体中风靡。
《从21世纪安全撤离》中就有很多动漫元素。例如,主角第一次穿越时的字体,乌鸦投毒的完成度,都有《EVA》的感觉。烟囱上刻字排名登上顶点,则应该是致敬了《热血高校》。
90年代国家的积极开放,也让很多新兴的漫画、游戏卡带通过各种渠道以「原版音像制品」的形式直接摆上外文书店的柜台。像北京王府井外文书店就能买到很多来自中国台湾地区和欧美的出版物。
当年任天堂凭借玩街霸的红白机,一家公司的盈利就和整个好莱坞相当,其山寨产品「小霸王」也在各大电视媒体投放广告、宣传推广。大街小巷也因此出现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游戏厅。
李阳曾坦言自己小时候不愿意学习,喜欢去台球厅或者街机厅玩。毕业后去德国学计算机,也是因为「计算机可以打游戏」。《从21世纪安全撤离》中,大反派韩光「师承十六人街霸」的梗,就来自于当时风靡一时的《街霸》游戏;「师从李书文」的刘连枝,则致敬了《VR战士》里八极拳战士的原型吴连枝;而反派用乌鸦投放血清的操作界面,则是经典游戏《红警》的改编版本。
电子游戏从2D迈入3D时代,曾经的街机爱好者们成为互联网第一代网民,游戏于他们而言甚至起到了某种通识教育作用。
开设了一座电子游戏博物馆的梁铁欣就曾表示,「玩《大航海时代》让我记住了整个世界地图、玩《三国志》让我重复读了五遍《三国演义》、玩《文明》让我了解到整个世界历史的发展。」
除了日本动漫、好莱坞大片和电子游戏,包括国产剧和摇滚乐等本土时尚所造就的大众文化,也是90年代中国文化市场的主流。王炸在1999年闯入韩光的家,收回他借出的十六人街霸,一个完全还原的傅明老人的家,让所有对《我爱我家》有记忆的观众都会心一笑。背后是王朔等一批反传统的新作家借流行文学和影视剧传递出一种混不吝的京圈幽默。
1994年,一场名为「中国摇滚乐势力」的演唱会在香港红磡体育馆举行了三个半小时的演出,主角是称为「魔岩三杰」的窦唯、张楚和何勇。张培仁描述在香港地区「几年来几乎没有一场演唱会像这样疯狂」。
一年后,三里屯北街上开设了第一个酒吧Jazz.ya。作家周国平与崔健谈及酒吧的出现时指出,摇滚进入酒吧意味着由反叛变成时尚,由先锋艺术变成大众消费,进入大众生活。
在《从21世纪安全撤离》中,李阳为三位主角都设定了主题曲,属于王炸的是涅槃乐队的名曲《Smells Like Teen Spirit》。在他之前的短片《坏未来》中,李阳就曾经引用过Joside的音乐作为插曲,当时还作为Joyside吉他和鼓手的辛爽也因此出现在片尾的字幕表中,在早些年的采访里,李阳曾表示,「我上学那时候觉得除了摇滚其他都是屎」。
这些电影中展现的不仅仅是李阳的个人趣味,而是一代人的内容回忆。事实上主演张若昀的进入是这个项目能够继续推进的重要原因之一,而他对动漫等流行文化的熟稔,让他迅速get到了这个故事的精彩之处。
而《从21世纪安全撤离》面临的口碑极化和票房困境,某种程度上展现了一种共同回忆在当下的分野和割裂。但如果跳出这些具体的元素和情境,流行文化对新一代创作者的影响是显著的。
「有意识的、潜意识的、无意识的,来自漫画的东西已经自然的生长在我的电影里面了。」路阳曾经阐述,《刺杀小说家》中也有一些漫画和游戏镜头设计的意识,但它又不是独立于电影叙事之外的。
比如游戏在虚拟引起能够打破摄影机的物理限制,自由调度,为他的创作提供提供了灵感;为了加强影片的漫画感,连反派赤发鬼的形象都前前后后改了几十版。
甚至于受到自小玩游戏的经验,《刺杀小说家》的幻想世界呈现的也并非是传统的仙侠世界观,而是有着受到3A游戏影响的异世界面貌。
电影里的红甲人、加特林,也很明显和路阳的二次元爱好有关。甚至于在最初阅读完双雪涛原著后,路阳就发现角色名字久藏和千兵卫的彩蛋,向双雪涛求证了的确来自动漫。
郭帆也从小喜欢漫画,「几乎可以把所有文字都转化成图像」。制作《流浪地球》时,他为了把50年后的世界具象化,分镜头画稿达到了8000多张。
漫画要求读者使用视觉、空间和文本等「多种形式」来创造意义整合故事,涉及更复杂的理解处理过程。因此这群创作者对于分镜和画面的把控能力更强,甚至有了更风格化的表现手法。
李阳电影中大量的跳剪、非线性叙事、不自觉地拼贴、画外音和画幅变换等形式的使用,都是直接借用了动漫的表现方式。
而在孔大山去年受到热议的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取材于一个「保存外星人尸体在自家冰箱里」的新闻事件。它有着九十年代的影子,对地外文明、飞碟、气功对神秘文化的热潮,但在议题呈现和情绪方向上又有着鲜明的当下性。
一个必须强调的前提是,区别于第五代、第六代导演,对商业性的追求是这批八零后创作者的一个大前提。他们的作品中往往融合了现代元素和创新手法,以适应市场和年轻观众的口味。他们成长期间也深受市场化影响,从小就有消费电影内容的习惯,开始创作后,也能更加松弛地正视电影的娱乐属性和商品属性,而不仅仅执着于纯粹的个人表达。
在全球的商业创作语境下,这种文化融合型创作者普遍存在。如三上真司和小岛秀夫等游戏制作人就借鉴了80年代全球流行文化的代表——好莱坞电影的拍摄手法,将这些技巧应用到电子游戏中的过场动画制作中。小岛秀夫等人早期投入对电子游戏的制作和研究,也同样离不开任天堂红白机在日本大流行的时代背景。
这也说明流行文化的出现,不仅意味着商业属性的兴起,也意味着它在流行语境中的混合媒介形式。去年底,小岛工作室宣布将与美国A24公司联合制作游戏《死亡搁浅》的同名改编电影。负责人Russell表示,「将推动它们成为流行文化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不断融合又再创造的过程,在这个不断圈层化和原子化的新时代,回忆杀显然无法再成为唯一的答案。
路演采访时,观众提问李阳,他心中最美好的一次循环是什么。「应该是宇宙大爆炸之前,他没有时间的概念,所有你曾经见过的人,离你而去的人,大家都是在一个原点里不用讲话就知道对方想的是什么。那个是我想象中最美好的一次轮回,那大概要到宇宙的尽头才可以吧。」
在EVA中,人类补完计划完成后,没有心之壁的果冻之海就正是这种样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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