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张辛欣
编者按:疫情过去快两年了,在美国独居的张辛欣,出版了她的新书《语言难民:与AI翻译搏斗、疗伤、自出版》。该书记录了2023年底AI大规模浮现以来她用AI翻译自己的作品,并在Amazon自出版的体验;也记录了颈椎痛和在美国接受中医治疗的经历。
在序言中她说,“深深感谢闫达医生,针灸师。在我居住的城市。给我针剂、火罐、按摩、喝药。我挪用道教词‘加持’,闫达医生救助我,加持我的精气神,让我得以写到此。”
她感慨,“假如,你身体有疼痛,我是你的同类,读我的自救和被救的招数,对你有任何帮助就好;假如,你创作焦虑,你写,你画,你视频,你音响,你拍片,你对AI充满末日惊恐,或者你在机会主义最后抢一把。我是你的同类,我是戏剧电视导演,演员,编剧,说书人,我手工场景道具,自拍自剪,也许你我是末日同谋。”
以下内容记录了她接受针灸和中医治疗的感受。
经络在,故我在
我来看针灸师闫医生。我念大学那年(1979年)他出生,爸爸是电影院经理,他记得小时候看电影海报,他梦想有中医爷爷,中医不是学院教的,是手把手一对一传的。不过他还是只能走众人通道,天津中医学院毕业。
瘟疫之前,第一次找他治疗颈椎疼,两个礼拜见效。这次我在手机微信联系上他,他说记得我,是导演。我记得他,搜集古玩。
三年瘟疫,诊所搬家了。遥远,然而,我别无选择。Uber遥远地来看这位闫医生。
诊所过庭有一张古典长几,上面摆一溜消毒剂,好一个瘟疫遗迹。
我用导演——画家的目光看闫医生,一张隽美的娃娃脸,眼睛长而大,说到快活处,孩子天真鬼机灵。几年不见,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这是问题,做医生,老相,更值得信任呵呵。”闫医生自嘲。
闫医生说,我经络发炎了,他提到“手阳明大肠经”,我疼得糊涂,然而深度同意,看来这条经络穿过牙床,这是我喝水吃热第一口牙酸的缘由!
经络,闫医生说,3000年前《黄帝内经》详细记载经络,然而,尸体解剖,我们看到血管,淋巴,看不到经络。经络穿行脏腑,肌肉脂肪人体,人去了气散了,经络消失了。
我想到笛卡尔的cogito ,拉丁语:Cogito, ergo sum;法语:Je pense, donc je suis,法国哲学家笛卡尔的哲学命题中文译为"我思,故我存在。”可以改为:经络在,故我存在。我想,不由默默地笑。
经络瘀住了。闫医生说,咱们“大禹治水”。
这是中国孩子默认的神谕,著名的上古大洪水传说。大禹是黄帝的后代,三皇五帝时期,黄河泛滥,鲧、禹父子二人受命于尧、舜二帝,负责治水。父亲用堵的策略,水泛滥,父亲被杀,儿子禹改疏导。我的经络瘀了,需要疏导。
我和闫医生,我俩说话,古典,古语,很多繁体字。我少年时代念春秋战国哲学家读繁体字,他的医学教材背景资料繁体字。
我是自掏腰包看中医。美国医疗保险不支付。闫医生一次治疗费是100美金。我一个礼拜三次。据说在讨论纳入医保。我不由大张旗鼓,让更多人能得到治疗。闫医生无语。后来说,他保持小众一对一服务。难道能像加州那边,美女小姑娘拉开一片按摩针灸,大菜场卖菜?
闫医生送我“求医不如自救”的数码版(2000页),我找到“经络与人体”摘录一段:
经络是经脉的主体,分为正经和奇经两类。正经有十二条,奇经有八条。如果说十二正经像奔流的江河,那么奇经八脉就像蓄水池。当十二正经的气血源源不断地流淌时,奇经八脉也会正常平静地运行;一旦十二正经的气血不足,无法流淌,奇经八脉水库中的水就会补充到河流中。如果流入十二正经的气血过多,水池中的水也会增加,使气血流动变得缓和。只有这样,才能平衡人体的正常机能。
给闫医生传去中文,谷歌翻译英文再传去,用Deepl把谷歌英文再翻译回中文,又给闫医生传去。
都相同。
闫医生回赞符号。
经络不可见?是气?人死去血管神经淋巴在,经络不在。然而,马王堆古墓有图,3000年来经络图怎么记载的?有说,古代用战犯奴隶做活体解剖,看到经络,一缕缕气在肌肤里纵横流动?难以想象,面对如此血腥残忍的视觉,也许,给Sore一句提示,它一秒钟呈现给我们?我忍不住跟闫医生说。
“阴阳眼异人,能看到身体里的经络。”闫医生绅士地帮我开门,悠然地说。
针灸,拔罐,按摩,放血
入针。很多针灸医师用细微塑料小罐把针磕入穴位。我读伦敦行医英国针灸师的博客,她一手按皮肤穴位一手送针,针到虔诚。
闫医生是左手握一把细针,右手一一飞快下针。
病人害怕下针时的疼痛,我也想到。然而闫医生下针速度太快了,快到来不及感觉皮肤疼,“针得气”是针到穴位的针剂名词和感觉,麻胀感,有的医生是扎好全部针,再一一捻动针,问,感觉得气吗?闫医生是一针一得气。立刻的。他手中那一把针也许50根,洒满身体,我也许像刺猬。实话说,浑身针,疼的,但是比起拔罐,疼得太文雅。拔罐第一,怕你读得吓退,顺从 “针灸”常用语,躲在第二。
拔罐。假设你没经历:肚大口小玻璃罐,打火机,蚊式咬合镊子加酒精棉签,用打火机点燃,放入罐内,火焰迅速抽走空气,同时针灸师立刻把罐子倒扣皮肤。
我被扣住。脖子,脊背,手臂,从上到下,腰部,屁股,大腿到小腿。不由想象自己像一条霸王龙,披着厚重(然而晶莹的)鳞片盔甲。我看不到,请闫医生用我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后背整个抽象印象派Damien Hirst名画。
拔罐远比针灸疼。疼得更来劲。起罐时我听到“吃”的声音,罐被湿气吸着,不肯从我身体离去。然而,个别时候,罐会自己掉了。我抱歉,一定是我没有躺稳。闫医生说,好现象,湿气从掉罐的地方自己顶出来。诗意啊,透明的毒飘出来了,我想,那一处疼痛真的立刻消失了。假如火罐到处飞舞,啊哈,毒喷射而去!虽然,后来掉罐的地方又疼了。体内湿气不能这么轻易饶恕你!
(闫医生的美国病人不是都能接受拔罐。)
更疼的是刮痧。细致小罐拔一下,然后用罐边缘滑过。怎样的一溜紫黑痕迹,无反眼,看不见背后,犹如毛笔重刷?
放血。偶然地。有天闫医生看拔罐后的黑紫,一个灵感,他换粗针,针灸一会儿,再拔罐。听他描述,血像小泉往上涌。取罐给我看。罐底一圈红。行为艺术家做一个装置艺术品?微型血祭祀。
我立刻感觉脖子轻松很多。这时《国家地理》杂志在做一篇中世纪放血术文章。曾经是流行治疗术,病体放(80条)水蛭,如今水蛭近于绝灭,走私兴旺。回来我把新出版文章转闫医生并加评论:第六感咱们!
闫医生给我讲失传的长针,那位医师出诊,手拄一根宝剑杖,抽出来是一根长针,足足一米半,针柔然入身,在身体各部位悠然行走通经络。此人真实,是他大学中医院的前辈,去世了。失传了。
我还没有谈按摩。你以为按摩是按摩?我被按摩的高喊 “虐待战俘!”闫医生说,你太虚弱了,没敢用力呢。
说,美国人不是都接受按摩,有个同行,英语不好,美国人喊叫,听不懂,人提裤子跑了,律师告来,要求退治疗费并要求赔精神伤害。我不由回fuck——这么疼。
“啊是穴 ,” 闫医生说,按着疼的地方, “啊!”一声叫,就是穴位。
“啊!”我大叫。
根据2020年网上统计,美国有8000中医诊所。执照针灸师需要通过考试。本世纪之前,美国中医师稀少,不需要开业执照,(理发师和修指甲师都需要执照呢。)2000年各州陆续有了针灸法规,不过至今还有十几州没有针灸师营业法规。
闫医生不打广告,以口相传,老针灸师退休了,治疗床,按摩椅,无处可去,送闫医生“继承“诊所放满奇异的床,药柜!一个老医师退休送他,我在绘本书画过中药柜,我迷醉密密麻麻的小抽屉,流落的药柜,是老医师照着北京老字号同仁堂打制的。我看着每一个小抽屉上横竖写的奇异药名,我拉开小抽屉看里面的中药,闻药材香气。
闫医生读古书,读古玩册,玩古玩,大到屏风,小到“虎撑”——传说神医华佗给老虎拔牙撑住老虎的嘴!一拳大的铁盒,中间有洞,里面小铁球,古时候走江湖,郎中手中摇,“哗啦哗啦“,医生在这儿!
闫医生收了六个,有一天特意带一个到诊所,铁盒雕花,我用圆珠笔穿过中间洞,哗啦哗啦,我摇,我听,忘记脖子——脖子撑不起头。
喝药,放屁,排毒 ,肠漏
隔一天,针灸拔罐,同时闫医生给我喝药,“一个秘方。”
闫医生口气玄妙,然后告诉我:“鸡屎藤”。他拍着手中一个报纸剪贴本,纸发黄。
我带药回家路上搜维基百科,鸡屎藤,南方生长的一种藤蔓,可吃,入药,抗炎症。凝视图片,藤蔓开外白内红的小花。
闫医生继续笑:
“鸡屎藤,放屁,排毒。” 回家喝下药,躺下来。果然放屁 。
有一些年了,下午会腹部胀疼。自己诊断是中医说“脾胃虚弱” 导致胀气。吃Gas-X有效,帮助腹胀减轻。
大瘟疫封闭期间,腹胀随着清晨胃疼加重,读说明,临睡前吃可保睡眠。于是夜晚跟安眠药一起吃。清晨缓缓有屁。
此时,鸡屎藤代替Gas-X发挥作用。放屁。晚上,清晨,排便时候都放屁。腹部不再胀疼。
我读《黄帝内经 今日全解》,对话体,数码版3000页,专有一节说“放屁”是中医治疗功效之一。
为了双保险“放屁”不是胡闹(闫医生那本简报纸深黄,是填副刊的佐料?),我又读“五行针灸”,一位在伦敦行中医的博客,这位英国洋医生也提到针灸“放屁”是排毒手段。一个病人说(羞愧地)放了300个屁(数着呢)。
英国医生回答:这就对了。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是黑手党爷们和强悍娘们儿的口头禅。
好奇AI有翻译吗?用谷歌和Deepl翻译,都重复显示为:If you have something to say, say it, and if you have something to say, say it.
翻译真斯文,然而不得要义。
于是,单敲入“有屁就放”得到:If you fart, let it go.
我喝鸡屎藤。还用鸡屎藤灌肠。
我一直做咖啡灌肠,这时候和闫医生研究,大肠吸收药物是一种治疗方式,何况这藤是食品,在南方饭桌。
鸡屎藤的气味,是清香的,排除粪便无一般(应有的)“臭”。喝鸡屎藤,灌肠鸡屎藤,放屁连连,没有300个有30个(我数着。不好意思)。
有的病人喝鸡屎藤报告便秘,闫医生在“秘方”里加火麻仁,一味润肠药,Amazon有售。读中医网论,说火麻仁可以长期吃。
我喝的不是单味药,是闫医生琢磨的药方。闫医生不靠开药行医,只为自己治疗的病人熬药,不另外收费。闫医生给我讲了一个药方小故事。说老中医写了药方,病人不去药店抓药不熬药,把药方贴在墙上,药力袭来!
他笑,我笑,我的笑声一定是诊所最响亮的。
闫医生为我每礼拜熬新药。开始,他把药装在饮食汤盒,16盎司,一天喝一盒,我手力弱,打不开盒盖,得用开罐头器具撬,撬紫了手指。闫医生发现了,改装小瓶,输液小吊瓶模样,一英寸套扣,真钦佩他怎么倒进去的,但是我手力弱,把不住小扣。闫医生又改大罐,1加仑,对我来说,这很沉,闫医生帮我直接放入冰箱。
“先热一下,喝药,讲究稍微烫口。”
治疗完,闫医生会陪我喝一口茶,让我缓缓神再叫Uber。给我吃特意带给我的橘子,帮我拨开一个橘子皮,他细致地体察到我手弱到无力剥开一只橘子。
有时候,闫医生陪我喝药,不是实验,是为他自己。
“鸡屎藤不是人工种植,很少人知道这个药,我们喝的是野生的。”他神游。我点头。
鸡屎藤放屁——排气,不雅,但很有意思。转念,我想到“肠漏症”,英文时尚词,妖魔说法:你肠子有洞!
病理学解释:肠道黏膜细胞产生间隙,许多未分解完成的食物大分子、食物过敏原、毒素、坏菌等渗入淋巴液及血液中,引发免疫失调,产生许多慢性症状,包括皮肤过敏、鼻子过敏、气喘、头晕、头痛、慢性疲劳、大肠激躁症、自体免疫疾病、肌肉疼痛、关节发炎、忧郁症,糖尿病癌症等。
人类吃多了,吃得太乱,撑得“肠漏”,看看你周围肥胖的,虚肿,肚子如孕妇,喝喝鸡屎藤!
不仅下面排气,—放屁,我的口中开始涌痰。不是胃酸倒流,是痰,果冻似的粘稠。我吐在卫生纸里,晚上连续吐,得预备很多纸巾,一段段撕开,折叠,备用,我看着“音乐大师”的妻子在屏幕上一片片折叠着(她是肺癌,我是背痛。)
“好现象。屁,痰,包括痔疮血(我报告闫医生,排气—大便,极个别时候有小串鲜血。”鲜血?”“鲜血。”)屁,痰,血,无论从下面还是上面出来,都是排出体内湿毒。”
湿毒,藏在身体哪里?脏腑之间?淋巴?经络?
中医的湿是什么?在哪里?背部肌肉疼痛二十年了,美国的神经科医生会给我类固醇激素,运动员比赛前尿检,禁止使用。对于我这类患者,它可以积压肌肉水肿,抗炎症,短服(5天),口干—挤压有效。“湿气”在周身肌肉?脏腑皮层也有?我问闫医生,类固醇如何?破坏肝脏。闫医生呻吟透着厌恶。
关于湿,我还听一个在美国行医的中国医师说,超级肥胖的人其实很多是厌食症。不吃超肥?我惊讶,中药说脾虚,水谷不运化,不由想,颠颠肥肉浑身湿气弥漫……
我不胖,然而湿——毒。
水(湿毒)往低处流?后背疼往下移,定格了。后肩侧疼,后臂疼,疼在减弱吗?疼持续着,晚上更疼,“为什么晚上更疼?”我敲字无声询问。
“晚上,阳气弱,阴气飘,湿气运动缓慢,疼加重。”
闫医生回字无声。
我做了语言系统调整。渴求闫医生的治疗,使用佛教词语“加持”。
我谷歌:加持 佛教词,blessing Buddhist words
Deepl:Karma. - Buddhist words.
喝药是福分。
喝药是清晨仪式。
和闫医生说话其实很有限。他讲治疗的故事,我听的有趣,忘记他在做法术让我对治疗的疼痛分散注意力。我也给他讲故事,讲着,什么时候,他已经悄悄走了,去照料别的病人了。更多时候,我讲前几句,后面的话沉入自己腹腔。
我在变成一只透明的鸡屎藤。内外飘着药香,喝的鸡屎藤,贴的膏药的,混合的药香是透明的膜,笼罩我,我是外星人,外星人造型真没我这样的……
闫医生进来,给我拔针,没有听到我的戏剧独白,我竖起扎满针的亮晶晶刺猬手臂,怪声怪气说,“我是一根透明的鸡屎藤,你看不见我……”
——完——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