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 | 武冰聪
8月24号,马来西亚,吉隆坡机场,在当地忙碌了两个多月的周天焕,目送第一批鲜食榴莲上了飞机,目的地是郑州。周天焕在鑫荣懋集团负责马来西亚榴莲采销业务。作为全国知名的水果供应链公司,鑫荣懋集团向山姆、Olé、永旺、盒马鲜生等渠道供货。周天焕负责的这批货是第一批从马来西亚空运到中国的鲜食榴莲,每颗可以卖到三四百元。
而我们则与这批鲜果反向而行。8月中旬,我们从北京飞往吉隆坡,在靠近马六甲海峡的陆地上穿行,寻访猫山王等榴莲的主产区。为期一周的旅程,我们拜访了当地的榴莲果农、批发商、商会、投资机构,走访了榴莲批发市场、榴莲果园,也见到了前往马来西亚收购榴莲的中国买手。
买手周天焕告诉我们,七八月正赶上产季,他忙得不可开交。他之所以日行四五百公里跑果园,就是为了锁定货源——A果榴莲。中国消费者喜欢的A果,代表肉眼可见的品质——出肉率达到30%以上,皮薄馅大,外形规整。在各类直播里,网红博主常说这是“报恩榴莲”。而干瘪、房中无肉的榴莲则被戏称为“报仇的”。
与中国消费者“以貌取人”不同,在马来西亚,榴莲有着不同的评判标准。当地榴莲有多达上百个品种,人们爱吃果型不好的榴莲,因为它们风味更浓。在当地的传说中,榴莲有灵性,就像“长着眼睛”,不会轻易砸到人。如果有人不慎被榴莲砸中,会被看认为是品行不好,所以才会倒霉。
作为消费者,中国人往往把榴莲看做一个新兴的消费品类,有着诱人的投资价值。但在马来西亚的采访中我们却发现,榴莲其实代表着辛苦的劳作,以及长达十多年的漫长投资。华人小农得不到政府的补助。当市场不景气时,小型批发商还频频遭遇欠款之困扰。
榴莲投资热潮?
从吉隆坡国际机场驾车一路向东,穿行约200公里,曲折蜿蜒的乡村公路两侧开始有榴莲树闪过。司机指出一片片新开辟的榴莲园,刚种下的树苗只有成年人的小臂粗。位于马来西亚北部的彭亨州,是颇负盛名的猫山王榴莲之故乡。在LKE榴莲园,站在观景台上眺望四周,即使园区名字仍是“木瓜”或“香蕉”,但大片种植的都是榴莲。
在国内各大网络平台,我们经常看到有博主直播开榴莲,甚至招揽国人去泰国、越南、马来西亚等地做榴莲投资。榴莲种植真的值得投资吗?
我们抵达时,当地正在举办答谢投资人的年度活动。主持人向台下二十多名观众提问,“你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Makan Durian。”(马来文,意为:吃榴莲)接下来,大盘的猫山王、黑刺榴莲果肉被端上桌。凭肉眼观察,这些投资人包括马来人、华人和印度人。
我们在现场遇到的果园投资顾问是一名华人,叫尼古拉斯。他介绍说,目前该果园的投资人来自20个国家和地区,其中也有中国人。平时他大多在吉隆坡的办公室里处理案头工作,此次驱车200多公里,从吉隆坡赶到果园和客户见面,就是为了推广公司的新项目。他还专门制作了PPT,介绍榴莲的投资收益。
“2020年我们开发了第一个项目,投资人需要等待3-6年才可以开始获得收益。”和金融投资不同,农业投资必须符合果实生长的自然规律,需要耐心和等待。这家公司表示,他们将70%的收益给到投资者,公司收取30%。在最新开发的这个项目中,每棵树作为一个投资单位,需要投入28000马币(约4.5万元人民币),合约为12年。“以新开的项目来说,公司也要等到第18年才会有钱赚。”如此漫长的等待,恐怕很少有中国人有这样的耐心。
“当前推荐的是本公司新开发的第12个项目,此前的11个项目中,前10个都已经卖完了。我们预测猫山王榴莲的市场价格每年可以上涨3-5马币。”尼古拉斯开始施展他的营销攻势。马来西亚华人可以在中文、英文、马来文之间自由切换,还会讲中国祖籍所在地的方言。语言优势让尼古拉斯面对各种投资者时游刃有余。这家公司在四年内吸引了约1600位投资者,其中15%来自外国。
榴莲投资人大会的盛况让人兴奋,坐在一众投资人中间,我们感受到这项生意的火爆,但也有点怀疑榴莲生意的可行性。有行业人士告诉我们,目前这类投资项目不多,而农业生产本身也不可能稳赚不赔。
张健豪是一位在北京生活了十年的马来西亚华人。他在彭亨州有果园和加工厂,也做榴莲跨境贸易。这几天,他会在朋友圈庆祝中国的国庆节,他也一直期待着更多马来西亚榴莲进入中国市场。他曾联合行业内友人一起成立了马来西亚国际榴莲产业发展联合会,并任秘书长。
“种榴莲的门槛很低,但果农最怕滞销,所以销售端需要打开更广泛的渠道。”张健豪特别提到中国各大城市的批发市场,比如北京新发地的国际榴莲馆,就出售马来西亚猫山王、泰国金枕等多种榴莲,全天候招揽散客,还有直播电商。“我们希望打通销售渠道,给榴莲创造更多的出口机会”。
目前,中国从东南亚各国进口的榴莲产品包括鲜食榴莲、整颗液氮榴莲,以及冷冻榴莲果肉、榴莲果泥等。就鲜食榴莲而言,中国以前仅从泰国、越南和菲律宾进口,泰国榴莲占比最大。9月21日,马来西亚国家元首易卜拉欣访华,给中方领导人带来两箱当地最有名的榴莲——猫山王和黑刺。今年是中马建交50周年,树上熟的马来西亚鲜食榴莲第一次进入中国,成为市场的新宠。
榴莲批发商的日常
8月17日,凌晨五点半,天还没亮,我的微信弹出一条消息。榴莲批发商阿俊给我们发送了一个位置,让我们尽快到达。产自彭亨州和柔佛州本地果园的榴莲已经抵达,他们正在分拣称重,准备出车。如果去晚了,就看不到榴莲了。当天的3车榴莲总价值约10万马币(约合16万人民币),将一路向南,三小时之后抵达新加坡,再分销至各个摊贩。
从柔佛州麻坡市区约上一辆Grab出租车,15分钟后,我们抵达一片居民区。由于乡下网络不好,阿俊发送的微信定位,其实偏移了1.5公里。我们只能一路小跑,赶往装车地点。到了才发现,这里没有任何标志性建筑,只是公路旁边一处院子。
六点半,天边泛起一道霞光,而阿俊已经工作两个多小时了。每年6-8月,以及12月到次年2月,是榴莲产季,他每天都是四点起床上班。和中国一样,做水果生意讲究新鲜,都要起早。树上熟的马来西亚榴莲更是如此,下树之后需要以最快的速度运输。裂口的榴莲不能销售,如果下树后五天还没吃完,榴莲大概率会变质。
“这是猫(山王),这是红虾、D24、D101。”现场有五六个人在忙活,大多数是华人。有人负责给榴莲按果型和个头分级,有人称重,装入标准筐,搬运到车上。他们只需要看一眼外皮或者果肉,不用闻气味或者品尝,就能认出榴莲的品种。
30岁的阿俊是从父亲手里接手批发生意的,除了一位和父亲同时代的合伙人,还雇了五六位当地人帮忙。疫情之前,他刚接手生意时野心很大,四处拓展业务。“新加坡的每一个地方都有我的榴莲在卖。”不过,走的地方越多,亏得越多。有人说他天生就不适合做生意。
公司的销量和营收不成正比,利润更是惨淡。一般下游客户交定金后,阿俊会出货,货卖完了再收尾款。后来他发现,小本生意跑单太多,尾款回不来。榴莲是水果中的高端消费品,一旦经济不景气,批发商能直接感觉到榴莲滞销。
2019年起,马来西亚的冷冻榴莲开始出口到中国,当地榴莲赛道涌入更多玩家。激烈的竞争压缩了小农和小规模商人的利润空间。2023全年,公司流水3000万马币,阿俊给工人发完工资后,几乎没有盈利。
穷则思变。今年开始,他开辟了一百多平米的空间,处理冷冻榴莲。这样做主要是为了减少浪费。只有果型规整、外表没有明显磕碰或疤痕,没有开裂的榴莲才能出口。被淘汰下来的榴莲,则剥出果肉或者绞成果泥。
我们置身的这座房子,有点像独栋民居。脱下鞋子走进客厅,就是铺在地上的被褥,上过早班的马来人会在此小憩。这里也是新冷冻工厂建好之前的中转站。阿俊准备投资100万马币,建一座小型冷冻榴莲加工工厂。不过,目前还在等待漫长的政府审批,最快要明年才能投入使用。他说,大的加工厂他建不起,液氮装置、冷冻设备,加上冷库持续供电,成本要1000万马币。
果农的辛苦劳作
8月19号,我们与果农马库斯约在一个榴莲园碰面。这个地方距离城市中心44公里,大约需要1小时车程。不仅叫不到车,而且难以定位。在谷歌地图上,这是一条名为Jalan Raya的乡村公路,两旁是一片灰色地带。
“我们这里做农的人,都开皮卡车。”皮卡底盘较高,翻斗里能放农具和采收下来的果实。马库斯载着我们疾驰在乡村公路上,一路颠簸,像是游乐场的摇摇车。他的工作是开车巡视果园。榴莲园没有连成片,五六亩地就是一个小园子,印尼籍工人负责给果树打农药、除草。榴莲树想要长出好果子,每天都需要细心照顾。
“Atas!(上面)”马库斯朝着正在给树喷农药的工人大喊,让他们把手臂抬高,树的顶端也要撒药,避免虫害。印尼文和马来文很相似,读国民中学长大的马库斯,可以和工人无障碍交流。
我们发现,这里的果农会在树干和榴莲果之间绑上绳子,或是在距地面几十厘米的地方,挂起一张尼龙网。马库斯解释说,这样是为了防止榴莲自然成熟时果实直接坠落到地上。“如果榴莲落到地上,经过撞击,果肉很容易发酵变质,导致裂果,不利于保存和销售。”
从最初把小树苗栽到地里,一般要七八年才能结出能销售的榴莲好果。这期间,下雨长出的水枝需要修剪;虫子吃树叶则需要打药;果实长得太密则要分散养分,要人工疏果;榴莲结果之后,还需要绑上绳子或者挂网,避免榴莲成熟时落到地上。马来西亚全年日间气温都超过30摄氏度,农民需要在户外高温中劳作。
除了花心思,还要持续投资。马库斯说,他总共有80亩地的榴莲园,打一次农药(含人工费)就要花费2000马币。一亩地大概种20-30棵榴莲树,每亩地灌溉设备成本要五六千马币。无论是肥料、农药还是灌溉设备,都是农户自行承担,没有政府补助。
在马来西亚,猫山王榴莲需要近120天的生长,才能从树上自然脱落。泰国榴莲通常提前采割,树上熟的马来西亚榴莲则需要快马加鞭送到消费者手中。下树超过5天,榴莲的品质就难以保证了。马库斯告诉我们,他们出口到香港的鲜果,最快可以次日达。
当前做榴莲生意,更加辛苦。一位年余50岁,和阿俊一起从事批发生意的资深分拣员工说,他小时候看爷爷婆婆种榴莲,一年就下一两次肥。现在的情况不同,每个月都要下一次肥。为了增产追求经济效益,农民的工作量也在增加。
在路上,我们看到一棵倒掉的榴莲树。马库斯说,它大约有八九岁,直立高度可达三四米。整个树冠被掀翻在地,只剩下从中劈开的树干,孤零零挺立着。马库斯曾给它绑上过杆子用于支撑,“但树大招风,越是大棵的树越有可能会被刮倒。”树木折断、从中劈开,意味着农民十年的心血没了。一棵成熟的榴莲树年产量可以达到80公斤,如果每公斤以100元人民币售价计算,其经济损失可想而知。马库斯说,今年雨水多,榴莲不爱结果,加上风灾影响,整体产量低。
马库斯的父亲八十多岁了,耳聪目明,他年轻时做的是橡胶生意。后来,油棕取代橡胶,成为当地最主要的农业作物。到马库斯接手生意时,油棕是主业。最近两年,他跟着朋友一起开始榴莲贸易,承包新的果园,买了两台液氮加工装置,盖起了小型冷冻加工厂。投入一百多万马币之后,马库斯感叹:“市场太卷了,入行的人更多,赚不回本啦。”
土种榴莲就像开盲盒
中国人很早就与榴莲结缘。明朝初年郑和下西洋时,榴莲就已进入中国人的视野。《瀛涯胜览》中记载着一个番名为赌尔焉的臭果,闻起来像臭牛肉,但吃进嘴里口感香甜。榴莲的英文和马来文都写作Durian,赌尔焉就是音译。最晚在14世纪前后,马来半岛上就已经分布着品种不明的Kampung榴莲,Kampung的意思是 “乡村”,中文称之为“土种榴莲”。 今天,马来半岛上大面积种植的已不再是土种榴莲,而是以猫山王和黑刺为代表的知名品种。
在吉隆坡,我们还去了著名的ss2榴莲批发市场。沿街有多家榴莲大排档,展现着东南亚榴莲生意的勃勃生机。塑料布搭建而成的大棚四面敞开,围着塑料桌,不少食客正在吃榴莲。猫山王、D101、红虾、竹脚……现场榴莲品种多样,几个大电扇摇晃着送出热风,裹挟着阵阵“臭味”。
除了中国消费者钟情的A果,马来西亚榴莲还有分级更低的BCD果,甚至有达不到分级标准的猫山王。“圆圆的、出肉率高的榴莲都到你们中国去了。”当地的种植者和批发商都向我们感叹。“像这种没果型的,你们中国不要。” 在ss2批发市场,可以看到形态各异的榴莲鲜果。有的榴莲仅有成年男性的巴掌大,现场售价5-10林吉特一颗。也就是说,花费不到20元人民币,就能吃到一小颗猫山王榴莲。
除了个别低价款,在ss2市场,小个猫山王是100林吉特6颗,大一点的25林吉特(40元人民币)一颗。整体来看,产地的猫山王并不贵。中国的猫山王售价,大概比产地价贵了十倍。除了运输费用,中国消费者也是在为A果所代表的标准化付费。
中国人、新加坡人都要有名的猫山王,土种榴莲只能供给本地市场,或者搅打成果泥,用于制作甜点。当地人说,其实他们很爱吃歪瓜裂枣、果型不好的榴莲,原因是风味更浓。“养分只供给到一房肉,或者供给到五房肉,你觉得哪个更香甜?”做了20多年榴莲批发生意的当地工人问我们。
“土种榴莲每个都像开盲盒,每颗果子味道不一样。”因为每斤售价太低,马库斯对传承自父辈的老树土种榴莲园疏于照顾。除了价格低,土种榴莲也难以出口,中国企业选择了美观、出肉率高的榴莲。只有它们,才可以纳入以品牌为核心的价值体系中。
(本报道获食通社联禾创作计划支持)
——完——
作者武冰聪,界面新闻记者。
题图:工人在榴莲园中给果树打农药。本文图片摄影:武冰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