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季瓷
自由职业似乎是职场内卷的一条出路,它象征一种自由的生活方式:做想做的事,与契合的人/机构/企业合作,自己决定要居住的城市。不过,随着经济大势的变化,许多自由职业者也希望回到全职工作。过去四年,有位朋友在做自由职业的同时,仍偶尔参与企业面试,间歇性的重返全职工作。由于身兼自由职业和全职两种角色,她对职场的变化有独特的观察。最早,她经历过一家要求员工加班、记背《孝经》的公司,完全模糊工作与生活的界限;疫情之后,发现许多公司关闭一线城市的HC,人员向非一线、家乡移动;而最近,竟然有公司以假HC、或所谓的“项目制工作”、“特聘顾问”为名,不给员工缴纳社保。而在自由职业的赛道,内卷也越来越严重,为了生存,她只得将目光投向海外。
以下是她的经历和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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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确地说,我是从2019年开始才脱离长期稳定的岗位。因为疫情影响,我离开了一家做线上线下一体化赛道的企业,出去度了一个假。在度假酒店里,我完成了一家新公司的线上面试,顺利拿到Offer,前后只用了15天,而且年薪还比上一家涨了20%。虽然王兴当时已经说出那句名言:“今年(2019年)是未来十年最好的一年”,但我还没有感觉到寒冬。这份Offer到手很快,而且涨薪,我不免沾沾自喜。
这是一家做知识付费的头部企业。其实,我心底里并不那么认可对知识咀嚼再输出这个工作。如果要获得好的用户反馈,内容要迎合大部分网民的想法,也就是所谓的做“下沉内容”。这样做的话,势必牺牲很多知识的细节。但自己看书的人都知道,正是书中的细节才能给人启迪,而且这种启迪往往具有个人性。不过,这就是一份工作嘛,为了公司目标服务而已,不用太在乎个人好恶。
工作不外乎制作内容、项目和用户分析,都是做习惯了的东西。或许是潜意识里对这件事的不认同,工作的过程中我总觉得有点拧巴。像毛刺,小而多,粗看不影响整体(最后产出的东西、ddl),但要捋顺这些毛刺,要花费许多时间。记得2020年元旦假期前的最后一天工作日,我加班到凌晨1点,打车回家时,路旁悬挂着的璀璨灯光有些刺眼。当时加班不觉得痛苦,只有一种解决完问题的愉悦。尽管我不完全认可这个项目,但我依然解决了那些毛刺,也就有了成就感。后来我才意识到,这是一种被职场工具化的塑造,我的自我也像这些毛刺一样被磨平了。
在年前等待考评和奖金时,我拿到的结果却是劝退!那是我当时时间最短的一份工作,只有5个月,也是我第一次拿到如此低的考评分数。后来我才知道,和我同期进来的,有至少1/3的人被劝退,而留下来的,即使拿到最好的考评,也没有奖金。
反思一下行业大环境,我这才意识到,这个看起来火热的赛道,几乎有两年没有拿到过新的投资了。而管理者此前的大规模招人,早已超过公司需要的和所能负担的人员成本,于是开始大批裁员。新人是最早被裁掉的,而后则是持续性的减员。考评只是一个幌子,实际情况是,公司能负担的HC很少,其中还要吸纳一些关系户。
这件事对我的影响不大,凭我这些年的职场竞争力,即便环境不好,也不至于找不到工作。春节假期过后,我重新投递简历,没想到环境开始恶化了。
第一个offer来自一家打算打造国产宠物用品品牌的创业团队。前期沟通都很顺畅,也确实是做实事的团队。办公地点在投资人的办公楼里,第一天上班,就要求我和投资人公司的人一起大声朗读背诵《三字经》、《孝经》,还要求把里面的准则内化到日常工作里。这实在太滑稽了,如果说一份工作是企业对员工时间、精力和能力的购买,那么,附加“孝道”这种原本只存在于家庭里的东西,显然是模糊工作与个人生活的界限。
我赶紧重投简历,趁着公积金社保还没缴纳(15号以后入职通常是下个月缴纳),直接去了下一家——一个咨询公司。没想到,第一天上班就加班到晚上10点,此后一直加班。周末我在家补眠,leader连call了13个电话,让我远程办公。当我沟通这件事时,leader表示,因为公司发展好,业务多,忙碌是应该的,工作日与周末都不能不加班。
有一天我在公司看到了让人震惊的一幕:因为同事做出的成果不是很好,CEO在办公室里对着那位同事狂拍桌子、砸椅子地辱骂她。他们在透明办公室内沟通,因愤怒而变大的声音直接传了出来,CEO砸椅子的样子简直像个“超雄”。我随后问了问同事,他们表示,这里加班是常态,凌晨突然被call起来加班都很正常,因此几乎无人久待,一年就算长的了。我从未在上海见过这么有毒的职场环境,于是又递了辞呈。
这时我的心情开始变得浮躁:年前那份工作付出了努力却没有获得相应的肯定,而后面两份工作,要求都很过界。更麻烦的是,我开始自我攻击与自我怀疑,觉得自己糟透了,甚至认为以前所做的大方向选择(进入线上线下一体化赛道这件事)都很糟糕。
清醒之余,我开始分析自己与职场的现状。我过去的经验一直聚焦在互联网行业,但互联网在下滑的趋势中,且内卷逐渐严重,而新的赛道要么还没出现,要么我没有进入的资本。当时自由职业的呼声很高,我就加了一个付费群试水,在里面拿到了一些合作,于是转做了自由职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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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20年时,那个付费群的门槛是288元,到2023年时,入门价涨到了688。可以想见有多少人正在涌入这个自由职业的赛道。在2020年左右,大量需求都很初级,比如全平台(微信,微博,小红书)运营,4000-6000元一个月;文稿写作,千字15元……
我在群里拿到了几个外企的长期项目合作,算是打开了局面。我也在群里和一些成员沟通,大家过去做过什么,当下在做什么,有没有机会做一些浅层合作。半年后,一位建群的初始成员给我推荐了一个项目——在一个地方政府的推广项目里承接运营工作。后来我发现,群里大部分都是初级项目的外包,如果是对专业度有要求的项目,大多还是通过朋友、同事的介绍而获得。
既然已是自由职业,出于生活成本的考虑,我从上海搬去了成都,那是2021年。当时,离开一线城市变成大潮流。我有许多本在北上广深杭的朋友都在回流,而且很多回流的人都在尝试自己的项目。一位朋友做SEO相关工作(搜索引擎优化,用以提升内容、广告、网页在搜索引擎中的占比),养了一个10人左右的小团队。有位朋友做本地化的付费社区,依托外国友人和名校生资源,做个人成长的线下活动,一年后盈利。和他们沟通时,我意识到,如果要走自由职业之路,个人品牌与专业性都不可或缺。我需要重新思考自己专业能力的构建。
“去面试看看”,灵光一闪。我听说有人通过面试,也能拿到兼职或外包的合作机会,同时还能了解对方是怎么挣钱的。
我接到了两家小而美的互联网企业的面试。当我提到过去做项目的经历时,他们仔细地询问了各种细节。我意识到,他们需要从一线城市回来的人给公司带来新的工作方式和专业度,帮助成都团队的员工提升效率。
如果全职回成都打工,当地企业大多会“压价”,以大约只有我在上海薪资的2/3的标准和我谈。“做了更多事却拿到更少钱”,这种感觉很不愉快。最后,我还是拿到一些新的自由职业工作机会,收入能保持在上海的水平,在成都自然过得很舒服。
当时我的室友在一家互联网大厂的成都分部工作,她说,整个分部都是企业里相对边缘的岗位。她做到m3(初级管理职级),意识到在成都当地很难往上升,但去北上广深她又有一种深切的恐惧。我们在沙发上聊到凌晨一点,她说起自己感受到各种瓶颈、内卷,不知未来何去何从。我的感觉是,身处互联网行业,就像踩在一块浮冰上,终有消融到掉下去的时刻。而浮冰以外的行业,则有更不可预知的风险。那种决策的艰难,隐含着一种平静的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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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成都房租到期后,我想换个城市,于是搬到了浙江的一个三线城市生活。那是江南水乡,河网密集,出门就是杭甬运河的支流。当地工作节奏更慢,我出门时常看到有人在河边垂钓、浆洗、散步,时间变得漫长,可以尝试很多新的体验。在自由职业的工作之外,我每天抽出一两个小时来做自己的项目。而互联网行业关于大厂裁员的消息则持续出现。一个我初入职场时很钦佩的前辈姐姐,因整条业务线被砍而失业,两个月后,她找到一家传统企业入职,轻微降薪,但朝九晚六,不必再加班。
而在自由职业的赛道上,因大量新人的涌入,企业开始让合作者竞价。我最初加入自由职业的付费社群时,曾拉了一个小群,和大家讨论怎样的时薪才算合理,当时很多人在争取更高时薪,觉得低时薪有点浪费时间。但从2022年开始,供需明显变化,愿意低价竞价的人变多,小群的讨论氛围变成 “有低价合作总比没有的好啊”。
我手头有好几个长期合作的项目,我明显感到,新加入的合作者,其付费能力和意愿比之前的合作者略有下移,同样的项目,新企业的付费只有之前的80%。
在操作自由职业项目的同时,我也在这座三线城市参与了一些线下面试。但只面试了两家,我就发现,一线和新一线城市对岗位的要求在这里行不通。和他们讲述操作项目的细节时,他们脸上呈现出一种不解,似乎在说,“我知道你做过这件事,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细节?”在这样的三线城市,他们看重的是“有没有做过”,而不是“这件事的效率/结果还能不能提高”。
2023年,有一个半月的时间,我只有两个企业项目在合作,这有点非常危险,我非常担心自由职业的未来。于是又通过面试,想看看全职工作的市场状况。有一个VC创投的机构很欣赏我此前做的项目,面试谈了2个小时,复试结束后第二天就下了Offer。但我不是很想回职场,甚至还想开一个新项目,就拒绝了他们。但面试之顺利依然让我对自己的能力有很大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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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2024年,整个环境一下子恶化了,这种恶化包括全职和自由职业两条路。
我通常会保持手边有7家常合作的企业,其中一些是每月都会有新的合作项目。有时为了赶ddl,甚至连着两天没睡觉。我喜欢这种充实感,就像美国亚裔脱口秀明星黄阿丽说的,你不可能同时忙且穷。金钱入账,存款增加,带来的满足感是非常愉悦的。不过,今年我却发现,这些企业有的在业务线转型,有的在调整合作策略,到手的合作有不同程度的缩减。
另一方面,很多公司的招聘或者说合作,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情况。有一家公司把海外自媒体矩阵的构建拆分成一个项目,希望先让有经验的人搭起框架和标准,再把事情转交给刚毕业的小朋友做。我本以为这是一个分给自由职业者的短期项目,没想到对方竟说这是全职,且今年他们公司所有入职的人,都需要先通过“咨询顾问”的方式签订短期合同。通过考核后,才能正式入职。过了几天,他们又改了主意,答应把它做为一个项目,只是需要我去上海坐班。我答应了。
进入公司后,我询问了之前入职的同事。所谓的“咨询顾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近两年每一个进来的人都是这样的操作。最过分的一次是,项目组缺人,招进一个做事很认真的人,但因为对方已经工作了几年,薪酬超过他们的预期,于是他们用试用期的方式没有给对方缴纳五险一金,且收入降到80%。6个月后,项目没有结束,他们又延长了3个月的试用期,在9个月项目结束时,马上开除了他。
我和网络游戏里的队友吐槽这件事,有人告诉我,现在不少企业都是如此操作:以各种名义让人入职,但不缴纳五险一金,不走劳动合同,甚至还有以所谓的“合伙人”身份入局,做电商出海。但去年一整年,一分钱都没有拿到。
真是太缺德了。如果是自由职业者,一般会接受这种“项目制工作”,但对希望做全职岗位的人来说,这家企业却不提供相应的保障,弄花了对方的简历,消耗了对方的劳动,然后就卸磨杀驴把人开除。后来我了解到,这其实是一家资源型公司,所有的业务都来自创始人的社交资源,因此,“讨好”客户是必要的,对员工的尊重则是不必要的。
两个月后,项目结束,我离开了那里。和我一起离开的,是一个在这里待了两年的女孩子。她之前用了很久的时间获得老板的认可,拿到了正式的职位,但老板娘的动辄打骂,依然让她无法忍受。离开之后,她投了很多简历给做海外电商的企业,其中一家面试了三轮,谈妥了薪酬,提供了学信网证明和过往工资流水,后来却再无回音。她找了一些朋友询问,才知道那家公司内部HC早就关了,她的面试和流程只是人力资源部门的KPI里的一个数字,实则对方根本无心招聘。
经历过经济辉煌期尾巴的我们,总觉得即使经济有起伏,但总会等到一些优势行业和职位。但近几年来,这种绩优股肉眼可见地减少。以前总觉得,一个人可以在不同的工作状态(全职/自由职业)中做选择,现在才意识到,这条路漫长而充满挑战。
意识到内卷仍会继续,我开始寻找海外的自由职业的机会。之前做过海外项目的经历,让我拿到了一个面试。面试我的是一个华裔跨性别者,马来人,对我的经历很感兴趣。我此前没有接触过跨性别者,又是英文对话,很担心用词不当,但她很友善地沟通了很多细节,最后我拿到了这个海外的合作机会。
明年会怎么样,我不知道。只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啦。
——完——
作者季瓷,在变化的时代里,相信每一个人的故事都是一部充满隐喻和象征意义的史诗。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