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 | 林子人
编辑 | 黄月
某百老汇剧院内正在举办一场面试,导演扎克与他的助理编舞拉里亲自坐镇,希望挑选出四名男舞者和四名女舞者。扎克的要求非常严格——舞者的旋转速度、踢腿的高度、面部表情、与他人的配合情况,都无法逃过他的火眼金睛。几轮筛选之后,17位舞者留了下来,面试开始脱离惯常流程,扎克要求舞者们自我介绍,以便更好地了解他们。舞者们带着纠结、焦虑、渴望和一丝不情愿,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他们的成长过程和职业生涯逐渐展露出来。
这不是普通的百老汇剧组面试,而是音乐剧《歌舞线上》(A Chorus Line)的剧情。在经历了若干工作坊和外百老汇的制作后,《歌舞线上》于1975年7月25日首次登上百老汇舒伯特剧场的舞台,导演和编舞为迈克尔·本内特(Michael Bennett)。该剧上演后收获了票房口碑双丰收,并大举斩获了1976年的9项托尼奖,击败《芝加哥》成为当年托尼奖最大赢家。此外,它还获得了1976年普利策戏剧奖,历史上仅有9部音乐剧曾获得此奖项。在《猫》《剧院魅影》《悲惨世界》等英国巨型音乐剧来到百老汇之前,《歌舞线上》稳坐百老汇最长演音乐剧的头把交椅,直到其6137场的连演记录于1997年被《猫》打破。
虽然是为音乐剧情节服务,但舞者们在“面试”中讲述的故事都取材自真人真事。剧中一位名叫“康妮”(Connie)的亚裔女孩的故事,就是根据美国编舞、导演、演员及作家巴约克·李(Baayork Lee)的亲身经历改编的。巴约克在1975年的原版《歌舞线上》扮演康妮,并担任了超过35个国家巡演版本的导演及编舞。此次她以复排导演及编舞的身份随团来到上汽·上海文化广场,这亦是这部百老汇经典音乐剧问世44年后首次来到中国上演,《歌舞线上》的演出将从本月17日持续至27日。
在戏剧界浸淫半个多世纪,巴约克可以说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百老汇传奇”,亲眼见证了百老汇的发展历程。在接受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专访时,巴约克从她的自身经历出发,探讨了《歌舞线上》在百老汇音乐剧史上的里程碑意义,以及百老汇从上世纪七十年代至今的转变。
《歌舞线上》的人生百态:百老汇群舞演员的辛酸与转型
巴约克于1946年生于纽约市唐人街,她的母亲是印度人,父亲是中国人。她五岁时试镜成功,在首版音乐剧《国王与我》(The King and I)中出演Ying Yawolak公主一角。在那之前,她从未去过曼哈顿14街以北的区域。“我走进剧院,看到巨大的水晶吊灯,那些红色的观众席,我当时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在心里默默做了一个决定——我喜欢剧院,这里给我一种回家的感觉。”
巴约克在《国王与我》剧组中待了三年,直到她的身高已经无法穿下戏服。然后她开始学习芭蕾,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芭蕾舞演员。然而身高成为了她追梦之旅的最大障碍,她的身高只有4英尺10英寸(1.47米),但当时的剧院导演和编舞通常希望招募的是身高在5英尺(1.52米)以上、金发碧眼的女生,“身材娇小的亚裔舞者不在他们的计划之内。”
放弃芭蕾舞者的梦想之后,巴约克下定决心在美国的戏剧界发展。受制于外形条件,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饰演儿童角色。“我表现得超好,因为和那些8岁孩子竞争的是17岁的我!”她大笑着回忆。幸运的是,巴约克在纽约表演艺术高中结识的同学迈克尔·本内特于她有知遇之恩:本内特认为巴约克的表演才华不局限于儿童角色,她完全有能力饰演成人角色,于是在决定从事专业编舞工作后,他邀请巴约克加入自己的舞团,巴约克参演了本内特最早的三部作品,并与他保持长期合作,逐渐在戏剧界站稳了脚跟。
到了1970年代初,百老汇陷入了低谷期。百老汇戏剧区位于第42街和时代广场的相交处,当时这一区域已经沦为了“红灯区”,充斥着成人影片商店、偷窥秀剧场、妓女和皮条客,许多纽约人和游客都对这一被戏称为“堕落街”(The Deuce)的区域敬而远之,剧场收入不断下滑。随着剧场收入的下降,戏剧制作人的资源也越发紧缺,制作从1930年代到1960年代风靡百老汇的大型剧目的机会越来越少,而当预算有限时,制作人往往会头一个裁掉伴舞。
这就是《歌舞线上》的创作背景——百老汇的舞者们发现他们面对越来越稀缺的工作机会和越来越激烈的竞争,人心惶惶。“我们听说百老汇就要死了,剧组不再需要舞者,那我们要怎么办?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习舞多年,有两位舞者来找迈克尔帮忙,说剧组现在只招歌手和演员了,彼时迈克尔已经在编舞领域小有名气了。”
于是一群舞蹈演员在夜间演出结束后自发聚集在一起畅谈一夜,讲述自己的过去,讨论百老汇的未来。本内特用录音机录下了对话。“他说这些故事都非常有趣,但不知道该拿这些故事怎么办,他不知道这些素材能够被改编成一本书、一部剧还是电影,但他知道这里面有打动人心的力量。”
最终,这些故事构成了《歌舞线上》的基础,而观众也在剧院中看到了一场非常特别的音乐剧:没有华丽的布景道具和漂亮的戏服,就是一群普通的年轻人,在剧场排练室的落地镜前整齐划一地跳舞,惴惴不安地等待被导演叫到名字,拿到签约合同。当17位舞者同台没有主配角之分,且每个人都需要在“面试”中展现自己的性格和故事时,主创团队聪明地用歌曲串起了每个人的故事,众多人生如复调般在同一个旋律里和谐地融合:出生于不幸家庭、用芭蕾获得解脱的女孩、充满烦恼的童年、对身份认同的种种怀疑、进入社会后屡屡碰壁……虽然这部剧的故事原型可以说是上一辈人了,但观众依然能够感受到,他们在成长过程中的挣扎与痛苦、年轻时的忧虑与烦恼,与当下的我们或许相差无几。
在谈到《歌舞线上》四十多年长盛不衰的秘诀时,巴约克说:“我相信这是因为这部剧向全世界传达的信息,这个信息就是我们所有人都在为了同一样事情拼搏——工作。与此同时,我们渴望做自己热爱的事。我收到很多观众来信,有人说,‘我看了剧之后感受到了你对唱歌、跳舞和表演的激情,然后意识到我其实不是很喜欢我的工作。即使我自己并是做唱歌、跳舞或表演行当的,我也觉得我需要去找到我真正有激情的事。’这正是我们所有剧场人拥有的东西:表演的激情,让人们哭,让人们笑,而这就是这部剧给予观众的东西。”
在音乐剧的结尾,19个角色在爵士风歌曲《唯一》(One)的欢乐节奏中逐一谢幕,他们五彩斑斓的练功服换成了统一的金光闪闪的演出服。舞者渐次加入行列,最终在整齐统一的“歌舞线上”,他们每个人的独一无二和喜怒哀乐都消失在了无名的群舞之中。
对于百老汇而言,《歌舞线上》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因为自此以后,演艺行业对音乐剧演员的要求提高到了一个新的水平,也为新一代的百老汇音乐剧打下了基础。“在这部剧中,迈克尔·贝内特首创了三面手(triple threat)型的音乐剧表演者,也就是说,你要同时会唱、会跳、会演,这样制作人就有理由雇佣你了。在那之前,音乐剧中舞蹈、演唱、表演的角色是分开的。在《歌舞线上》之后,标准改变了,学校的专业设置也改变了——因为之前的大学只教古典芭蕾或古典现代舞,没有音乐剧专业,这之后大学里也开始开设唱跳演三合一的课程了。”
从《美女与野兽》到《汉密尔顿》:持续进化的百老汇
时过境迁,如果我们回看百老汇的历史,或许会觉得1970年代关于“百老汇将死”的忧虑纯属多余——至今百老汇仍然是英语世界最成功的商业剧场,是全球音乐剧的标杆。据《纽约时报》于2018年5月发表的报道,百老汇在过去五年里一直呈现出蒸蒸日上的发展态势,这得益于纽约旅游业的发展和观众重新燃起了对音乐剧的热情。
巴约克介绍称,当下我们熟知的百老汇始于迪士尼的入驻。在《美女与野兽》在1991年上映获得票房口碑双丰收后,时任迪士尼CEO的迈克尔·艾斯纳(Michael Eisner)看到了将它改编成百老汇音乐剧的可能性,做出了进军百老汇的决定。1994年,音乐剧《美女与野兽》在百老汇上演,获得了巨大的票房成功。次年5月,迪士尼与百老汇新阿姆斯特丹剧院签订了49年的租约,正式入驻百老汇。在那之后,大小剧场纷纷聚集到时代广场附近,这一区域原先的黑暗、危险、色情氛围一扫而空,重新成为纽约市民和游客愿意驻足的地点。
改变同样发生在音乐剧的内容上。“迪士尼将动画片改编成了音乐剧搬上舞台,越来越多的孩子就愿意去看音乐剧了。之前的百老汇音乐剧,比如《乐器推销员》《屋顶上的提琴手》和《窈窕淑女》,都不是给孩子看的。在动画片改编音乐剧出现后,音乐剧成为了老少咸宜的戏剧形式,这都是从《美女与野兽》开始的,然后迪士尼又引进了《阿依达》《人猿泰山》等等,现在他们已经有非常丰富的剧目了。”
到了今日,百老汇音乐剧已经有了非常丰富多样的选择。我们既能看到《你好,多莉》这样的经典音乐剧,也能看到《春之觉醒》《近乎正常》这样故事内容严肃深刻的小制作音乐剧。“所以我们能够看到百老汇也在不断进化。我们现在也能看到很多复排剧——《窈窕淑女》在复排,《屋顶上的提琴手》在复排,还有其他历史悠久的剧目。”
巴约克认为,林-曼努尔·米兰达(Lin-Manuel Miranda)创作的音乐剧《汉密尔顿》(Hamilton)是继《歌舞线上》之后又一部给百老汇带来巨变的音乐剧,也是近年来百老汇最值得关注的新趋势。“《汉密尔顿》为百老汇带来了难得一见的多样性。放在以前,让非裔黑人演乔治·华盛顿、波多黎各人演亚历山大·汉密尔顿是难以想象的,他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对于亚裔演员而言,百老汇对多样性更高的包容度自然是好事。巴约克指出,亚裔演员在百老汇长期处于边缘位置,很大一个原因百老汇没有太多关于亚裔的故事。“在歌剧界情况会好很多,很多亚裔演员活跃在歌剧舞台上,因为歌剧更看重演员的嗓音而非外表,就算你要扮演其他种族的角色也会容易很多,只要你的歌唱水平够高。但百老汇的情况不是这样。如今我们很幸运地有了林-曼努尔,他用《汉密尔顿》改变了百老汇的思维定势。”
目前,中国音乐剧市场正处于蓬勃发展阶段,我们可以从百老汇的成功中学到什么经验呢?巴约克说:“你们可以学到的重要一课就是,你们需要培养自己的作家、作曲、制作人、导演……所有的角色都是团队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样才能持续不断地创作出新作品。纽约现在有一股复排剧风潮,我们在翻出20年前的老剧重新上演,因为我们没有创作新剧的资源了,或者制作人不愿意给予新人机会尝试。但我们有很好的工作坊制度,我们在工作坊里打磨作品,这或许要花几年的时间,才能进入百老汇正式上演。但这个准备过程非常重要——在你搭建好舞台、穿上演出服、开始售票时,你必须首先有一个好的产品。就像烘焙蛋糕一样,当你把蛋糕从烤箱里拿出来时,你知道你已经准备好舞台、演出服和其他一切,你知道这将会是一场成功的演出。但很多人等不起,他们不愿花那么长时间准备,在产品还不够好的时候就匆匆上演,然后他们在百老汇演了一两个星期就黯然离场了,不是因为剧本身不够好、观众不感兴趣,就是因为营销不到位——所有环节都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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