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能源杂志 沈小波
中国的煤电产业正处在一个十字路口。中国拥有全球最大规模的煤电装机,但在能源低碳转型潮流中,正处于大面积亏损的窘境。“十三五”已至收尾之年,“十四五”煤电的定位和走向,将很大程度决定中国煤电产业的生存状况。
姜克隽是发改委能源研究所能源系统分析研究员,长期从事能源、环境以及气候变化领域的研究。
今年4月开始,姜克隽代表发改委能源所,与美国马里兰大学合作,进行中国煤电退出的研究,相关报告预计将于明年初面世。
与几大电力咨询机构观点相左,姜克隽认为,“十四五“期间,中国完全不需要新增煤电装机,到2050年,中国煤电发电量也将趋近于零。
姜克隽并不认为他在唱衰煤电。他表示,全球能源低碳转型的潮流不可抵挡,中国煤电产业越早认识到这一趋势,并及早布局调整,才可能在未来改善经营状况;逆势投资煤电,最终遭殃的是煤电企业自身,未来将面临更严峻的生存挑战。
01
《能源》:根据您的研究,您认为煤电在“十四五”以及中长期将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姜克隽:我认为中国煤电在“十四五”期间不需要新增煤电机组就可以实现电量和系统的需求,煤电机组内部结构可以有变化,但总装机量可以不增加。
从中长期角度看,煤电将逐渐退出历史舞台。预计到2050年,煤电的发电量将趋近于零,装机总量将小于2亿千瓦。
中国煤电机组的寿命往往在20多年就被淘汰。我们给煤电机组设置了一个更宽松的寿命参数,将中国煤电的生命周期设置为3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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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源》:这是一个市场自然淘汰的过程,还是政策强制的结果?
姜克隽:从市场自发选择的角度看,随着风电、光伏的技术发展,度电成本不断下降,现在正在风、光平价最后的冲刺阶段,预计光伏将在2022年前实现发电侧平价上网,风电还要更早一些,煤电的经济性很快将会丧失。
从气候变化的角度,全球也不允许再发展更多的煤电机组。中国承诺2030年碳排达峰,目前经过重新测算,如果2030才实现碳排达峰,很难实现《巴黎协定》提出的“将全球平均气温较工业化前水平升高控制在2摄氏度之内”的目标,现在正在要求各国修改承诺,未来中国煤电很可能面临更严峻的碳排约束。
从环境污染的角度,中国煤电机组也会面临更严格的环境指标。今年1-10月,北京的PM2.5累计浓度41微克/立方米,比之前重度雾霾期间有了非常大的水平下降,但中国空气治理是一个长期过程,要向发达国家看齐,世界发达国家大型城市PM2.5浓度在20微克/立方米以下,空气治理会给煤电带来更严苛的排放标准。
我现在担心的是,在这样的大趋势之下,煤电企业还逆势投资,最后的结果可能就是投资收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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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源》:目前煤电已经宣称实现了“超低排放”,和天然气的排放相同,将来还要实现“近零排放”,碳排可以使用CCS(碳捕捉与存储)技术。
姜克隽:首先这里面存在概念的混淆。煤电机组实现“超低排放”,达到了天然气的排放标准,并不等于达到了天然气的排放值,排放标准是环保部设置的排放的底线目标,在实际使用中,天然气燃烧的排放值是远低于环保部设定的标准的,即使“超低排放”,煤电机组的排放也要比天然气联合循环发电高。
我很赞同煤电发展“近零排放”,这也是将来煤电机组在更严格的环保政策下生存的必由之路,但是这将带来更高的成本增加,使得煤电相对风、光的经济性更快的丧失。
另外,现在谈煤电灵活性改造,为电力系统调峰,这与“超低排放”、“近零排放”在技术上是冲突的,为降低排放,煤电机组附加的环保设备需要机组稳定运行,如果煤电机组出力变动频繁,会带来排放增加。
目前大家关注煤电的环境污染,主要通过环保部政策强制约束的排放物来评价,实际在这些排放物之外,煤电产生的污染物还有几十种,由于中国煤电装机总量巨大,这些排放物的总排放量也非常惊人,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汞的排放,汞排放会很快成为约束性指标。
从碳排的角度,煤电无需增量,存量部分将逐步增加CCS装置,这同样带来煤电成本增加,会导致煤电很快丧失经济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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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源》:你谈到经济性,你设置的煤电的寿命是35年,可是煤电机组实际使用寿命可以到50甚至60年,如果推后退役时间,煤电经济性如何?
姜克隽:煤电机组的折旧一般是15年,折旧完成后,煤电的电价将会非常便宜,风、光短期内很难赶上。
这就需要发挥政策的强制作用。如果煤电机组保持长寿命运行,将在气候变化和环境污染方面带来恶性影响,妨碍气候和环境目标的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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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源》:美国已经宣布退出《巴黎协定》了,有观点认为中国也无需严格遵守,煤电因此也可以获得发展空间,你怎么看?
姜克隽:这是一个非常不负责任的观点。美国政府退出《巴黎协定》,但在美国企业界,煤电的退出是共识,美国已经很多年没有新增煤电机组,同时风电、光伏的装机还在快速增长。
美国的企业家很多是企业战略家,对未来能源的发展趋势独立作出判断,不会盲目跟着政府走。
如果我们还沉浸在发展煤电的短视思维中,最终煤电企业的投资将收不回来,买单的还是煤电企业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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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源》:目前有一种流行的观点是,随着调峰需要增加,继续要新增煤电机组来满足调峰需求。
姜克隽:我同意煤电机组作为调峰使用,在现阶段下,煤电相比其他调峰资源具有经济性,但需不需要增量,这是一个我们究竟需要多少调峰资源的问题。
根据我们的研究,考虑到煤电机组的灵活性改造,5亿千瓦煤电装机足以满足“十四五”甚至更长期的调峰需求,现在煤电机组都快到11亿千瓦了,完全不需要再新增煤电机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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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源》:目前煤电行业处于亚健康的状况,大面积亏损,如何处置呢?
姜克隽:煤电行业的发展事关电力系统的安全,也关系到百万从业人员的生计,以及社会稳定,政府部门不会坐视不管。
我们的研究是,按照一个煤电行业正常经营水平的年份作为参照系,为现在的煤电行业设置补贴总量,补贴再根据煤电退出或者调峰进行补偿,保证煤电机组发电小时降到3000小时也可以盈利。
我们建议对煤电机组的补贴进行区别对待,2016年之前的,国家对煤电机组负有责任,2016年之后投产的煤电机组,属于国家三令五申不要投资煤电,仍然顶风上马的机组,应由他们自寻出路。
08
《能源》:能源研究所隶属于发改委,你的研究有多大可能会成为政策呢?
姜克隽:我们2000年之后的研究基本都成为了政策。关于煤电退出,目前只是我们的研究,我们也在和发改委、能源局各部门进行积极的交流,发改委、能源局各部门之间的观点也不一致。
不过政策的出台也要建立在科学、理性的基础上,从全球来看,能源的低碳转型势不可逆,这不仅是气候、环境倒逼的转型,也是市场自发的经济选择,煤电行业不应做“鸵鸟”,头埋在沙里,还指望大发展煤电,这不现实,应早日认清现状,早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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