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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黄月
因弗洛伊德之死引发的新一轮反种族主义运动持续至今,其影响力蔓延至影视行业,令多家影视娱乐公司和业内人士开始重新评估过去的影视作品是否存在种族主义或少数族裔角色代表性不足的问题。6月10日,流媒体HBO Max宣布将暂时下架奥斯卡获奖影片《乱世佳人》,日后重新上架的版本将附上补充说明,向观众解释美国南北战争时期被奴役的南方种植园工人所面临的歧视和不公问题。
这部上映于1939年的电影长久以来被视作好莱坞电影史上的典范之作,今年奥斯卡颁奖典礼结束后,特朗普曾因不满韩国影片《寄生虫》获得最佳影片奖,声称《乱世佳人》才算佳片。然而这部电影的确存在对黑人处境和奴隶制的过度美化,以及歌颂“老南方”生活的问题。6月8日,《为奴十二年》编剧约翰·莱德利(John Ridley)在《洛杉矶时报》发表专栏文章批评《乱世佳人》称,“这是一部歌颂南北战争前南方生活的电影。这部电影虽然没有忽视奴隶制的恐怖,却仅仅停留在延续一些让有色人种深感痛苦的刻板印象上。”
鉴于《乱世佳人》的突出历史地位,HBO Max的这一决定几乎立刻引爆了舆论场,在中国也不例外——迄今为止《乱世佳人》的豆瓣评分为9.3,在豆瓣电影Top250中名列第29。许多网友认为,让该电影下架是一种价值观审查,是妨碍艺术创作自由、过度讲究“政治正确”的表现。
事实上,近年来好莱坞越来越频繁地因顽固的种族歧视成为众矢之的。随着时代发展,人们的价值观也在发生改变,在美国现有的社会环境下,人们对“多元性”的要求越来越高,这不可避免地导致人们用一种与以往不同的滤镜来审视经典作品,近年来《乱世佳人》也因此面临诸多批评。2017年,在弗吉尼亚州夏洛兹维尔爆发白人至上主义者游行后不久,田纳西州孟菲斯一家影院收到观众抗议,随后宣布取消下一年的《乱世佳人》年度放映。
这当然是人们越来越无法忍受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反对充满种族偏见的文化商品固化现有种族秩序和权力结构的自然结果。然而同样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是,对过去的影视作品进行价值观审查,必然能够帮助开创一个更平等的未来吗?
美国影视作品中的种族主义与隐形偏见
“从20世纪初好莱坞创立开始,种族歧视——以拒绝给予工作和塑造种族刻板印象等形式——始终存在于好莱坞影业中。”在《电影不平等:好莱坞演员和种族主义》(Reel Inequality: Hollywood Actors and Racism)一书中,社会学家王岚芝(Nancy Wang Yuen)得出上述结论。
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曾在《奥斯卡再遭群嘲:到底是谁在滥用“政治正确”?》一文中指出,《乱世佳人》中的“奶妈”角色就是一个标准的种族刻板印象角色,正如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法学院学者W. Burlette Carter所发现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美国影视作品中“受人尊敬的黑人女性必须服侍白人家庭,很少提及自己的家庭背景,通常树立成一个无性欲的、不吸引人的、身材丰满的人设”。凭借《乱世佳人》奶妈角色获得1941年奥斯卡最佳女配角奖后——这也是奥斯卡史上首位获得小金人的黑人——海蒂·麦克丹尼尔斯(Hattie McDaniel)又陆续在许多其他电影里饰演了类似角色。
在经历了1960年代民权运动、于法律层面承认非裔的平等地位后,美国社会不再能够容忍赤裸裸的种族歧视,影视行业中针对黑人的种族主义与隐形偏见亦出现了松动。一个例子是,如今在影视作品中“涂黑脸”(blackface)的做法已经完全不可接受——好莱坞电影史早期影片中鲜有黑人演员的身影,黑人角色多为白人演员“涂黑脸”丑化的角色。根据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发布的《好莱坞多样性报告》(Hollywood Diversity Report)披露的数据,2017年-2018年上映的电影中,黑人角色占所有角色的12.5%,与非裔占美国人口的比例相当。
然而同一份报告亦指出,好莱坞电影依然存在对黑人角色的偏见。德国之声(DW)分析了超过6000部好莱坞电影中的常见桥段后发现,虽然好莱坞的黑人角色和演员的数量都有所上升,但新的刻板印象也在形成:
“直至今日,黑人形象经常是可怕、具有威胁性的,黑人女性角色则常是聒噪轻浮。电影里的黑人角色往往是主角的好友,而剧中最有可能先死亡的也是黑人角色。尽管各界对种族刻板印象问题越发关注,但好莱坞还是坚持继续采用这三个桥段。”
与此同时,好莱坞影片中描述的黑人通常是非裔美国人,极少出现对真正的非洲人的刻画。“有关非洲的最常见刻板印象是:电影将非洲大陆描写得几位神秘危险,与世隔绝而且与现代文明社会接触有限。不过,这样的剧情设定也越来越少见。”
同样身为少数族裔,亚裔也是美国影视作品中的种族主义与隐形偏见的受害者。德国之声指出,在1960年代,“黄祸”“涂黄脸”和“亚洲腔英语”是好莱坞影片中最常见的针对亚洲人的刻板印象。直到近些年,由白人演员扮演亚裔角色的手法依然在好莱坞存在,例如2012年电影《云图》(Cloud Atlas)中有许多非亚裔演员在片中扮演亚裔角色,斯嘉丽·约翰逊扮演日漫改编电影《攻壳机动队》的主角“草薙素子”、蒂尔达·斯温顿饰演《奇异博士》(Doctor Strange)中的古一法师一角也明显暗示了其具有亚裔背景。
旧偏见随着常见桥段的庸俗化而渐渐消失,但亚裔和非裔一样也在影视作品中被许多新的刻板印象所定义。美国犹他大学学者Kent Ono指出,在影视作品中,亚洲人最常以“模范少数族裔”的形象出现:他们是学者、医生或专业人士,来自良好家庭,经济优渥。“模范少数族裔”的说法出现于民权运动时期。1966年1月9日,《纽约时报杂志》(New York Times Magazine)将暴动的“贫民窟”黑人与“模范少数族裔”的亚裔做对比,这一刻板印象就此流传开来。“模范少数族裔”看似是对亚裔的赞美与认可,但包括李漪莲(Erika Lee)在内的许多研究美国种族主义史的学者指出,它掩盖了亚裔在整个美国社会中面临的歧视以及亚裔群体内部的不平等问题,并且加剧了亚裔自身的优越感,以及他们与非裔等其他少数族裔的分裂。
由于美国人在种族不平等的文化中浸淫已久,整个社会针对黑人的隐形偏见以及与之形成对照的“白人优越论”根深蒂固。这种具有歧视性质的种族态度被“克拉克玩偶实验”捕捉到了。1940年代,美国心理学家肯尼斯(Kenneth)和玛米·克拉克(Mamie Clark)夫妇开启了这项著名的实验:他们发现,从1940年代到1960年代,在种族隔离的情况下,白人孩子喜欢玩白人玩偶,黑人孩子的选择则更多样,对于那些吸收了“白人优越论”的文化信息的黑人孩子来说,他们甚至会更喜欢玩白人玩偶;1960年代末种族隔离制被解除,在兼收白人与黑人的学校里,黑人孩子就开始不再明显地表现出对白人玩偶的偏好。自那时开始持续进行的实验也表明,白人儿童直至今日依然更喜欢玩白人玩偶,和1940年代白人小孩的表现几乎没有变化。
如果我们承认影视作品是一种人们(特别是孩子)了解世界、汲取信息、塑造价值观的重要方式,那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何反种族主义者会对影视作品中的种族主义和隐形偏见持如此强烈的反对态度——如果不对这种弥散于整个社会的种族主义加以积极干预,文化和社会变革的速度太过缓慢。少数族裔在影视作品中代表性不足、被人设化的情况长期存在,即为明证。审查过往影视作品的主张背后,或许是这样一种担心:备受赞美的经典作品传达错误的种族观念,是否会与当下种族平等的文化信息产生冲突,混淆年轻一代的认知,给予种族主义者口实?
修正了过去,就意味着平等了吗?
批评者在批判下架《乱世佳人》是“伤害创作自由”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这部电影并非“永久下架”这一点。事实上,HBO Max此举得体地回应了莱德利的批评,后者并不希望“封杀”《乱世佳人》,而是要求承认这部美国有史以来最卖座、最受欢迎的电影能够承认,它对种族问题的呈现是值得商榷的——在美国南方州政治立场愈发保守、白人至上主义者开始追忆“老南方”的当下,我们不能再轻飘飘地认为“它只不过是一部电影而已”。
弗洛伊德因警察暴力执法意外死亡,这一事件刺破了“种族主义的历史已经翻篇了”的表象——系统性的种族不公依然存在,若是仔细分辨,影视行业也不例外。从这个大背景来看,反种族主义者呼吁对影视作品进行价值观审查,其本质是一个在文化领域正视种族不公、要求更多少数族裔话语权的问题。
日前因主创承认在多元性上做得不够好而陷入舆论风波的美剧《老友记》为上述文化博弈提供了一个有趣的注脚。《老友记》于1994年至2004年播出,至今为止依然被认为是电视史上最受欢迎的美剧之一,甚至有评论认为,它因精彩地描述了单身年轻人在大城市里打拼的当代城市生活,掀起了一场“电视剧变革”(TV revolution)。然而鲜为人知的是,《老友记》的人物设置实际上参考了1993年首播的《单身生活》(Living Single),两者的区别在于,《老友记》讲述的是住在曼哈顿的白人年轻人的故事,《单身生活》讲述的则是住在布鲁克林的黑人年轻人的故事。
另一个重要区别是,这种类型的情景喜剧虽然由《单身生活》开创且该剧在非裔观众当中广受欢迎,而且就纽约市的种族多样性而言,《单身生活》反映的情况更加真实,但日后荣誉不断、走向全球的却是《老友记》(目前《单身生活》在豆瓣上仍没有评分)。
CityLab的一篇文章指出,对比《老友记》和《单身生活》的人设,我们能够明显看出上世纪末种族间的经济、社会和文化不平等。比如《单身生活》中的主角全都从事杂志出版、律师、股票经纪人等专业工作,然而他们依然需要合租;《老友记》中反倒有几位主角没有白领工作。“这反映了一种种族二元对立:如果你是一个年轻的、在纽约这样的昂贵大城市打拼的黑人,你需要成为一个城市专业精英;如果你是白人,游手好闲地做做创意工作就足够你活下去了。”
与此同时,《老友记》的许多剧情发生咖啡馆,也反映了白人城市居民比黑人城市居民享有更多余裕和闲暇的事实。文章指出,在1990年代,咖啡馆对非裔美国人来说还不是一个安全的、热情接纳他们的场所。直至今日,星巴克或精品咖啡馆开进黑人社区依然被认为是社区士绅化的一个信号,会令当地居民担心生活成本将上升。然而对于没有看过《单身生活》的观众而言,不仅这种对比的视角是缺失的,而且对黑人真实生活状态的感知也是缺失的。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们需要承认,对过去的影视作品进行价值观审查至多是一种立场表态,何况用今人的价值观来衡量前人作品的价值,也不免有犯下时代错乱谬误的嫌疑。在这一点上,《老友记》的主演之一、菲比的扮演者丽莎·库卓(Lisa Kudrow)说得很对,“《老友记》如果是今天拍会完全不一样,它肯定不会是全白人卡司。我不确定其他人怎么看,但对我来说,它应该被看作是一个时间胶囊,我们不能只盯着他们做错的地方。”
批判过去经典作品的“政治不正确”固然能讨好不满的少数族裔,但这依然是流于表面之举,并不能真正动摇当下文化领域的权力结构。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是,当下和未来的影视行业能否给少数族裔更多施展才华、展现其真实生活状态的空间,以及当下和未来的观众是否做好了在影视剧中看到更种族多元的角色的准备?值得欣慰的是,好莱坞正在朝种族平衡的方向前进。尽管困难和阻力依然存在,比如观众对迪士尼选择一名非裔演员出演《小美人鱼》女主角有诸多非议,但这个行业的确在有了改变现状的意愿。
这种意愿当然有经济考量——有研究发现,选角越多元化的电影越卖座,同时还能获得观众更高的评价——但从一个更无私的角度来说,好莱坞作为一个志在全球市场的电影商业体系,它推出的电影输出的价值观势必会对全球观众产生影响(我们甚至可以推断不少中国观众对黑人群体的认知就是被这些作品形塑的)。而在当下,好莱坞电影从业者需要扪心自问,把美国社会的历史沉疴——等级制的种族观念——作为美式价值观的一部分输出全球,真的合适吗?
当演员和角色不被肤色和种族意识形态束缚,呈现出更本真、更丰富的人类生存状态,我们才能说影视行业实现了种族平等——相较于修正过去,这是一个我们真正更期待也更值得为之努力的未来。
参考资料:
【美】基恩·佩恩.《断裂的阶梯:不平等如何影响你的人生》.中信出版集团.2019.
Op-Ed: Hey, HBO, ‘Gone With the Wind’ romanticizes the horrors of slavery. Take it off your platform for now
https://www.latimes.com/opinion/story/2020-06-08/hbo-max-racism-gone-with-the-wind-movie
HBO Max isn’t censoring ‘Gone With the Wind.’ It’s reframing it.
《好莱坞电影中偏见多多》
《奥斯卡再遭群嘲:到底是谁在滥用“政治正确”?》
《为何不应把黑人的困境归咎于黑人自身?》
Friends co-creator Marta Kauffman talks diversity: ‘I didn’t do enough’
https://ew.com/tv/marta-kauffman-friends-creator-diversity-atx-festival/
‘Living Single’ and the Whiteness of Urban TV Sitcoms
https://www.citylab.com/life/2017/01/the-gentrification-of-city-based-sitcoms/513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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