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听见人们正在用一种你不熟悉的语言交谈时,为什么你甚至说不出某个词究竟结束于何处而下一个词又自何处开始?假如你的母语是英语,为什么调整嘴型说出法语或者希伯来语里的“r”是如此富有挑战性(其发声的位置更靠近咽喉深处),而西班牙语或意大利语里那个需要用舌尖来发出颤音的“r”也同样令人头痛?你聆听以及发出声音的能力,还有理解其作为语言的意义的能力,都要依靠你大脑里的连接。至于你获得这一连接的过程,则牵涉到有关人性的古老争论。
在你生命当中的头几个月里,借助于你的感官,年幼的大脑沉浸在来自周遭世界的一切种类的信息里。这些感官材料会将你的神经元锻造为各种各样的模式,使你的大脑产生变化。某些神经元的集合会经常一起被激活,强化或调整其连接,起到辅助学习的作用。另一些神经元则较少被使用并被精简掉了,以便为更有用的神经元集合的形成腾出地盘。这一调整与精简的过程就称为可塑性(plasticity),它与人的一生相伴相随,但其高峰期主要是在早年。
对幼年大脑而言,感官材料的一大来源就是他人。其后果则是,幼年大脑会做出调整与精简,以辨认人类言谈里的细微差异,其中包括海量的辅音和元音,继而成为识别这些差异的专家。而关键就在这里——婴儿一般都和一群操着相同语言的照料者在一起,所以你可能会漏掉某些只存在于其它语言里的发声模式。人在长大以后可能会觉得很难发出乃至于根本无法分辨这些不熟悉的声音,原因之一就在于此。
这就让我们回到了前文提到的那场古老的争论:你最深层的特质与能力是否在出生时就已齐备?或者它们是由你在世界当中的经验所塑造的?换言之,最主要的推动力是先天的本性还是后天的培养?我们知道,你的一部分来自基因,它包含着一系列建构你的身体以及形成大脑连接的指示。我们还知道,你生长于其中的文化可以在非常基础的层次上塑造你的大脑以及身体。
如今几乎没有科学家会主张你的一切特征百分百都是生而有之或后天培养的,争论的重点主要是二者之间的界线应当划在哪里。然而,较新的证据却表明,这条分界线其实压根就不存在。事实是,你所处的环境会造成特定基因的开启或关闭,此过程名叫表观遗传(epigenetics)。你还拥有另一些可以规定环境究竟能对你发挥多少影响的基因。基因和环境的交织是如此之深刻,就像一对跳着火热的探戈舞的情侣,以至于用诸如“本性”和“培养”这种彼此分离的提法来形容它们都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助益的。
不妨以下述一系列观念为例,你一个人或者与伴侣一道,身处一个名为“卧室”的专用房间里,在一件名叫“床”的家具上睡了很长一段时间,比方说8个小时。这些观念会通过经验而铭刻在你的大脑里,并指引你的预期与行为。你还可以提出,改变习惯会让人觉得多少有些“不对劲”。如果你和全家人都挤在一间屋子里,每天晚上都只能睡草席,然后你每隔两个小时还要起床照看一下柴火,那你的感觉就会非常不自然了,虽然事实上其它一些文化就秉持这样的生活方式。
甚至于诸如愉悦、悲伤和恐惧这类看似是与生俱来、自生自发的情感,也是文化的产物。设想一下,你看到了一张瞪着眼睛、喘着粗气的脸——如果你生在一个西方社会里,你就很可能在这张脸上感受到恐惧,但如果你生在美拉尼西亚群岛,那你更可能察觉到的是威胁和攻击性。
文化让一代人可以将信息传递给下一代,而不必把这个运输任务交给基因。你儿时的照料者安排了你的物理和社会世界,你的大脑也会根据这个世界来形成相应的连接。你让这个世界延续了下去,并逐渐透过你的言行将你的文化传递给了下一代,反过来又对他们的大脑施加了影响。对基因遗传而言,文化遗传(cultural inheritance)是其高效而灵活的伙伴,这意味着进化过程并不需要让基因单独承载我们所有的大脑连接指令。你的大脑适应幼时听到的语言的方式,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例子。同样,假如你早年遭遇过艰难困苦,它就可能会激活某些基因并抑制其它基因,以帮助你的大脑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逆境。不幸的是,这样的连接机制也会让你在成年后更容易患上抑郁症、焦虑症、心脏病以及糖尿病。如果你有了孩子,那你就可能会透过表观遗传变化将其中某些特征传递给后代。
文化实践甚至对我们整个种群的基因进化也有塑造作用,它可以影响谁有资格和谁一同繁殖,以及什么样的小孩更有可能活到适于生育的年龄。财富、社会阶级、法律、战争与人类的其它一些发明可以赋予某个群体以优于其它群体的权力,可以设立条件来鼓励或者禁止特定人群参与生育活动。政治与宗教的极化使得持有不同信念的人群之间呈现出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状态,更不用说约会或者交配了。父母会为孩子接种疫苗,以防止致命的疾病,或者选择不这样做,诸如此类的举动都会对基因池产生影响。人类正是以这样的方式,依靠自己创造的文化左右着我们这个物种的进化轨迹。
以此观之,文化在生物学里就不单单是调节性的,而是独立自足的起因。我并没有主张你的文化就决定了你的命运,但基因也同样做不到这一点。你的基因与你身处的世界共同塑造了你之所是(无论其方向是好是坏)。由此,我们所有人也都以自己的言辞与行动为媒介,对他人以及下一代人大脑连接的形成负有局部的责任。这就是最前沿的科学所教给我们的:等式中不需要有“对立”。我们拥有的那种天性本来就需要培养,且这两者也完全是交织在一起的。
(作者Lisa Feldman Barrett系西北大学心理学杰出教授,著作包括《关于大脑的七又二分之一堂课》与《情绪》等)
(翻译:林达)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