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王磬 发自匈牙利布达佩斯

4月伊始，布达山上的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匈牙利迎来了四年一度的选举。

又一次，现任总理维克多·欧尔班赢下了这局比赛。他所在的青民盟（Fidesz）成功拿下议会中超过三分之二的议席，大比分超过了他的对手马尔基-扎伊（Péter Márki-Zay）——一个为了击败欧尔班而集结起来的反对党联盟推出的候选人。

过去几年间，欧尔班曾被称为“匈牙利的特朗普”。但二者的区别至少在于，特朗普只执政了四年，而欧尔班已经在总理的职位上待了16年。几个月前，他刚刚超过了默克尔，成为欧盟国家中在位时间最长的领导人。现在，他即将开始总理生涯的第17年、第五个任期。

在上周日的胜选集会上，欧尔班对支持者高呼：“我们赢得了一场巨大的胜利——大到你可以从月亮上看见它。你当然也可以从布鲁塞尔看见它。”

这是欧尔班在向他的欧盟友邻们示威。与许多中东欧国家一样，长期以来，匈牙利政治都面临着“向东”还是“向西”的选择：与俄罗斯亲近、还是与欧盟交好？自欧尔班于2010年再度掌权之后，匈牙利拥抱了前者，欧尔班也一直被视为普京在欧盟里的头号盟友。但是，自今年2月乌克兰危机发酵以来，随着西方舆论的改变和难民在乌匈边境的涌入，这个问题变得前所未有的微妙，也在悄然影响着这场大选。

欧尔班其人

关注国际政治的人士对欧尔班不会陌生。他今年58岁，但已经在政坛活跃了30余年。

欧尔班的政治生命开始于1989年6月。他以青民盟创始人之一的身份，在首都布达佩斯的英雄广场发表了一场著名的演讲，要求自由选举和苏联撤军，引起了广泛共鸣，也为他带来了深远的政治赞誉。

1990年，欧尔班参与竞选匈牙利在后苏联时期的第一个议会的席位。1993年他开始执掌青民盟，并将其从一个亲欧的中右翼、古典自由主义学生组织转为一个右翼国家保守主义政党。1998年，青民盟赢下了议会多数，欧尔班成为总理，他也是当时欧洲最年轻的政府首脑。欧尔班的第一个任期于2002年结束。那一年他在选举中失利，成为反对党的领袖。

中欧大学政治系教授、匈牙利前文化部长András Bozóki对界面新闻表示，八年的反对派生涯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欧尔班。他不能忍受那两次大选的失败，决心对青民盟进行重组，并把绝大部分权力收回到自己的手中。

他于2010年再次赢得选举，此后获连任，担任总理至今。过去这12年里，从欧洲难民危机到新冠疫情，从国内的法制改革到欧盟内部的文化战争，欧尔班都是匈牙利绕不过去的名字。

他的批评者称，欧尔班上任之后的一系列集权措施，破坏了匈牙利的民主与自由，加剧了国内的腐败程度和贫富差距，也让它在北约与欧盟里被孤立。

在2010年的议会选举中，青民盟赢下了超过三分之二的议席，这赋予了欧尔班足够的权力来修改宪法。2011年，他进行了富有争议的修宪，包括对传统价值观和民族主义的强调以及有争议的选举改革，将匈牙利议会席位从386 个减少到199个——这让反对党想要赢得议会多数从制度上变得很难。

提倡基督教的传统价值观是欧尔班的核心主张之一，其中就包括反对穆斯林群体和LGBT的权益，因为他们“与基督教价值观不兼容”。2015年叙利亚难民危机时，欧尔班政府在匈牙利和塞尔维亚的边境安装了巨大的有刺铁丝网——它现在已经成为来自政府的反人道行为的标志性象征。

欧尔班声称，“索罗斯支持的穆斯林入侵者”将摧毁匈牙利这个伟大的基督教国家。2021年，他提议立法审查电影、书籍或公共广告中的任何“LGBT+正面内容”，并严格限制学校的性教育，禁止任何被认为“鼓励性别改变或同性恋”的信息。但又很难说清他本人的真正立场究竟是什么——他的一位党内好友在新冠封城期间冒着被抓捕的风险参加了布鲁塞尔的一场同性恋性爱派对，引起舆论哗然。

但欧尔班的支持者称，欧尔班治下的匈牙利正在变成一个伟大的国家。匈牙利民族的骄傲感得到了光复，代表着欧洲价值观的基督教价值观得到了弘扬，匈牙利国内的经济稳步上升，在欧盟内部也获得了前所未有有的话语权。

Politico的文章认为，欧尔班的政治哲学“呼应了曾经的农民和工人阶级的怨恨”，提倡“毫不妥协地捍卫国家主权和对欧洲统治机构的透明不信任”。他曾公开表示，“我们不希望我们自己的肤色、传统和民族文化与其他人混在一起……我们不想成为一个多元化的国家。”他的国际盟友包括波兰的卡钦斯基、意大利的萨尔维尼、法国的勒庞、美国的特朗普等。特朗普的前密友班农曾将欧尔班称为“特朗普之前的特朗普”。观察家认为，欧尔班试图让匈牙利成为“国际保守运动的意识形态中心”。

被乌克兰危机改变的选举

“一个半月以前，欧尔班团队的竞选活动还是完全不一样的基调。”学者András Bozóki告诉界面新闻。

匈牙利大选很早就定下了2022年4月3日的投票日期，竞选活动也从今年年初就已经开始。但2月底的一个国际事件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这场选举的焦点——俄罗斯对乌克兰发起特别军事行动。欧尔班与普京的复杂关系意外地成为匈牙利大选的一个热点议题。

自欧尔班于2010年重返总理之位以来，他与普京的会面已经高达11次——最近一次是在2月1日的能源进口谈判峰会，欧尔班是乌克兰危机发酵后与普京会面的首位欧盟领导人。他长期被视为普京在欧盟内部的头号盟友。

这个盟友关系既有意识形态的基础，也有经济利益的考量。一方面，在诸如反对美国霸权、宣扬民族主义、反对性少数权益等文化议题上，欧尔班与普京高度一致。另一方面，匈牙利对俄罗斯的能源高度依赖，后者以十分低廉的价格向前者出售油气。

欧尔班任期内最突出的经济政策之一是所谓的“rezsicsökkentés”——政府减少公共开销，控制行政和生活成本，其中一个方案是，依托于欧尔班与普京的紧密关系，大量购买廉价的俄罗斯天然气。欧尔班声称，是这一措施保护了匈牙利人民免受欧盟紧缩政策的影响。此举受到选民的极大欢迎。

欧尔班曾在接受Politico的采访时表示，他与普京的关系是一种“必要的实用主义”。他称，“我所代表的不是我的观点，而是匈牙利民族的利益。我们必须与俄罗斯人建立良好的平衡关系。普京是一个你可以合作的人。”

但这一立场在乌克兰危机全面爆发后遭遇了挑战。来自欧盟、北约以及匈牙利国内的舆论压力，让欧尔班不得不重新思考如何呈现他与普京的关系以及他在乌克兰问题上的立场。

András Bozóki告诉界面新闻，进入3月以来，欧尔班戏剧性地改变了竞选基调，将匈牙利大选描绘成和平/稳定与战争/混乱之间的选择。他希望暂时撇清与普京的关系，转而将自己作为使匈牙利远离战争的领导人。

反对派呼吁匈牙利支持乌克兰，并与欧盟和军事联盟北约统一行动。但欧尔班的团队及其附属的媒体则不断向民众强调，反对派想把匈牙利拖入俄乌之间的冲突——这是两个斯拉夫国家的冲突，匈牙利应该明哲保身。

更何况，乌匈之间也有着不愉快的历史。匈乌之间分享着100多公里的边境线。鉴于乌克兰在其最西部的卡尔帕塔利亚地区镇压匈族人的历史，匈牙利民族主义者不愿意支持乌克兰的抵抗。自2017年以后，匈乌关系由于乌克兰境内的匈族人地位问题而迅速恶化。当时乌克兰通过了一项关于教育的法案，使乌克兰语成为公立学校唯一的教育语言。欧尔班称其损害了匈语的使用，对它进行了猛烈批评，并威胁要阻止乌克兰进一步融入欧盟和北约，直到它被修改或废除。

3月中旬的一场爱国游行中，数以千计的欧尔班选民和青民盟党员打着“不要战争”的海报在布达佩斯示威。在选前的最后一次集会上，欧尔班对选民喊话：向乌克兰提供武器将使匈牙利成为军事目标，而制裁俄罗斯的能源进口将使匈牙利的经济陷入瘫痪。

András Bozóki指出，这种立场有其矛盾性。在国内，欧尔班向民众传达的信息是，匈牙利应保持中立，不应偏向华盛顿或者莫斯科；与此同时，应与俄罗斯保持密切的经济联系，包括继续以优惠条件进口俄罗斯天然气和石油。但在国际上，欧尔班其实支持欧盟对俄制裁的大部分决定。例如，布达佩斯允许北约在匈牙利西部部署部队，并且不反对欧盟向乌克兰军队提供5亿欧元的武器和其他援助。

在国际上，这种立场引发了一些反应。在中东欧国家组成的“V4集团”（维谢格拉德集团）中，匈牙利的做法引起了波兰等昔日盟友的愤怒。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也点名批评了欧尔班，因为它不允许武器直接穿越匈牙利和乌克兰边境。值得注意的是，与此同时，俄罗斯政府也将匈牙利列入其“不友好国家”名单。

在其国内，选举之前的民意调查发现，匈牙利人在如何评价欧尔班的外交政策方面存在严重分歧。根据Publicus研究所在3月7日至3月11日期间进行的民意调查，64%的匈牙利人认为莫斯科对乌克兰的行动是“侵略”多于“防御”。有91%的反对派选民认为莫斯科是侵略者，而在青民盟的选民中这一数据仅为44%。民调机构Medián进行的另一项研究发现，43%的青民盟选民认为，俄罗斯在乌克兰的行为是公正的。

从选举结果来看，欧尔班的这种“平衡术”似乎奏效了。

匈牙利的未来

上周日的投票中，欧尔班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他赢下了54%的选票，其优势甚至比选前民调预计的还要大许多。

欧洲新闻对选举结果的分析称，一方面，匈牙利的城乡差距看起来和以前一样大。在布达佩斯，反对党联盟赢得了最大份额的选票。在其他地方，青民盟占据了主导地位。另一方面，这或许印证了国际政治中比较常见的一个现象——在重大危机发生时，选民会倾向于支持现任政治领导人。

想要击败欧尔班的力量也开展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行动：六个反对党联合起来，推出了一个共同的候选人：49岁的小镇镇长马尔基-扎伊。

马尔基-扎伊是七个孩子的父亲，虔诚的基督教徒，同样具有强烈的保守主义价值观。他甚至在2010年给青民盟投过票，但他后来对该党感到失望。他在匈牙利东南部一个小镇的市政选举中战胜了来自青民盟的候选人，该镇此前一直被认为是青民盟的据点。

与欧尔班不同的是，在那个“向东”还是“向西”的问题中，他的选择是拥抱欧盟而非俄罗斯。选前在接受Politico的采访时，马尔基-扎伊表示，这次的投票不光是为他而投，而是为欧洲而投，因为“匈牙利的未来在欧盟”。

不过，András Bozóki也指出，欧尔班也不想真的退出欧盟，“疑欧”只是他吸引选民的一种策略。他想要的角色是，做一个欧盟内部的“特别成员”。他很清楚，成员国的身份——可以享有欧盟内部决策的一票否决权、可以无缝接通欧盟单一市场——这才是匈牙利最重要的外交资产之一。

反对派也对选举结果提出了质疑，包括选举过程中可能存在的欺诈行为及媒体操控。例如，由于匈牙利的公共媒体现在基本由执政党青民盟掌控，选前马尔基-扎伊在最大的公共电视台仅得到了一次亮相，而欧尔班几乎是每天都会出现。又如，选前在罗马尼亚一个有大量匈牙利裔人口的地区发现了被烧毁和丢弃的选票箱，海外邮寄选票涉嫌舞弊。

最饱受反对派批评的可能要数欧尔班修宪之后分配议席的制度。青民盟在上一届大选中获得的选票其实还不到50%，但却可以在议会中获得三分之二的绝对多数。其原因在于匈牙利复杂的选举制度：全国被划分为106个区，每个区选出一名议会成员，就像美国国会成员的席位分配一样。但另外93个席位是根据一个独特的公式授予各政党的。这个公式由欧尔班设计，以使结果利于青民盟。

“这是一场自由但不公平（Free But Not Fair）的选举。”社会学家、匈牙利前教育部长Bálint Magyar告诉界面新闻。他曾长期在匈牙利议会里担任议员，著有作品《匈牙利：欧盟的黑手党国家》。选前他与同事发表了一份报告，详细列举了今年投票可能出现的选举欺诈。

选举欺诈的指控仍有待进一步调查。不过，观察者们也对反对派提出了批评：他们虽然联合了起来，却未能提出有效的替代方案。反对派被欧尔班塑造成了“好战者”，企图将匈牙利拖入俄乌冲突、甚至会滑向核战的风险。除了无条件支持北约之外，反对派并没有处理冲突的明确策略。

《纽约时报》采访了一位青民盟的支持者蒂萨（Tibor Tisza），他是匈牙利一间出租车公司的老板。他的观点在欧尔班选民中或许具有一定代表性：他说自己对发生在乌克兰的流血事件感到遗憾，但他也对乌克兰境内匈族人的待遇感到不满。他同情乌克兰人的遭遇，但并不希望匈牙利卷入俄乌之间的冲突。

“如果我邻居的房子着火了，我应该把我自己的房子也烧了吗？”蒂萨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