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显微故事 李海草
编辑 | 石宁宇
谈到阿尔兹海默病,大部分人还是习惯以“老年痴呆”四个字来简单指代。
目前,中国有1000多万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是世界上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人数最多的国家,占世界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总人口的1/4,并且这个数字还在随着老龄化人口的增加而上升。
尽管这种病症如今已有很多渠道对大众进行科普,但对于老年人来说,他们还是很难理解自己或是伴侣正在经历着什么。
健忘、容易着急、多疑、焦虑等一系列情绪化特征,把这个病的真实情况影藏在患者的表情之下。
本期显微故事讲述了一名患阿尔兹海默病的老妇人,她的孙辈亲眼目睹了这场疾病是如何改变了自己的奶奶,也目睹了奶奶的至亲们在她患病前后态度的变化。
奶奶和爷爷争吵了一辈子,也相互猜忌了一辈子,这个状况也在奶奶患病后更加严重。但即便如此,爷爷依然半推半就地留在奶奶身边照看她。很多人把婚姻美满概括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作为爷爷奶奶婚姻家庭生活的参与者,作者却认为这种概念或许值得商榷。
以下是关于他们的真实故事:
1
12月22日,我给爷爷打电话,听到我的声音后,他有些愁眉不展地说,你奶奶的身体可能越来越不好了,每顿只能吃半碗饭。
这让我十分不习惯,此前只要说起奶奶,爷爷语气就会迅速而自然地变得愤怒,斥责奶奶不干活到处溜达,家里的东西乱收乱放,说她一句就会要死要活云云。
爷爷态度的转变也让我担忧奶奶的身体,和奶奶通电话时我听到那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问她是怎么回事,她有些耳背没听清,爷爷在一旁大声地替她回答:“她那是哮喘,呼吸不畅。”
从我记事起,奶奶就被各种疾病缠身,不是浮肿就是头疼,不是呼吸不畅就是手脚发麻,无数个夜晚我都被她被病痛折磨的呻吟声吵醒。
家里是爷爷管账,奶奶身上没钱,但爷爷只有在奶奶实在爬不起来的时候才会带她去看医生,而这样的情况极少,因为不管有多痛多不舒服奶奶都会坚持爬起来做饭、洗衣服、喂猪喂鸡。
奶奶的坚持没有换来爷爷的同情,他反而认为奶奶是装病,目的就是为了逃避干农活。
“别看她晚上叫得凶,第二天照样活蹦乱跳。”爷爷每次在说这个话的时候脸上都带着一种调笑。
奶奶和爷爷的关系不好,我三岁开始记事到我十四岁离开他们去城里上中学,这十多年来他们每天都会吵架,无一日消停,两位老人笑脸相迎的场景比中五百万还难遇到。
他们吵架的起因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奶奶饭没按时做或者炒菜油放多了,母鸡没有照顾好当天没有生蛋,某样长久放在一个地方的东西突然不见了或者挪了地方,农活谁多干谁少干了等等。
但爷爷认为,奶奶闹脾气的背后总有个根本性的原因:她想争取一定的家庭财产管理权。
或许是从饥荒贫穷年代走过来的原因,爷爷把钱看得非常重,他曾和我说:“钱比命重要,因为没钱就会没命。”
散落在角落里的每一分钱,爷爷都要抓在自己手里才安心,家里只要花钱的地方全凭他支配,但他又抠到骨髓里,炒菜严格控制放油,一个月也不让吃一顿肉,不仅奶奶生病不带她去看医生,我和弟弟有个头疼脑热的他也只让我们拖着,按照他的经验,只要不是大病拖个十天半个月准好。
在奶奶看来,爷爷的做法是对她的一种压制,这让她很委屈,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活得就像保姆像长工,但很快又否认这个说话,因为这种职业都是能领工资的。
一方面,奶奶确实想通过一次次吵闹争取一定的财产管理权,自己操持这个家这么多年了,养了儿子女儿现在又养两个孙子,怎么手里连一块钱都没有?
另一方面,她会趁爷爷不在家把鸡蛋拿出去卖存点私房钱急用,一个鸡蛋卖五毛钱,一次能存一两块钱,但就这点钱,奶奶还没捂热乎就被爷爷要走了。
奶奶也想过反抗,但爷爷完全不把她当回事,看她的眼睛总是带着一种轻视和不屑,而且爷爷只要一瞪眼奶奶就会胆怯,因为年轻的时候他总是打她。
“那种往死里的打法,不把我当人的打法,拳头双脚一起用的那种打法,我害怕他打我。”奶奶说这话的时候瘪着嘴,是一副不甘心但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2016年,奶奶被确诊为老年痴呆症,记忆力开始下降,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话很快就忘了,有时候甚至吃没吃饭都记不住。
随着老年痴呆来的是,她的身体体质极速下滑,肝脏肾脏都不健康,只能做点做饭扫地种菜这种不需要什么力气的活,连洗衣服都变得很难。
自知身体不适,奶奶反而像松了一口气,不再像以前对家庭责任那么坚持。她开始散步,和邻居聊聊天拉拉家常,抑或只是单纯地站着坐着,看从身边路过的人、鸡、猫、狗,并和他或它打招呼。
爷爷则开始比以往时候更嫌弃奶奶,在爷爷眼中她变成了一个“没啥用”、“依旧在装病”的人,与她的争吵也比以往更频繁。
但得了老年痴呆的奶奶变得很容易激动,和爷爷吵不了两句就会冲上前去,昂起脖子对他狠狠地说:“说我没用,那你把我打死拉去埋了吧!”爷爷很不耐烦地瞪奶奶两眼后就不再搭理她。
这场争吵对奶奶来说还没有结束,她会独自一人站在那里,背着手愤怒地开始讲述一些陈年往事:她和爷爷不如意的婚姻生活、争吵几十年的种种、一辈子没得到的家庭财产管理权、一直被压制的每日每夜……
2
那些缠上奶奶的慢性病,父亲对此也是忽视的,他和自己的父亲一样,认为奶奶只是装病。
2008年,我上初二,父亲和他的二婚老婆生了孩子,让奶奶来城里帮忙带。奶奶和新媳妇的关系不好,父亲反而嘲笑和贬低奶奶不灵活的手脚、古板的言辞。
起初,奶奶总是笑着解释。后来,父亲听不耐烦,就开始厉声呵斥,并延伸到其他事情上,说她做的饭像猪食一样难吃、厨房没有收拾好、衣服没有洗干净、拖过的地仍有污渍。
奶奶不再笑着回应,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默默进入厨房或者去卫生间找拖把。
这么多年,我总觉得那些被隐忍下的种种终有一天会把她压垮,事实也确实如此。
某天晚上,孩子忽然哭个不停,父亲又怪罪到奶奶身上,骂她连个孩子都不会带,是个吃闲饭的。奶奶站在一旁委屈地搓着手,后又把手插在衣服兜里,不自在地来回踱步。
二婚老婆接过话茬继续数落奶奶,仍是家务活没做好那一套,然后她又问奶奶,上次我父亲口袋里50块钱忘了掏出来,她洗衣服时是不是偷拿走了。
这最后一句话,让奶奶委屈到恸哭。奶奶双脚跺地,嘴里喊着老天爷,我活了几十年从未做过亏心事,你为何要冤枉我偷东西?我一个人带孩子,什么家务活我都做了,不给我一分钱,我连瓶水都买不了,还想要我怎么样?
奶奶的声嘶力竭没让父亲和他的老婆产生丝毫歉意,他们不想再理情绪崩溃的奶奶。奶奶的委屈无处释放,她一边哭一边在屋里转圈,最后她走向大门,一边开门一边说:“那个老东西厌恶我,你们这些后人也厌恶我,那我走,我要离开这个家。”
打开门后,奶奶才发现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她没有地方可以去,阴暗的楼道让她止住了脚步,她贴着冰冷的墙面慢慢哭泣,哭声越来越小。过了一会儿,她晕倒在了地上,头撞到地板发出了声响。
被今晚的争吵吓傻了的我写作业的笔早就停了,我像一块石头一样坐在客厅的角落,不敢动,就怕父亲迁怒于我。那时候我还小,没有胆量和他正面抗衡。奶奶头撞地后我坐不住了,冲出去拍她,叫她,她没有反应,我把手放在她鼻孔下试探,还好,有呼吸。
这时候,父亲坐在床上发出了嘲笑声,并说了一句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话:“你以为你装晕倒把谁吓得到吗?”
在这座城市里打工的姑姑也住在我们这栋楼,她听到了争吵声,跑了上来,正好撞见倒在地上的奶奶。
她冲过来,哭着叫妈,吃力地把奶奶扶起来,指着终于从床上爬起来正在穿衣服的父亲说:“你真的太没有良心了,你会遭报应的,你会被雷劈死!”
父亲被激怒,辱骂姑姑,他的老婆也放下孩子走出房间,和父亲一起辱骂。父亲说,她也是你妈,为什么要我一个人养她,你也有责任,他老婆说,我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你没有权力在我家里大吼大叫。
天啊,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家庭和父亲,即使时隔十多年我回忆起来让人窒息的崩溃感仍旧没有减少。
姑姑也很崩溃,她不想再理这对奇葩夫妻,扶着奶奶走了。奶奶这时候已经恢复知觉,能正常走路和说话,但依然很虚弱。
姑姑带奶奶去看了医生,还好没有什么大碍,医生嘱咐需要多多休息。但奶奶只在姑姑家待了不到两天就回去接着带孩子了,她怕没了她新婚的小两口带孩子忙不开手脚。
但奶奶回去的第二天,父亲就给了她路费,让她买票回老家。奶奶一个人肯定是回不去的,还得姑姑送她。
3
在我生活在老家期间,除了爷爷偶尔带奶奶去乡村医生那里简单看病拿药打针之外,只有每隔一年或数年远嫁的姑姑来看望奶奶的时候才会带她去医院做详细的检查,拔牙补牙,打点滴,拍片子,熬中药。
有一年,奶奶的胃检查出了问题,医生开了一大堆各种各样的药,姑姑走后奶奶搞不清吃的顺序,有时候三顿吃一样的药,有时候不能断的药好几天都忘了吃,直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吃了。
她坐在那里,一堆药摆在桌子上,看向从身边走过的爷爷,想寻求帮助,爷爷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她转而求助于刚上二年级的我,我有些战战兢兢地走向她,说实话,那一堆像小山一样的各种颜色的药盒和药瓶让我莫名有些恐惧,我的脑袋里在想,一个人为什么要吃这么多药呢?
但我最终还是帮了奶奶,我根据药盒上的说明,把她每天要吃的药分成一个小纸包,纸包里面又分成了三个更小的纸包,是她每天要吃的三顿药,就和一天三顿饭一样明确,这样她就不会搞错了。
奶奶拉住我的手,夸我,说一些我会有光明未来的话,她说我的手指很长,长得很好看,以后会当老师,教书育人,并兴起一个很能干的家庭。
我有些想笑,类似的话她说过许多次了,或者说,她每次夸我的时候总少不了会有这一句,然后奶奶就停不下来了,开始讲她小时候的故事。
抗战结束那一年奶奶出生,5岁时她的父亲因病去世,家里六个孩子的抚养责任全部落在了母亲一个人身上。时日艰难,母亲日日以泪洗面,有天她拿着锄头挖地,头发遮住了眼睛,没有看到蹲在前面拔草的奶奶,一锄头下去,挖在了奶奶头上,血流不止。
母亲抱起奶奶,像疯了一样哭着往村里老中医的家里跑,老中医早就不是医生了,而最近的卫生室在山下,肯定来不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老中医把炒菜的大锅翻过来,刮了厚厚一把锅灰给奶奶头上的伤口止血。
所有人都以为奶奶不会活过来,她头上的伤却奇迹般地慢慢恢复了。
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让我很难相信,奶奶便弯下腰指着她左太阳穴的位置给我看,那里有一块褶皱的疤痕,疤痕顺着头皮往上延伸,一块疤痕就变成了一条伤痕。
几十年过去,受伤的位置早已长成了正常头皮的颜色,那一长条褶皱却很明显,作为奶奶与命运抗衡的勋章保留了下来。
这一锄头给奶奶带来了终身的后遗症,只要稍微情绪不畅头就会疼,记忆力和同龄人比要差一些,反应也比较慢。对于这些,奶奶是很清晰的:“你爷爷总说我是个醒宝(傻),我哪里醒嘛,我只是脑壳受了伤,反应跟不上。”
“她就是醒,不仅醒,还很笨!”2019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奶奶忘了某样东西在哪里的时候,爷爷就会这样指着奶奶对我说,脸上带着一种介绍某样东西给我看的那种笑容。
奶奶生起气来,骂爷爷,爷爷无所谓地笑着回应一句“你不笨谁笨”。这样的场景在他的生活中,似乎早已是一件像喝水一样平常的事情。
奶奶追赶爷爷,自然是追不上,她站定指着他的背影破口大骂,偶尔还跺几下脚,骂着骂着又哭了起来,开始讲述一些过去的往事,从她5岁脑袋被母亲的锄头挖破时开始述,到结婚生育孩孙,爷爷对她的控制,想起童年趣事或我和弟弟小时候她又笑了起来,手舞足蹈。
我面带微笑,心中却无比悲伤地看着她,静静地听她讲述,大概半个小时后,她突然惊讶地看着我,叫我的名字,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在北京吗?然后又问我吃没吃饭,饿不饿,她要去给我做饭。
4
自从奶奶被姑姑送回家后,父亲就再也没接她到城里,把她一个人留在老家,把爷爷叫了过去帮忙。
这几年,奶奶反而过得很快乐,她一个人在老家,种菜,养鸡,养狗,养猫,我每次和她打电话她都笑得很愉悦,还叫我“孙儿”。
父亲的生意稳定以后,爷爷回老家继续忙各种农活,但一年中总有那么三四次在父亲忙不赢的时候被叫过去帮忙。这段时间的爷爷和父亲格外亲近,随时听候着父亲电话的召唤。
后来我才知道,他这几十年炒菜都舍不得多放油,奶奶生病了也不愿意带她去看医生,如此抠搜般存下来的十几万块钱全被父亲要走了。
父亲完全继承了爷爷对家庭财产权的理解,所有的钱都应该握在当家的那个人手上,其他家庭成员花任何钱都需要从他那里支取并获得同意。
父亲攫夺家庭成员钱财的手段和爷爷如出一辙,让人心凉刺骨。爷爷70岁生日那天,我给了他一个红包,他拿在手里不到一分钟父亲就夺了过去,麻利地拆开,一张一张数,然后悉数塞到了自己的钱包里。
失去了经济独立的爷爷对父亲完全是一种依附状态,而奶奶随着老年痴呆症状的日益加深,对爷爷也产生了一种依赖,她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是找爷爷,饭点的时候也会找爷爷,天黑了没看到爷爷会满村子喊、问。
但爷爷并不想搭理奶奶,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外面干活,做饭吃饭也不会叫奶奶,在他眼中,每天背着手散步和路人猫狗聊天的奶奶依旧在装病逃避劳动,这是让他非常鄙视的。
找到爷爷以后,奶奶表达依赖的方式却并不温和,而是质问甚至谩骂,指责爷爷为什么出门也不和她说一声。最开始爷爷会尝试回一句嘴,说不了两句奶奶就冲到他面前,握着拳头凶狠狠地说:“你这么烦我为什么不把我打死?”
动不动就说死的奶奶让爷爷有了一些畏惧,但也有了更多的忽视。
很多时候是这样一副画面:爷爷坐在那里默默地吃饭,嘴巴咀嚼不停,奶奶站在旁边厉声指责他,激动时还会冲到他面前,爷爷却岿然不同地继续吃饭,丝毫不受影响,直到吃完放下碗筷继续出门干活。
2018年4月的一天,我很惊讶地接到了奶奶的电话,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因为没上过学的奶奶几十年来都不会打电话,只会接,这次居然用手机在没人帮助的情况下给我打了过来。
我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有些焦急地问我知不知道爷爷去了哪里,她一大早起来就没有看到他,找了一上午也没有找到。我安慰她不要着急,爷爷可能是被父亲叫到城里去帮忙了,因为此前发生过数次这样的情况,我给爷爷打电话确认,果真如此。
知道爷爷消息的奶奶在电话那头赌气似的说:“走了就算了,反正走哪里从来不说,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我很确定,在她的嘴里听出了一丝难过的味道。
5
2019年,奶奶老年痴呆症状比以往都更要严重,记忆力急剧下降。
打电话时,她不停地问我过年什么时候回去,我说你刚不是才问了吗?她就笑,说奶奶不记事了,你别生气啊,然后立马接着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过年啊。
挂电话的时候还和我说新年快乐,我说还没到新年呢奶奶,她又笑,说我就期盼新年,新年一到,你们就都回来了。
我是除夕前两天到的家,奶奶听到我叫她,欢欣雀跃地小跑出来,拉住我的手盯着我看,一会儿叫弟弟,一会儿又叫我,循环几次后最终确认是我。
这样的情况在接下来几天发生了许多次,她会突然问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过一会儿她又指着弟弟问我这孩子是谁,我告诉她后她鼓掌欢笑着说,你们都回来了啊,那我真开心。
有时候在饭桌上她会突然停下来,满屋子扫一眼,有些忧伤地说,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那时,我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朝我脸上扑了过来,心里很难受。
大多时候没有人回答她,偶尔爷爷和父亲的老婆会嘲笑她,父亲的老婆说,你一碗饭都快吃完了怎么还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过年那几天,家常便饭的争吵也没有消停。奶奶看大家都忙忙碌碌,自己也想参与做点什么,但总是帮倒忙,洗过的菜正准备下锅她却端起来倒在了洗菜池里,用来擦碗的干净毛巾被她拿去擦了灶台,油在锅里烧得正旺她毫无征兆地舀一瓢水倒了进去……
于是争吵就这样开始了,爷爷骂她故意使坏,不想让大家吃,良心不好。奶奶否认,说爷爷冤枉她。
爷爷不接奶奶的话,跑到我们面前,指着奶奶脸上带着一种愁容:“她每天都这样,日子好难过,我没有办法,稍微说她一句就要死要活。”
我说她老年痴呆,你不要骂她也不要刺激她。爷爷依旧重复着自己刚才的话,留给我一个“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微笑转身走开了。
父亲静静地看着,尽管他现在对奶奶的态度比以往好了许多,但对于奶奶患有老年痴呆一事,他和爷爷的态度一样:是装的。
再后来,奶奶大腿浮肿到无法走路,爷爷找一辆木板车,铺上棉被,奶奶坐在上面,爷爷拉着或推着她往返镇上的医院。奶奶有时候忘了吃药,爷爷也会提醒她,晚上疼得睡不着觉时爷爷也会问一句。
但这并不证明他们的关系有所好转,爷爷的浅层次关心只是基于一种夫妻责任,暮年的近一步到来,没有让他们更理解和爱惜彼此,持续几十年的争吵仍旧会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场景下发生。
6
去年国庆,我回老家看望奶奶,到家门口就听到了他们在争吵的声音。两位老人相互责怪、咒骂对方,言语间异常凶狠,完全不像一对生活了几十年的夫妻。
2017年端午,奶奶一个人在家,我又回去看望她,聊天时聊到了爱情这个话题,我问她有没有爱过爷爷,她没有任何思考地撇嘴摇头:“从来没有过,要不是我妈一直打我说我不孝逼着我嫁给他,我才不会和他在一起。”
奶奶17岁那年喜欢上了一个人,两人很恩爱,私下确定了恋爱关系。他是城里的工人,有文化,对人也很好,上门提亲时却被奶奶的母亲拒绝了,她给奶奶物色了她心仪的对象,也就是爷爷。
第一次见爷爷时,奶奶就非常不满意,他板着脸不说话,穿着一条松松垮垮裆拖得很低的裤子。奶奶不想嫁给爷爷,她母亲就打她,用红薯藤抽得满身都是红印,一条一条的,像蚯蚓,还不让她吃饭,直到奶奶被迫同意嫁给爷爷,打骂才停止。
嫁给爷爷没几个月,奶奶便经常被打,“嫁给他几十年,我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不是打就是骂,往死里打,把我不当人。无非就是说我活干得不多,这里那里没有做好。”然后她又小心地嘱咐我,这件事情不要和任何人讲,这么多年,她只对我一个人说过。
奶奶总说忘不了年轻时爷爷对她的殴打,但我并未真的见过,以前吵架最凶狠时爷爷会扬起拳头,奶奶服软跑开后争吵也就结束了,但这次国庆节,我是真的见到爷爷打了奶奶。
现在爷爷奶奶两个人生活在老家,家庭财产管理权依旧在父亲手上,家里的一切开支用度他全权负责,每隔一天会用社区团购平台买一大堆东西回去。爷爷舍不得吃,鸡腿放在冰箱都发绿了也不扔。
我这次回去带了一些北京的特产,还有父亲买的一些干果和牛奶等物品堆在了房间的桌子上。奶奶趁爷爷不注意全部收了起来,爷爷问她收到哪里去了,应该摆出来吃,奶奶完全忘记了,说自己没有收,爷爷又冤枉她。
两人因此吵了起来,爷爷怒火震天,说奶奶使坏,把东西藏着烂了也不拿出来吃,又说她偷拿给外人或偷偷拿出去卖了钱,是强盗行为。奶奶也怒气冲冲,冲向爷爷说那你打我一顿吧你有本事。
被激怒的爷爷果真迎上前去给了奶奶肩膀一拳头,嘴里还咬牙切齿。我想,他年轻时应该就是这样打奶奶的。
我紧急拉住爷爷,他甩掉我的手走开了,安抚好奶奶后找爷爷聊了半天。我说了一大堆,爷爷只是盯着我看,偶尔哦一声,他应当是完全没有理解我在说什么。
待我终于停下嘴后,他开始说话了:“她就是坏,你爸买的很多东西她都偷偷藏了起来,或者给别人吃,自家的人就舍不得拿出来吃。”
奶奶听到了爷爷的话,从另一个房间冲出来,指着他说:“你再乱说我把你嘴巴撕烂!”于是,一场争吵又开始了。
爷爷和奶奶同岁,都是快77岁的人了,爷爷身体好,几乎不生病,也没有奶奶遭遇的老年痴呆症,他也很难理解这是一个什么东西,对人意味着什么。
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知道这个名词,但他没有明确的概念,在他眼中这是一种没必要大惊小怪的病,甚至是否存在他都持怀疑态度,不然也不会说出“奶奶在装病”这种话。
好在从最近,爷爷学会了照顾奶奶的情绪,尽量顺着她的意,不再和她争吵,还记挂起了她的身体。这在过去的几十年,是没有过的事情。
爷爷态度转变的节点无人所知,或许仅仅只是发现自己已经很老了,而这个陪伴自己一生的人自己并没有好好对待过她。
1月11日,奶奶全身大面积浮肿,从已经回老家的表姑发过来的视频里,我看到了因为脸部浮肿严重,眼睛眯成一条缝的奶奶。她手放在肚子的位置,说心里很难受,气出不顺,并伴有不间断的哮喘声。
父亲拜托表姑把奶奶送到了医院,一顿检查后奶奶打上了点滴,还是以往的老毛病,心脏和肺部的问题。
表姑发来了两个视频,其中一个是爷爷扶着奶奶走在医院走廊里,奶奶脚步缓慢,喘息不止。另一个视频是奶奶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休息,旁边的小桌子上放着水杯和一堆药盒药瓶。
这两个视频里都有爷爷,我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种叫担忧的表情。这种表情,在面对奶奶的时候,我此前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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