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娱乐硬糖 谢明宏
编辑|李春晖
《风起陇西》完结了,仍然没有解决小众口碑与大众观感的割裂问题。
一方面,该剧在央视收视成绩一直保持在0.4-0.6之间,还不如同期卫视剧在央八历史上也是末流。直到大结局时,收视才爬升但也为时晚矣;另一方面,它在豆瓣却收获了3.7万人打出7.9分的成绩,俨然一部久违的“古装口碑力作”。
电视观众们,可能更想看诸葛亮、司马懿、孙权等三国顶流故事,但打开《风起陇西》却发现主角在《三国志》里翻不到名字。追了两集,又被司闻曹、间军司、靖安司等机构名词弄得晕头转向,遂弃之不顾。
当然也有比电视观众年龄稍低的网播观众,表示很爱“时代夹缝里的小人物”叙事视角。深信《风起陇西》一改国剧的拖沓和宏大叙事,是一部有高级感和烧脑度的创新作品。他们对剧集的遇冷表示可惜,又一次感慨“曲高和寡”。
通常电视剧导演应该是没有“取悦观众”和“自我表达”的选择障碍的。因为他们早接受这种大众文艺消费品就是要尽可能让更多人喜闻乐见。但电影导演拍电视剧的路阳显然选择了后者,他说:“大家如果想要陪伴感的剧,选择其实很丰富,也足够多,也不差我这一个。”
问题在于,即便是“自我表达”,《风起陇西》也只能算得上“半部好剧”。它既暴露了路阳在剧集把控上的生疏,也让平时被称戏骨的演员露出底裤。其呈现的反差犹如硕士论文的开题和答辩,想象中深刻丰满,现实看贫瘠骨感。有佳句无佳章,有风格无故事。
戏只看一半,还是好的。那另外一半呢?
《陇西》到底值几分
拍人物对话不是正打反打就是同框,路阳在《风起陇西》里的运镜难说惊艳。除了怼脸拍摄有电影感,别的呈现很难说“降维打击”。脱离了《绣春刀》那种手持运镜后,路阳显然失去了曾被称道的镜头“呼吸感”。
倒不是说随便找个电影学院毕业生就能替代,而是放在剧集导演群里并没有突出优势。同样都是屏,大银幕和小荧幕显然还是有壁的。尤其是场景大多局限在室内的《风起陇西》,并没有给路阳留下太多“长镜头”的炫技机会。
不管是在司闻曹内部,还是酒肆军帐,甚至是府衙朝堂,《风起陇西》都选择聚焦黑暗色调和压抑空间。典型场景如陈恭(陈坤饰)在夜色掩护下盗取蜀军的弩机图纸,整段镜头细碎凌乱,直到结束都没有用镜头语言交代清楚弩机生产基地的地形结构。
黑暗阴冷的色调,营造了不安定感和压迫感。人物往往要在暗室之中,烛影之下完成主要表演,这让《风起陇西》整体风格偏黑色电影。风格化强烈的同时,也抛弃了观看体验的均衡性。只见细节精微,不见宏观骨架,让人抓不住故事的脉。
为了扩大画面的张力,路阳运用了丰富的影音元素加以组合。看似干净利落的剪辑,却在逻辑上相对零散,往往两三集讲一个线索却被赋予了庞杂的三十六计主题。大量的台词和对白用来推动情节发展,让《风起陇西》颇像一部话剧。相信改成话剧,并不需要对现有剧本做出巨大调整,没准是个衍生的好法子?
路阳在《风起陇西》中,总是执着于一种带有现代意味的、内向化的叙事策略。这两者在剧集中彼此纠缠,从而形成了表象上的纠结和吊诡:即在现实性的故事里显现着幻想的天真,而在更偏重想象的叙事里却又透露出残酷的“真实”。
他擅长以阴谋的层层设置,来使主人公遭受来历不明的追击,如同希区柯克的悬疑片,映射出现代人生存的某种无力状态和焦虑感受。但这种焦虑的传达却是意识流似的拧巴。比如前两集陈恭在“白帝”身份暴露后的忧惧,在后期剧情里是不成立的。试问一个在蜀魏两国都被视为“己方间谍”的双面间谍,会担心身份败露吗?
在情绪和情节的反复拧绕中,路阳把自己也绕进去了。一个蜀国借助魏国青萍计划、借力打力使用“反反间计”进行内部权力集团斗法的故事,被他讲得过于云山雾罩,失掉了本真的精妙。
还是李安深得其味:“凡是银幕显像,经常想法落了实就玄虚不得,着了色相便不够高妙。”路阳在《风起陇西》里的错位,恐怕还真是用力过猛。铺垫了240集的阵势,最后浮皮潦草的收尾。仔细回想,也有一些精彩桥段,但整体感受却模糊至极。
反正硬糖君是奉劝以后宣发,千万别再说电影演员、电影导演、电影美术、电影XX……来拍电视剧是“下凡”了。术业有专攻,给电视剧这种内容形式一点尊重。
观众的选择
与买票进电影院不同,电视观众没有一个必须留下的理由。当看了两三集发现不是观看舒适区的作品时,“离开”是一种必然。路阳想通过《风起陇西》表达强烈的个人诉说欲望和对后现代话语的青睐,但离开的观众或许只想看一部哪怕是刻板印象的三国戏。
“谍战乃诸战之首,要尽快做损失评估。”当看到诸葛亮(李光洁饰)对下属嘱咐此语,真觉得是在演戴笠而非孔明。《风起陇西》在原著就对诸葛亮做出了创意性解读,应该说,这种后现代戏仿、拼贴、黑色幽默的元素本身就与路阳的创作趣味吻合。
于是,在原著与路阳的合谋之下,剧集的反叛性更加鲜明了。陈恭,作为双面间谍他思考的是个体与系统的矛盾。作为个体,他想的不过是完成任务后与妻子归隐田园。而面对系统任务,“恢复汉室”成为压在他心灵世界的一座泰山。在经历妻子离世和好兄弟荀诩的假死后,陈恭选择自我牺牲。
与传统的“侠之大者”不同,陈恭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当一个“棋子”开始思考人生,他对这盘棋的走向会发生什么影响?路阳用这种手法,来呈现《绣春刀》的沈炼、《刺杀小说家》的路空文时,显然是恰如其分的。因为电影要在两个小时里有所表达,必然舍弃常规性叙事手段,这是观众早就达成的共识。
而在《风起陇西》中,如果每一集都要深深潜入陈恭的内心,观看体验恐怕是非常疲惫的。电视观众需要一些情绪的直给,甚至是旁白的辅弼。而在陈坤的表演和路阳的镜头下,总是讳莫如深阴阳难测。初看觉得高级,久了就是故弄玄虚,给普罗大众“摆谱”。
观众在陈坤的表演里,只能看到一段段的情绪,而不是鲜明的人物动机。这种断裂式、碎片化的形象塑造,很难产生人物弧光。说是小人物的精神世界,却没有抓住其生活状态,更像是自我感动的空中楼阁。
在《绣春刀》时期,路阳就被诟病过不会拍感情戏。到《风起陇西》里就更加奇怪了,陈恭和翟悦的感情一到回忆杀就是磨皮滤镜的两两相望,镜头语言还不如恋综丰富。天使大宝贝演的柳莹,一直和荀诩暧昧,结局又拿着荀诩和陈恭两人的令牌睹物思人,简直不知想表达什么。究竟是危险的爱,还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古怪得无法揣摩。
创作端的灵光一闪,到了接收端就变成亮瞎眼。反传统和反规范性的叙事,是《风起陇西》大众传播失败的祸首。演员自以为高深的演法,继续为这种“出轨”添砖加瓦。这倒应了一种乖谬的创作规律:当你往正确的路上走有无数掣肘,当你走岔路就有人给你加速。
人、命运和系统
“我觉得我未来10年创作的母题,依然是人和命运、系统的关系。”接受《人物》采访时,路阳如是说。从这一点看,他对创作主题的坚守可算执迷不悔。
他的电影中很少出现“成长型”角色。角色从传统故事片的成长路径逃逸了,转换成了一种先验性的抉择。《绣春刀》里的沈炼一出场就已经是个老练的锦衣卫,但经验的成熟并没有带来精神上的安宁。他每时每刻都在接受着身份环境与精神倾向的碾压拉扯。
沈炼的精神形象如同格奥尔格·梅勒在《游心之路》里说的:“一切都是既是非是,既可非可的‘真实假装’。”这种精神上的混沌,在《刺杀小说家》里被进一步地放大和提纯。路空文写作八载一事无成,对远道而来准备杀他的关宁也处于“知与未知”的模糊状态。
在路阳的创作世界,角色的反叛主要源自世界的辜负。沈炼勤勤恳恳打卡上班,却被迫卷入了朝廷对魏忠贤的追杀旋涡;少年空文生性纯良,却一直被赤发鬼派来的亲兵追杀;陈恭为了恢复汉室几经生死,最后却不得不亲手送走心爱的妻子。他们在精神世界里彻底迷失,从而丧失了生存的意志。
关于路阳电影的矛盾冲突,最重要的问题在于“系统”是什么?因为外部环境的复杂和难以理解,个人往往对系统感到无力乃至恐惧。具体表现在他的作品中,是《盲人电影院》里四合院外面的功利世界,《绣春刀》的阴谋格局,或者《风起陇西》的人性博弈。
路阳的人物内向化叙事,多少带有社会关怀倾向。它很有可能来自于一个学院派出身的导演,难以摆脱的精英心态和使命感,也可能与“故事是要讲给大众听”的商业类型片的对话意识有关。他之所以能脱颖而出,本就源于开辟非大众化道路。要求他把《风起陇西》拍成《潜伏》,多少有点不近人情。
他生在电影圈体制内,但风格却是“体制外”。《绣春刀》系列的走红,主要依靠游戏化的设定与影像,迎合了年轻二次元爱好者的趣味。类似斯皮尔伯格的《头号玩家》,观众从中获得的是一种交互式体验。但在《风起陇西》里,这些个性化的表达注定无法复制成功。甚至因为体裁不同,暴露了技法上的短板。
就像王小帅说的:“第六代导演之后不可能再出现能划时代的电影人,没有所谓的第七代,因为他们没有共性。”横向对比,路阳和其同时期的文牧野、郭帆等青年导演类似,是具有一定标新立异思维的电影人。看这代导演的作品,有时觉得身心俱疲。因为他们格局宏大但叙事微小,着眼系统却立足个体,有时观众会陷入“接收无能”的窘境。
对于路阳的电影,硬糖君总是不能释怀开篇十分钟的兴奋和结尾十分钟的愤愤。如果永远只能在短途飞机上看半部路阳,我想那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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