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莓daybreak 夏文欣

人的一生，有很多约束。

很多人的第一份正式书面约束，可能都与职场相关。比如，参加校外实习需要签订实习协议，毕业需要签订毕业生就业三方协议。

互联网职场协议更加司空见惯，期权授予协议、股权激励协议、竞业限制协议等。这些协议，为员工带来福利权益不假，但绝不是免费的午餐。有多少人从头到尾认真看过自己签下的协议内容？

前段时间的一件事情，让职场人翻看过去签下的协议，重新审视是否存在一定的风险和隐患。

一位腾讯员工在2021年3月，向公司申请了「安居计划」并签订协议，获批贷款50万元。合同约定贷款期限为6年。但是一年后，劳动合同到期，腾讯不再续约。这时面临离职前还清全部贷款的问题。

这个事件的核心就在于，其中对还款的约定。这位员工重新确认协议后知道，如解除劳动合同后不能按时还清贷款的，违约金为每日万分之十。这是他之前没有在意的条款。

安居计划在互联网公司并不普及，所以也许很多打工人没有亲身体会。但竞业协议、期权协议甚至落户协议等约束，广泛分布在各个大厂。

一纸约定的背后，就是一种人生。

「有时候避雷要靠运气」

齐祐腾 腾讯员工

我承认自己是腾讯「安居计划」的受益者，每一步都充满了运气的成分。但如果你问我，借了安居贷买房真的安心吗？当然不是。

2013年，我以应届生的身份入职腾讯，每个月的薪资大约是1万元左右。当时深圳的房价是3万一平。

母亲常对我说：「不管在哪里讨生活，都得想法子先安个窝」。在她的催促之下，我很早就有了购房的想法。

「安居计划」最早是腾讯于2011年推出的员工购房借款福利政策。最初设定的免息借款额度上限分为30万元和20万元两档。工作满3年、符合条件的腾讯员工均可申请，而且无需提供实物担保。

之后这项福利政策持续迭代优化。2015年安居借款额度提高至一类城市50万元、二类城市25万元。2019年腾讯调低「安居计划」门槛，入职2年、绩优者1年即可申请。2021年又推出了「安居计划Plus方案」，加上新增的Plus借款额度，员工最高可以申请到90万元免息借款。

我是在2016年申请的「安居计划」。工作刚满三年，我眼见深圳的房子是一天一个新高价，这时候我月入两万，房价也高达每平米五六万。慌乱之下，我决定买房。

经过漫长的讨价还价，房子最终交易价格定在400万元。父母为我把老家唯一的房子卖掉，加上全家人的积蓄，勉强凑够首付，我还需要贷款200万。

我算了一笔账，按照房产中介所说，当时房贷利率折后差不多是4.3%，选择30年本额等息还款，本息合计要还356万多。

但如果我有50万免息的安居贷呢？那银行贷款就只需要150万，同样的情况，本息合计总共是267万左右。再加上50万的安居贷，一共要还317万，比之前足足省了39万。这样的诱惑，真的很难有人不心动。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向公司申请了「安居计划」，签订了安居贷协议。前不久，我还了最后一笔安居贷款。

6年时间，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深圳南山的房价比2016年翻了一倍，腾讯的应届生年薪涨到了40万元。但安居贷没有变，房贷也没有变。

说实在的，以当时的年纪和想法， 我不会去考虑行业的发展前景，也不会去考虑失业和裁员。毕竟那时候没有互联网裁员潮，社会普遍流行的认知是「经济会一直发展，房价会一直上涨」。

而我也只看到了可以省39万的利息，甚至连「安居计划」的协议条款都没有认真仔细地阅读。

我只记得两点，一是还款期限是6年，二是这6年不可以离职。我下意识将离职等同于辞职，没有想过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裁员。

最近脉脉热榜上关于腾讯安居贷的职言提醒着我，不是每个忘记风险的人都会被风险遗忘。我只能感叹，自己多么幸运。

「签了竞业所以失业」

姜超丽 拼多多前员工

当我第一次看到拼多多竞业协议时，心脏突然跳得很快，手心凉凉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我承认，我紧张了。

早先，我在网上做了许多功课。简单地说，竞业协议是指从公司离职后，一段时间内，禁止进入有业务竞争的公司，也不能创建与原公司业务范围相同的企业。一般情况下，只有企业中高层或者了解商业机密的员工才会被要求签订竞业协议。

但在拼多多，几乎所有员工都需要签竞业协议。之前，网上还曾盛传过一份拼多多的竞业名单，涵盖了阿里、腾讯、唯品会、京东、字节、网易、苏宁、国美、美团、快手、小红书等众多互联网头部企业及其关联方、投资方。

事实上，摆在我面前的这份竞业协议，被列为竞争对手的公司远不止这些。

我犹豫了。但HR催促我说，「快签字吧，不签就没法入职」。我心里想，拼多多可是业内薪资天花板呀，于是心一横就签了。

入职之后的日子没有想象中顺利。拼多多独特的职场规则，令我水土不服。不到2年时间，我决定辞职。

让我意料不到的是，当初签订的竞业协议，成为我失业的直接原因。

竞业协议的新闻，我看过不少。比如，原上海枫享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创始人陆昀，在拿到科大讯飞3600万元收购款后，立即跳槽到腾讯担任智能平台副总裁，经法院判决需赔偿1200万元。

但在我眼中，这是企业、高管之间的博弈，不会发生在最基层、最普通的程序员身上。

我也看到过宁德时代曾以违反和公司签署的竞业协议为由，将10名离职员工告上法庭，要求赔偿100万元违约金，其中就包括一位月薪不过8000元的普通员工。

可我却认为，这只是个例，不具有普遍性，宁德时代也不是拼多多。

在提出辞职之前，我还在网上匿名提问，「签了竞业协议，辞职会怎样」。得到的答案是，签约不等于执行，只有重要高层、核心骨干，公司才会要求严格遵守竞业协议。普通职工不会有人在意。

网络回答还显示，根据竞业协议的约定，公司还需要按照「最后一年税前月平均工资的30%」，按月进行竞业补偿。如果公司不支付补偿金，劳动者可以单方面解除竞业协议，跳槽不受限制。

还有人支招，教我如何应对竞业协议。「入职新公司要戴好墨镜和口罩，以免被拍照留作证据，万一被拍到就辩称是访客」、「前公司会查社保和缴税记录，合同得挂靠第三方」、「在新公司用假姓名，换手机号，最好是借朋友身份证办的手机号」。

这些反馈坚定了我辞职的信心。后来才意识到，这些都不算真正有价值的信息，我被误导了，也低估了协议条款的威力。

办理完离职手续，公司告知我需要遵守竞业协议相关规定。当天还发生了件小插曲——公司提前没收了我的工作电脑，并关闭相关权限。那一刻，一股落寞感涌上心头。公司依章办事，少了点人情味，多了份人走茶凉的悲凉。

离职的第一个月，按照拼多多的解释，属于脱敏期。脱敏期没有离职证明，但我还是专心地准备了几个面试。直到收到字节跳动的offer，上面写明诸如「如果和前雇主存在竞业协议，本offer自动取消」的条款，我突然感觉形势有些不利。

这一次，我不再相信互联网，决定询问专业律师。

律师在看过我与拼多多的竞业协议后提示，根据协议内容，只要公司在员工离职90天内支付赔偿，协议就依然有效。除非员工预先通过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解除竞业协议。否则，就需要支付公司违约金。

我不仅没有收到赔偿，还要被竞业协议拖延三个月。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字节跳动的机会也打了水漂。

有一瞬间我想过要不要偷偷入职，但最终还是不敢冒险。24个月的违约赔偿，没收包括已经行权的全部股票，算下来有上百万元，这不是我能够承受的。

这次也带给我深刻的教训。我们可以从网络上获取有关竞业协议的大量信息，却始终不能得到全部信息。即使深入了解，也会心存侥幸地认为，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三个月的无业生活，由于缺少经济收入，心理压力非常大。我彷徨迷茫过，也难受痛哭过，有一段时间甚至产生了埋怨和憎恨的情绪。那段时光不堪回首。

「落户协议终成枷锁」

赵梓彬 快手员工

我依稀记得那天的阳光格外暖人，透过落地窗墙折射到我的办公桌上。透过玻璃向外望去，办公楼门口的草坪已经有复苏的痕迹，小池塘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

一如我此刻的心情，明媚而炽热。「公司的落户指标，经审查你的情况符合政策，你考虑一下要不要，放弃的话尽快回复，同意就准备一下相关材料」。领导问我的时候，我欣喜若狂，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要户口」。

午休的时间，我下楼找了一处没人的地方，先给异地的妻子通了视频，然后给父母打电话报喜。「我，拿到北京户口了！」我兴奋地声音，带着点颤抖，却比平常音量大。

这是我来北漂这几年最快乐的事情。北京户口对我来说，是这个城市接纳我的象征，是对我个人能力的认可，也是我留在北京的重要支撑。

但这个户口不能轻易到手。就像要解一道大题，得先把前面的障碍清除，每道关卡都是一座大山。

妻子没有我想象中的欣喜，反而有些不情不愿。如果决定定居北京，她必须辞掉一份月入两万的稳定工作。这个收入水平在二三线城市相当可观。在北京，她是否能找到同样待遇的工作，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我反复劝说她，「北京是首都，人往高处走。我们不可能异地一辈子。」经不住软磨硬泡，妻子同意了我的方案。

成功闯过第一关，第二关接踵而至。

比起集体户口，我更倾向个人落户，这样我们就必须先买房。但北京的房价让出身农村的我望尘莫及。我硬着头皮问父母要钱，向岳父母开口，和妻子东拼西凑，在两代六个人的共同努力下，凑齐了一套郊区房的首付。

解决完这些问题，我才与公司签订了落户协议。

实际上，从提出申请到完成落户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如果中途离开公司，落户流程自动终止。落户协议中也有规定，服务期内辞职或因个人原因被解除劳动关系的，将要赔偿一笔不菲的违约金。不过，用不跳槽的代价，换一个北京户口，我觉得值。

但因此，我背上了沉重的房贷。妻子来京，暂时没有工作，我每月到手的工资，几乎全数用来还房贷。如果KPI完成得好，奖金不错，还可以维持家庭的正常开支。

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自从签了落户协议，每天加班到深夜，我的绩效还是从S变成了B。绩效奖金不如之前，我只好动用双方父母的养老金。我从曾经村里人人夸赞的「最有出息的孩子」，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啃老族。

而曾经的同事，选择放弃北京户口，考上了老家县城的公务员，还没有房贷。有一瞬间，我觉得他更幸福。

今年开春，快手大面积裁员，人心惶惶。我很担心自己被裁员，落户还没有完成，一旦被裁，北京户口就没有了。我只能更加拼命，连续一个月不休假。现在，北京户口给我的喜悦已经褪色，留下的只有疲惫。

前段时间发生的一件小事，更是让我内心再起波澜。我无意中了解到一个应届生的薪资，发现自己收入被倒挂了。

之前猎头也曾联系过我，给出的薪资条件十分诱人。只要跳槽，至少可以涨薪30%。但我有落户协议在身，来去不能自由。

我动摇了，我渴望跳槽涨薪，或者退回二三线城市，至少不用这么辛苦。为了这个北京户口，我已经付出了太多。此时此刻，我没有退路，否则之前的一切努力都白费，演变为沉没成本。

有些职场协议，是一道沉重的枷锁，让人没有退路。我也深深体会到，那些看似馈赠的福利，其实暗中早已经标好了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