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侯瑞宁

2月24日至今，俄乌冲突已持续100天。欧盟在此期间做出了对俄罗斯煤炭、石油的制裁决议，并提出了天然气制裁的初步方案。

当地时间5月30日，欧洲理事会主席查尔斯·米歇尔在社交媒体上表示，欧盟已就对俄实施石油禁运达成共识，将立即覆盖三分之二欧盟自俄罗斯进口的石油。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随后在社交媒体上表示，今年年底前欧盟将停止90%的俄罗斯石油进口。

5月31日，国际能源署（IEA）执行干事法提赫·比罗尔（Fatih Birol）警告称，俄罗斯是全球能源体系的基石。俄乌冲突以及西方国家对俄罗斯的制裁，使全球同时面临石油、天然气和电力三重危机，严重程度超过上世纪70年代。

俄乌冲突爆发至今，全球能源格局已发生了巨大变化。这些变化呈现出了哪些特点？给世界能源供需带来了哪些实质性的深远影响？全球能源市场又将走向何方？

基于上述问题，界面新闻采访了三位业内资深专家，分别是国家能源委员会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中化能源股份有限公司首席经济学家王能全，东帆石能源咨询有限公司董事长、中国海油能源经济研究院原首席能源研究员陈卫东，以及捷诚能源首席研究员闫建涛。

以下为采访内容，经过编辑整理：

界面新闻：如何看待欧盟5月30日通过的对俄石油进口禁令？

陈卫东：欧盟通过对俄石油禁令，是全球能源市场的一个重大历史性事件。美欧国家对俄罗斯的态度，从绥靖政策转向了坚决对抗。

这不仅将对俄罗斯经济造成巨大打击，也意味着俄罗斯将逐步被踢出全球能源贸易的主流市场。俄罗斯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接替欧洲的消费市场。

去年，欧洲自俄罗斯进口了约1.41亿吨石油，占进口总量约三成，价值约700亿美元；进口俄罗斯天然气1550亿立方米，占进口总量约四成，价值约1000亿美元。

同期，俄罗斯财政收入3500亿美元。油气财政在总收入的占比接近一半。随着油气禁令的实施，俄罗斯将失去巨大的资金来源。

界面新闻：这一百天里还有哪些关键性的事件值得关注？这些事件将对市场产生哪些重大影响？

陈卫东：有三个重大事件值得关注，除了石油禁令，还有对俄罗斯煤炭、天然气的禁运。

4月8日，欧盟正式批准通过第五轮对俄制裁措施，包括禁运俄罗斯煤炭。欧盟对这一禁运政策设置了120天的过渡期。今年8月起，该政策正式生效。

俄罗斯每年向欧盟出口的煤炭价值约40亿欧元。欧盟禁止进口俄罗斯煤炭，将砍掉其一个重要收入来源。

4月26日，欧盟经济专员保罗·真蒂洛尼表示，欧盟目标是今年年底对俄罗斯石油和天然气的需求减少三分之二，到2027年底降至零。虽然还不是最终决议，但可以看出欧盟摆脱俄罗斯能源依赖的决心。

5月30日，欧盟对俄石油禁运问题上达成一致。这标志着欧洲对于俄罗斯化石能源的依赖正在大幅降低。

界面新闻：如何看待俄罗斯在此期间发布的卢布结算令，及其在能源领域达到的效果？

陈卫东：“卢布结算令”一定程度上是为了减少卢布汇率的波动，但意义和作用不大。

俄乌冲突加上欧美制裁，导致投资者抛售卢布，卢布一度大幅贬值。卢布并非常规储备货币。俄罗斯要求欧洲国家购买能源时支付卢布，意味着欧洲国家须增加卢布储备。

用卢布交易油气，对俄罗斯而言，可以减少汇率的损失，便于交易；对于欧洲国家而言，为了保证手里的卢布仍有购买力，它们就得自觉维持卢布币值稳定。

持有卢布的国家将面临着巨大汇率风险，因为并不知道卢布贬值会到何种程度。所以能源买家并不愿意以这种波动大且没有信用的货币来做储备。

在有选择的情况下，能源买家可以选择别的卖家。最后可能导致没有国家愿意购买俄罗斯的能源。

界面新闻：这一百天里，全球能源市场呈现出了哪些新特点？

王能全：主要的特点之一是俄乌冲突推高了全球油气价格。

日前，布伦特原油重新来到120美元/桶的高位，天然气价格也创下新高。5月27日，Henry Hub的现货为8.3美元/百万英热单位，比5月20日当周上涨4%；TTF现货达25.32美元/百万英热单位，较5月20日当周下降5%，但仍然处于历史高位。

其次是能源供需的市场流向发生了变化。此前，俄罗斯是石油出口国大国、天然气出口国大国和煤炭出口大国，随着俄罗斯对欧洲的油气供应减少，更多澳大利亚、印度的煤炭、天然气流向了欧洲。

能源市场流向的改变，带来价格变化，导致中国等油气进口大国的进口成本增长，对经济造成影响。

今年4月，中国进口天然气809万吨，同比下降19.6%，进口金额同比上涨了29.7%；进口原油4303万吨，同比增长了6.6%，进口金额同比上涨了74.2%。

闫建涛：俄乌冲突加剧了2014年以来的去全球化的大趋势。估计这一趋势仍将持续一二十年。期间，全球化走向区域化，供应链中断风险加剧，能源供应成本上升，做生意的成本加大。

能源和粮食价格进一步推高了2021年以来的全球通货膨胀，带动终端消费价格上升。一旦消费者承受不了，便会造成能源价格暴跌，进而带来全球经济衰退。

其次，俄乌冲突加速了能源矿产格局的变化。过去能源市场围着石油转，现在是新能源，所以金属矿产越来越重要。

国际能源署数据显示，2019年石油市场收入份额占到整个能源市场的65.8%，矿产品的市场份额为11%。预计到2050年，净零情景下的石油市场份额将下降到11%；矿产品的市场份额将上升到47%。

届时，欧佩克的作用将减弱，金属矿产资源大国的话语权越来越大。

此外，俄乌冲突加快了国际石油公司回归本土。上次国际石油公司回归本土发生于上世纪70年代，利比亚、伊朗、伊拉克、委内瑞拉、沙特等发生国有化浪潮，国际石油公司被动退出 。这次则是它们主动退出。

国际石油公司退出俄罗斯，也将加速国际石油公司的能源转型。欧美能源价格高企，能源危机频发的结果是，加大力度向低碳能源转型。

界面新闻：去年全球降碳呼声高涨。今年以来，保障能源安全成为最高优先级。这会不会对能源转型产生阻碍？

王能全：对欧洲而言，俄乌冲突可能会在短期内影响降碳行动，但长期看，对其零碳行动不会产生太大影响。今年以来，全球能源安全固然被排在了最优先的位置，但降碳需求并未降低。

3月8日，欧盟委员会推出了“重新赋能欧盟”计划，拟通过更加多样化的能源来源、加快向可再生能源转型等政策，在2030年前摆脱对俄罗斯的化石能源依赖，实现欧盟对俄罗斯的能源独立。

3月25日，美国和欧盟发表了“美国和欧盟委员会关于欧洲能源安全的联合声明”，明确2022年美国至少向欧盟提供150亿立方米的液化天然气。至少2030年前，欧盟成员国确保每年新增约500亿立方米的美国液化天然气需求。

5月18日，欧盟正式公布了最新的《欧洲廉价、安全、可持续能源联合行动方案》，将欧盟2030年可再生能源在总能源供应中的占比目标，从原来的40%提高到45%。

为了加速欧盟整体的绿色转型，欧盟计划动用3000亿欧元资金。

界面新闻：从能源角度讲，这场冲突中谁是最大赢家？

王能全：目前看，最大的赢家是美国。

2020年，美国成为了石油净出口国，实现了石油、天然气和煤炭的全部净出口。2021年，美国的石油进口数量为846.8万桶/天，出口数量为863.2万桶/天。这为美国在全球能源治理领域掌握主动权提供了坚实基础。

随着俄罗斯退出欧洲市场，美国将获益良多。3月，美国和欧洲签署的“欧洲能源安全的联合声明”，就是明证。

陈卫东：谁是赢家，目前还不太明朗。

美国是否会成为最大赢家，取决于俄罗斯是否会成为世界孤岛。如果这场冲突能够帮助欧盟摆脱对美国和俄罗斯的依赖，那中国受益最大。如果美国对欧洲捆绑更强，那北约欧洲石油美元体系会更加强化。

界面新闻：如何判断国际油气价格的未来走势？

王能全：油价在目前基础上会进一步上涨，很可能超过每桶130美元。

欧盟禁止从俄罗斯进口大部分石油，将进一步收紧本已紧张的原油市场。6月2日将召开新一轮的欧佩克+部长级会议，预计增产的可能性不大。

随着暑期出行高峰到来，燃料需求将上升，美国和欧洲地区可能将出现燃料短缺危机。这些因素均将拉升原油价格。

闫建涛：国际油价怎么走，主要取决于以下因素：通货膨胀、能源支出在GDP的比重、汽油价格、俄罗斯原油出口、季节性因素等。

其中，通货膨胀是目前影响油价的最主要因素。煤油气等能源支出在全球GDP总量的比例如果达到7%以上，国际油价相当于150美元/桶。如果能源开支速度高于经济发展速度，消费者用能成本过高，意味着经济萧条，将导致油价暴跌。

通货膨胀最直接的体现是汽油价格。根据数据模型推算，当美国全国平均汽油价格为每加仑4.694美元时，对应的原油价格约为155美元/桶。

截至5月底，美国汽油平均价格已至每加仑4.622美元，同比高出五成，但原油价格约为120美元/桶，意味着近期原油价格还有上涨空间。

从俄罗斯原油出口的角度看，根据数据模型推算，如果俄罗斯原油出口每日减少100万桶，那么国际油价会达到115美元/桶；如果俄罗斯原油出口每日减少300万桶，国际油价会达到165美元/桶。

信达证券数据显示，若欧盟今年年底前禁运俄罗斯90%的石油，未来六个月俄罗斯石油出口量将每日减少约300万桶。

陈卫东：国际油价在高位上走不了太久。在俄乌冲突的背景下，随着欧洲能源转型加快，石油消费峰值可能会提前到来，整个能源转型将从以石油为中心转向电力为中心的体系。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天然气因其清洁性会有较大发展。今年天然气价格仍然呈现淡季不淡的形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