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路由社 李亦萌

上周末，大众汽车集团CEO赫伯特·迪斯（Herbert Diess）即将离职的消息，无疑在全球汽车媒体圈中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北京时间7月23日凌晨，这家德国汽车制造巨头宣布，迪斯将于8月底离职，原保时捷CEO奥博穆（Oliver Blume）将作为其继任者，自9月1日起担任大众汽车集团CEO。

德国时间7月22日，大众官网发布奥博穆即将接任迪斯的消息

据海外媒体报道，在大众汽车集团做出上述宣布之前两小时，迪斯还通过个人社交媒体发布了一张准备休假的照片，并对公司下半年业绩做出乐观估计，丝毫未显露出即将离职的信息。

大众官宣前2小时，迪斯刚在其个人社交媒体发布即将休假的消息

这也令迪斯的离开，显得极为突兀和意外。

冒狼堡之大不韪

可冷静下来看，迪斯出局虽事出突然，却似乎并非毫无征兆。

尽管，大众汽车集团未通过任何渠道披露迪斯离职的具体原因，但是，从近年媒体对这位下萨克森州高管连篇累牍的报道中，不难寻获一些蛛丝马迹。

和工会的长期博弈、强硬的成本削减计划、与监事会的失和……其中每一个因素发酵到极致，都有可能招致当前的结局。

“鉴于最近几个月他被边缘化的程度，大众汽车集团首席执行官迪斯的离职不足为奇。”杰富瑞分析师Philippe Houchois在一份报告中写道。

知情人士透露，戏剧性的变化起始于一周前，而7月20日成了关键一天。

在此前的一周内，原本在重压之下仍力挺迪斯的保时捷-皮耶希家族，在态度方面发生了急剧转变。作为拥有大众汽车多数股权的“幕后操盘手”，这两大家族对迪斯的支持开始崩塌。

这种变化直接导致由两大家族代表、德国下萨克森州官员和劳工领袖组成的大众汽车集团监事会，于上周三（7月20日）对迪斯在集团内的命运做出了决定。据称，迪斯在第二天午餐时间接到了通知。当时，迪斯正在参观该汽车制造商位于美国田纳西州的查塔努加工厂，甚至还在努力克服时差。

迪斯因成本削减计划而与工会发生旷日持久的冲突，早在两年前便已公开化。

2020年11月，这位奥地利职业经理人正式提请大众汽车监事会，要求延长自己的聘任期。当时，这一要求显得极不自然。迪斯于2018年接替马蒂亚斯·穆勒，出任大众汽车集团首席执行官，其合约到期年限为2023年。即便按照合同期满前一年沟通续约事宜的惯例，这样的对话也不应早于2022年发生。

2015年，穆勒接替文德恩出任大众汽车集团CEO

接近大众汽车集团的消息人士透露，其实早在2020年6月，迪斯已就延长合同问题提出过申请。但这一申请遭到了监事会的拒绝，后者甚至褫夺了他长期担任的集团核心品牌——VW品牌CEO的职位。

分析人士认为，矛盾的根本原因出在迪斯对企业效率的追求，令部分工作岗位受到了威胁。在此过程中，工会认为自身的权威遭受了挑战。

这当中还牵涉到下萨克森州政府的态度，后者拥有大众汽车集团20%的股份。而政府官员显然也不愿看因该集团裁撤岗位而引发的失业问题。

这一点，从德国前总理施密特对工会高度评价中不难看出。

“没有工会富有责任感的、以全体人民福利为目标的态度，我们国家今天就不可能这么好地屹立在世界上。”他说。

重要的是，上述两大机构在大众监事会8人主席团中的席位相加，超过了半数，有效控制着监事会的绝大部分决议。这也意味着，即便皮耶希-保时捷家族出面继续支持迪斯，也难以扭转局面。

对迪斯来说，更为不利的一点是，作为曾经从巴伐利亚来到下萨克森的前宝马集团高管，他从未走进大众汽车集团的权力中心。长期被视作“外来者”，迪斯对大众汽车集团的战略规划缺少忠诚的支持者。

“大众汽车集团必须提高效率，公司的规模、历史以及在工程和制造传统汽车方面的优势，在大变革时刻甚至会变成一种负担。”在集团CEO任上，迪斯曾毫不讳言地表示。

情绪抵达顶峰的时候，他甚至暗示，该集团在德国拥有3万名“多余的员工”。

这种言论彻底激怒了大众集团工会，后者代表着沃尔夫斯堡6万名大众员工，以及德国其他地区23万名大众员工中的大部分利益。

在工会影响力极为庞大的德国，尝试谈论裁员的可能性，迪斯无疑选择了一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动。

迪斯错了吗？

事实上，通过优化企业结构提升运营效率，延续了迪斯自2015年加入大众集团起的一贯思路。

当时，这位刚成为大众汽车品牌CEO的企业高管，从该集团的“柴油门”丑闻中吸取了教训，认为电气化将成为一条不可违逆的发展道路。

自2018年出任大众汽车集团CEO起，迪斯带领该企业发动了有史以来最激进的电动化产品攻势。以ID.3、ID.4领衔的大众ID.纯电动家族，在该集团所在的欧洲汽车市场上，连续数年创造了最畅销电动车型纪录。而在全球最大汽车市场、最大新能源汽车市场——中国，ID.家族也在销量攀升期过去后，站稳了脚跟。

但在迪斯看来，这样的成绩对全球第二大汽车制造商来说，仍有不足。

去年他指出，特斯拉员工只需要10小时就能生产一辆电动汽车，而大众汽车的员工则需要大约30小时来完成同样的工作。

85年的传统汽车制造历史，在给大众汽车集团带来丰富遗产的同时，也留下了负担——与时代发展轨迹不符的人才资产，正在拖慢这头巨象转身的节奏。

可正是迪斯所担忧的这些问题，构成了他被离职的理由。

一位与大众集团股东关系密切的人士称，最近几周，保时捷-皮耶希家族开始相信迪斯的续约是一个“错误”，而原因是其电动产品在亚洲市场的销量不如预想中那么好，较难在2025年之前实现超越特斯拉的目标。

“（迪斯离职的）时机很不幸，也是大众汽车集团功能失调的又一个例证。”Philippe Houchois评价道。

自2015年起，这家欧洲最大的汽车制造商很难削减开支，以资助代价高昂的电动汽车以及新型出行服务转型，同时还要应对排放测试作弊丑闻造成的数十亿欧元赔偿成本。

在整体资源有限的前提下，合理配置人力资源，以获得最符合企业发展所需的最佳配置提升转型效率，或许是迪斯所希望看到的局面。但转型阵痛引发的利益相关方掣肘，令事情变得难以推进。

以大众汽车集团较为弱势的数字化转型为例。此前，一系列软件开发失误导致ID.3车型在欧洲延迟交付，OTA功能也在中国市场上久久未能开放。

去年年底，迪斯以出让中国市场管理权、集团销售管理权的代价换取了留任，并从今年1月1日起在集团管理董事会全面负责软件部门CARIAD的业务。后者是该集团于去年成立的一家全新软件公司，负责智能网联和软件平台开发，业务覆盖E3 电子电气架构和 VW.AC等板块。

为此，迪斯曾制定了非常宏伟的人才计划。CARIAD将在欧洲集结1万名IT人才，而截至目前，这一计划只完成了约一半。今年4月，CARIAD中国子公司宣布成立，大众汽车集团计划令现有的600人团队，到2023年底前实现人数翻番。

这也意味着，在避免人力资源成本陡增的情况下，大众汽车集团需要对现有的员工结构做出调整。有人来，就必须有人走，某些地方需要花钱，就必须在某些地方省钱——但迪斯似乎无法左右这一切。

迪斯曾努力争取更广泛的支持，以执行其价值890亿欧元的电动汽车和软件战略。一开始，这项计划在保时捷-皮耶希家族成员中获得了支持。但从现在的事态来看，情况可能在过去几个月内发生了巨大变化。

事实上，类似的不和谐已经令CARIAD的发展受到了阻碍，甚至导致一些重要新车型的推出被延迟，其中包括保时捷Macan电动SUV。而这也被视作导致迪斯本次出局的重要“罪状”之一。

大众汽车集团劳资委员会负责人Daniela Cavallo抱怨称，迪斯亲自负责的大众软件部门表现不佳，迫使集团旗下的高端品牌奥迪和保时捷，在等待集团新技术推出期间，不得不依赖自己的软件系统。

从企业发展角度来看，迪斯的做法似乎没有太大的问题。一位了解大众监事会决定的消息人士也证实了这一点。

“情况总是喜忧参半。”该人士表示，从截至目前的情况来看，迪斯的管理技能“优势大于劣势”。

只不过，迪斯不喜欢取悦他人。或者说，当更宏大的大局需要筹谋的时候，他未必乐意分出时间考虑，如何将观点包装得更容易为人接受。

“他在做出决定时并不顾及同事的感受。”一位接近迪斯的人士说。但该人士补充说，迪斯认为，一种激进甚至略显好斗的态度，是“推动大众汽车前进并确保该集团拥有未来的唯一途径”。

一个小插曲或许可以反映出这一点。2020年11月27日，大众汽车集团工会成立75周年庆典在其总部沃尔夫斯堡举行。作为全德国乃至全球最具影响力的工会组织之一，大众汽车工会的庆典几乎汇聚了该集团的所有高管以及几位德国政要。但时任集团CEO的迪斯并没有出席，继而还在远程致辞中大谈“提升效率对于企业存续的必要性”。

“他觉得，如果他惹恼某些人，就意味着正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伯恩斯坦分析师Daniel R ska表示。他认为，迪斯试图将一家因柴油排放丑闻背负骂名的公司，转变为敏捷的电动先驱者。“这是一种要么赢得全部，要么满盘皆输的策略。”

在获悉大众汽车集团即将解雇自己的消息后，迪斯仍在社交媒体上，将大众汽车最近的困难部分归咎于沃尔夫斯堡以外的事件，包括半导体短缺、其他供应链挑战以及原材料、能源价格上涨。

但更有利的经济环境，似乎也并没有保护他的前任免受大众汽车集团内不同权力掮客的影响。迪斯是该集团历史上连续第四个合约期未满即告离职的CEO。

这一次，迪斯或许学会了如何说话，可惜晚了一些。

还记得大洋彼岸的菲尔茨吗？

大刀阔斧的企业转型计划，与实权掌控者的既有利益出现背离，破坏了后者的“舒适圈”，最终被判出局。看起来，迪斯在大众汽车集团的谢幕多少带有几分悲剧色彩。

而在历史上，同样的悲剧一再上演。远的不说，近的就有大西洋彼岸的马克·菲尔茨（Mark Fileds）。这位美国职业经理人，曾于2014-2017年期间担任福特汽车首席执行官。

2015年，菲尔茨公开表示，福特汽车将基于电动化、智能网联、自动驾驶、共享出行等一系列新兴技术，转型成为移动出行服务供应商。

当时，这一转型战略也令这家拥有112年历史的汽车制造商，成为业内第一家提出此类构想的企业。

和迪斯几乎一样，2017年5月，马克·菲尔茨在一份突如其来的声明中，卸下了福特汽车公司首席执行官的职务。

“我们需要加快决策速度，我们需要将资本投资于我们可以创造价值的地方，我们必须果断采取行动，解决表现不佳的业务领域。”福特汽车公司执行董事长、亨利·福特曾孙比尔·福特当时谈及菲尔茨离职问题时表示。

在任近3年，菲尔茨对福特乃至整个汽车行业的贡献是，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如何驾驭电气化、互联新时代以及自动驾驶技术？

按照菲尔茨的计划，福特将在全自动驾驶汽车领域闯出一条路。当时的目标是，2021年，福特将把没有方向盘、油门或刹车踏板的全自动驾驶汽车，部署到打车或汽车共享服务中。

但他过于宏大的规划，耗尽了董事会和投资者的耐心。

截至菲尔茨离开福特之时，这家底特律汽车制造商几乎将大型SUV领域的市场份额完全让给了通用汽车。而该公司在华尔街的股价下滑，则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菲尔茨离职后，福特股价下滑的趋势依然持续

“作为首席执行官，菲尔茨在产品质量、士气和利润等运营问题上，监督一家公司的态度飘忽不定。比起这些，他更加关注未来的高科技需求。”一名福特内部人士表示。

该人士还补充说，这位CEO此后的做法，逐渐侵入曾是董事会执行主席掌控的领域：在不断变化的世界中，对未来出行做出规划。菲尔兹和比尔·福特也因此逐渐疏远。

最终，未能照顾好眼前的业务——或者说投资者的耐心，让菲尔兹付出了代价。

不过，从福特汽车此后一段时期内的发展情况来看，表现不佳的业务问题未被及时解决。但面对投资者，他们有一个非常有效的办法——“解决”负责这些业务的人。

从当前的行业发展趋势来看，菲尔茨曾经构想中的事情正在一件件地发生。即便在福特内部，纯电动产品的陆续推出，以及自动驾驶技术的逐步完善，也正在改变着这家传统汽车制造商的面貌。

但可惜的是，如今的菲尔茨将以赫兹租车（Hertz）CEO的身份来见证汽车行业的这些变迁。

譬如，去年10月，菲尔茨宣布赫兹租车购入10万辆特斯拉电动车，实现了一直以来组建电动出行服务车队的理想。此外，他还致力于推进赫兹租车与Uber、Caravan的合作，以期在美国构建更庞大的移动出行生态系统。

迪斯被离职影响几何？

视线再回到迪斯与大众汽车，这位大众汽车集团CEO的离职，又将造成哪些影响？

援引网通社高级副总裁、曾留德多年的资深汽车媒体人李三的观点，从大众汽车集团内部来看，由于迪斯在任期间，曾聘用了多位来自宝马集团的前同事。这或许预示着，随着迪斯的出局，该集团管理层未来数月内，仍将经历一系列人事变动。

不过，对大众汽车集团这样一部机构严密的商业机器来说，任何个体的离开都不会形成太大的问题。

与迪斯离职一事一同发布的，还有原保时捷执行委员会主席奥博穆即将履新的消息。

“奥博穆可能是一位能力更全面的职业经理人，对业务运营有很深的研究。”一名接近大众汽车集团监事会的人士说。

与迪斯相比，这位54岁的“年轻人”还有一个额外的优势，那就是他出生在沃尔夫斯堡附近，并在大众集团度过了他的职业生涯。

资料显示，奥博穆于1994年加入大众汽车集团，先后在奥迪、西亚特、大众汽车和保时捷等品牌担任管理职位。2015年起，成为保时捷最高决策者。

保时捷-皮耶希家族发言人称，奥博穆多年来一直享有两大家族的“明确信任”。近年来，奥博穆监督了保时捷Taycan的推出。该发言人称，现在这款电动车型甚至比传奇的911车型更受欢迎。

2019年，奥博穆（中）参加保时捷Taycan首秀

但行业分析人士提醒，奥博穆的新任命可能会破坏外界期待已久的保时捷IPO计划。按照原计划，保时捷将于今年晚些时候启动上市程序。

尽管奥博穆在9月出任大众汽车集团CEO后，仍将保留在保时捷的职位。但他有限的时间与精力，将被迫在管理世界第二大汽车制造商和推进德国最大公司上市案之间分配。

伯恩斯坦分析师R ska认为，对于保时捷来说，这种安排违背了大众汽车宣称的部分上市目标——即给予保时捷更多的“创业自由”。

“如果你想给保时捷公司更多的独立性，这一举措的收效可能恰恰相反。”他说，“同时还将增加外界对大众集团错综复杂的公司结构治理的担忧。”

与海外行业分析人士所传递出的担忧不同，对中国市场来说，奥博穆的接任或许是一件好事。

从履历上看，奥博穆26岁成为奥迪国际培训生，33岁获得同济大学汽车工程专业工学博士学位。而且，他的博士生导师还是现任中国政协副主席、中国科协主席的万钢。

此外，对在其治下获得出色业绩的保时捷品牌来说，中国市场的贡献率也正不断提升。目前，中国已成为保时捷最大的单一市场，去年全年销售了95,671辆汽车。

对于中国市场的了解，在这里持续多年的私交以及良好政商关系，或将帮助这位大众汽车集团新任CEO，更清晰地洞悉全球最大汽车市场的发展脉络，把握面向未来的机遇。

写在最后

对于迪斯的离职，朋友圈议论纷纷。

有观点将他的被迫出局，与慈禧、光绪之间微妙的关系进行了一番类比——光绪对维新变法的追求，遇到了慈禧对皇权回归正统的执念，结果酿成了一场悲剧。

但在我们看来，迪斯的命运或许与商鞅更为接近——站在其对立面的，并非绝对的权力，而是游走在各方利益之间的权力掮客们。

对大众汽车集团来说，迪斯的离开或许预示着一种悲剧，或许不是。但对整个汽车行业来说，答案势必是否定的。因为，变化始终是转型时代的主旋律。

从迪斯透露的信息来看，特斯拉曾一度向其伸出橄榄枝。此外，一位蔚来初始投资人也在社交媒体推特上对迪斯发出了邀请。

考虑到他与马斯克之间良好的互动，以及近年来在汽车电气化领域所积累的经验，迪斯在离开大众汽车集团后，仍有较大几率能对整个汽车行业的发展产生影响，并做出贡献。

在恰当的时机，离开错配的组织与团队，于个人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