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每日人物 易方兴

编辑|赵磊

时代的风口之下，游戏直播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15岁的寂然，从一名网瘾少年，变成了一名头部游戏主播，在平台上拥有223万粉丝，获得了巨大的财富，然而这种改变，对他来说，也是残酷的。

他放弃了继续读书。直播虽然让他赚了不少钱，却也因此让原本还算和睦的家庭支离破碎。父亲将他赚到的420万元直播收入挪作他用，还和母亲离婚，在外面又生了孩子。为了母亲，也为了保卫自己的劳动所获，成年之后，他以监护权和财产纠纷的名义把父亲告上法庭。

寂然的家庭悲剧，是直播行业草莽时代，对未成年人保护的缺失导致的错误，也是普通人在面对时代机遇时无法以平常心应对的人性悲剧。420万，看似不少，却隐含着巨大的代价，尤其对于没有自主权、心智不成熟的未成年人，改变的是他们的一生。

2021年6月1日起，新修订的《未成年人保护法》正式实施，其中专门增加了网络保护一章，从立法角度对未成年人进行网络保护，规定16岁以下未成年人禁止开通网络直播。

寂然和父亲的斗争，持续了三年之久。这三年，原本懵懂的他见识了人性的复杂，他把这一切归结在父亲的身上。今年他21岁了，6月底，经过两级法院审理，他与父亲选择庭外和解。调解方案是，父亲还100万，每年还15万，7年内还清。

但在他看来，“这官司算赢了，但输给了现实”。他选择和父亲断绝关系，“等他老了也不要来找我”。寂然现在还在直播，他有想过，如果选了另一条路，不直播，自己是不是能有一个正常的家庭生活？他有时觉得很累，当年打游戏的快乐已经消失了，也不知道直播还能做多久，为了什么在拼搏。照顾母亲，抚养弟弟，成了他的生活目标。

讲述中，寂然对父亲的称谓时常变化，有时是“我爸”，有时是“生父”，有时候直呼其名。他要对与父亲有关的回忆做个切割。

以下是寂然的讲述。

决裂时刻

2022年1月21日，那一天我很害怕，正在我直播的时候，我爸找上门来了。

在那之前两个月，我找了律师想起诉我爸，追回他从我这里拿走的钱。我从2017年到2019年年初，直播收入一共420万，因为我还未成年，这些钱都到了我爸手里，让他管着。但是他有了这些钱之后挥霍无度，还和我妈离了婚。

在我起诉我爸之后，他的银行卡就被冻结了。当天晚上，我爸不知道从哪知道了密码，直接打开密码锁就进来了，我赶忙下播，情急之下还报了警，因为我心里真的特别害怕，担心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

果然，他是因为银行卡被冻结找来的。他威胁我说，他是我的监护人，我挣的钱就是他的，如果我不听话，就等警察来了把我抓进去。警察来了之后，只能调解一下，但财产纠纷的问题，还是要到法院去解决。

第一次开庭，我爸没有请律师，他就说自己是我的监护人，所以我的收入都是他的，他花掉了也是合理合法的。法院没有支持他。6月底这次是第二次开庭，他把车卖了，请了个律师，换了一套说辞，从早上9点到中午12点，庭审一共持续了三个小时。

他的律师认为，我直播的这两年多，收入一共420万，我不管钱，每个月的生活费，大大小小的开支都要跟我爸拿，这些加起来有140多万，要扣除。虽然我没有具体算，但我觉得实际上只有50多万。

按这么算，纯利润有280万。但律师说我爸不是监护人，是我的合作方，是经纪人，所以纯利润要和我对半分，等于说有140万是他应得的。而我的那140万里，他又把我现在住的房子的装修费，买手机电脑的钱，和我每个月给我妈转账养家的钱，甚至把他花的一些钱，列出了120多万，都算成是我的开支，已经花掉了。最后算完，他只要还我10万左右就够了。

但我们的观点是，他不能这么算啊，他作为监护人，只是开车带我签了三次合同，实际上没做多少事情。最多就是有一次，直播活动要打榜，他用我的钱帮我去冲一下榜，还有一次，直播抽奖他帮我发了一些奖品。一共就做了这么三件事情，他就说要占50%，肯定不可能的。而我花的钱，撑死了就100万，那他最起码还要还我300万。

当时法庭上并没有争论出一个结果。

6月底，法院建议我们庭外调解。给出的调解方案是，我爸还100万，每年还15万，7年内还清。如果有一年不还，则全部强制执行。最开始，我是完全接受不了这个方案的。而且分成七年，他还可以继续潇洒玩乐，拖延时间。

但法官说，这官司继续打下去，也判不了多少钱，因为这个案子打下去还得把我的母亲也卷进来。虽然我爸妈现在已经离婚了，但按照法律，这些钱都是他们没离婚前就有的，即便我母亲没有动过这些钱，但我爸被告了，也要共同承担债务。

现在他名下没有什么财产，只有一套不受法律保护的地基房。就算真的官司打到底，也只能说把他拉入黑名单，不让坐飞机高铁什么的，对他也没什么影响。所以我真的很气愤，当时差点都哭了，但是后来也想通了，就同意了庭外和解方案。

对我来说，这是向现实屈服了。虽然中国法律断绝不了父子关系，但等他老了之后，请不要来找我。

“快乐”回忆

从我最早懂事起，家里一直是我妈赚钱养家。

我爸没怎么上班工作过，小时候记得他给别人算命看风水什么的，一次收个几百。到了2006年，我五岁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妈就在厂里上班，一个月一两千，等我上了小学，我妈去皮革城上班，一个月能有3000块钱。在我印象里，我小时候虽然不至于吃不饱穿不暖，但也不是很富裕，比一般家庭还差一点。我小时候没有玩具，我的愿望常常只是吃一包海苔，到了超市，我也不说话，我就盯着海苔。偶尔，我妈会给我买一次。

我小时候挨打不多。我唯一记得的一次，就是小学时候英语考试成绩差，我爸打了一下我的头，后来就没有怎么打过。那时候，我跟我爸玩得比较多，反而我妈偶尔有点凶，她上班比较辛苦，可能工作压力大，有时会跟我发脾气。

10岁之前，我快乐的回忆有两个，都跟我爸有关。一是我爸喜欢打游戏，所以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家里就买了台式电脑；二是我爸带我出去旅游。那几年网络游戏《传奇》很火，我爸很喜欢砍传奇。我6岁的时候，我爸就带我到网吧里去砍传奇。家里有了电脑，我就在家里打游戏。

念小学那会，大部分时候是我妈用电动车带我上学，那时候我在学校是个普通小学生，但在课外，已经算是个网瘾少年了。

我玩游戏确实有点天赋。我爸当时爱玩游戏，教我打星际争霸、魔兽争霸之类。这都是考验操作的游戏，到了七八岁的时候，我还测过，我操作星际争霸的apm已经能到150-200了，也就是操作游戏的时候，每分钟点击鼠标能到最多200次（一个普通成年玩家平均只能达到110次左右）。

那时候我的水平已经跟我爸差不多了，他也会因为我游戏打得好表扬我。有一回，他喊了个叔叔来家里玩，我跟那个叔叔打了一盘魔兽争霸的1V1单挑，我赢了，他还奖了我一个红包。

我在学校就是另一种样子。那些需要背书的科目我都学不进去，上课的时候也就是熬时间。成绩慢慢从中等变成了中下。我也不擅长社交，朋友有限，每天放学回家，做完作业，我的时间就都用在打游戏上，打到晚上八九点才睡觉，当时是比较沉迷的。

那时已经知道了电竞的概念，但是我年龄太小了，没有什么想法，就想读书之余玩一玩就行。按照正常情况，我会读一个职高，学一门手艺，然后毕业，赚钱生活。

2016年年初，我那会儿还没满15岁。当时是初二放寒假，我爸给了我一台小米手机，是他用剩下来的，同学就喊我一起玩王者，那是我第一次接触这个游戏。

我很快就在我们班成为段位最高的了，后来就成为学校最强，当时我是全区第一个150星。这样一来，连学校一些人都知道了我。有一次去学校食堂，年级里面长得很帅的一个同学，是我们的校草，他走过来主动跟我搭话，问我是不是上了百星了？我说是。

这确实给我带来了快乐和成就感。

除此之外，我在生活中能获得成就感的地方不多。顶多就是数学。数学是我初中唯一一门学得好的，我一般都是九十多分，有时候考满分，但我严重偏科，英语最差。

那时候，我爸也因为我近视的问题，让我把这个游戏戒了。我以前一直玩电脑，但是玩手机之后就近视了。我后面就换电脑玩，用模拟器玩了一段时间，再后面，我爸又给我买了台平板。这么一想，那时候对我爸印象真的很好了。

直播之路

2016年底，初三的时候，我开始直播。那时候很多直播很火，很多平台都在抢主播。我当时随便加入了一个战队，战队有个成员看我打得好，就说让我去直播。

那时候未成年人也可以直播。我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寂然”，最开始叫“寞以寂然”。我确实朋友不多，我也不跟父母交心，很多时候都是在跟网友聊天。记得第一天开播，只有战队里面几个人去看。我把房门锁起来，有点怕爸妈知道。但我一直坚持，每天放学回来就播，他们也慢慢知道了。我记得直播间，有个人送了我一个23块钱的礼物，是个虚拟海马，我当时特别开心。后来送礼的多了，我最多收到过666块钱一个的虚拟珍珠。

我也没想过打王者的职业比赛。因为当时我妈妈虽说没有特别反对，但总跟我说，最好还是要边播边学习，她还是想着让我去读书。

第一个月我赚了1000多块钱，银行卡在我爸那儿，我也没取出来。主要是我也没有这么一个概念。小时候我妈经常说自己很累，我看着她也觉得很辛苦，所以我对于钱，一直觉得能生活就行。我从来不乱花钱。

就这样一直播了三四个月之后，我每个月就能赚一万多块钱了。我有时候一天播十几个小时，能涨1万多粉丝。我火起来之后，几乎所有的平台都来挖过我。他们加我的QQ，然后说他们这里待遇好之类，我都拒绝了，主要是违约金太高了。

我爸发现卡里每个月有这些钱之后，一开始也没太多管，到了后面，钱越来越多，他就特别支持我。到了2017年，我初三下半学期的时候，我爸直接就帮我到学校办了休学，让我全身心直播。我记得当时就去学校里面跟老师请个假，然后就回来了，再就是初三结束参加一个期末考试。至于高中就不读了，直接直播了。

我爸是支持我直播的。但我妈还是比较传统，希望我能读书最好，尽管她知道我一个月能挣很多钱，她还是觉得我应该读书。后来粉丝已经过百万了，那时我妈再说这些话，我也没法回答她。我还怎么可能会回去读书呢？就只能当耳旁风了。至于我自己，确实是没什么想法。

在那之后，直播两年半时间，我赚了420万。我爸跟我说，这些钱可以拿去投资、买房之类的，他还说可以把这钱拿去借给朋友，可以有很高的利息。我没有质疑他。那时我都是很信任他们的，因为我相信父母能把关。我就跟我爸说，那你就去弄。

我记得我爸妈在一起最快乐的时候，是我刚直播的时候，当时我在家直播赚钱，爸妈带着弟弟三个人出去旅游，我也有能力让他们过得很好，我觉得这样就还挺不错的。

当时直播的时候有几个朋友跟我说过，自己的钱要自己管，但我当时没听进去，因为我确实觉得，都是一家人，挺可信的。如果当时能签一份律师协议，或者银行卡我自己管，签一份代管合同也可以，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保卫母亲

我最不能忍的，就是我爸欺负到我妈头上了。

2019年，我已经17岁，快成年了。那年5月份的时候，有一天晚上12点，我刚刚结束直播，我妈突然下楼，一进门就开始哭。

那是我妈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之前我妈平时要么下来给我端点水果，或者偶尔给我做顿饭，或者会帮我洗一趟衣服之类的，但那次哭了一个小时。

她说我爸外面找了个小三，还说我爸把我的钱全部花完了。我想的是，如果说我爸再怎么花我的钱，如果还是一家人的话，我觉得也是能接受的。但是他花到外面了，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当时我自己也面临着从触手直播跳到虎牙的问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原来我爸在2019年3月的时候就骗我妈签了离婚协议，而离婚的理由竟然是我直播跳槽需要他们假离婚，以后会复婚。协议里，他还书面签字承诺要抚养我弟弟，每个月给一到两万的抚养费。

后来我去了广州直播，有一次我妈摔了一跤，手骨折了，住院了几天。那几天，我爸偷偷拿身份证和车钥匙，把我花钱给我妈买的车偷偷卖掉了，因为当时我的收入已经不往他卡里打了，他也不去工作，可能没钱花了，我妈也只是报了警，后来没有追究。更不用说那抚养费了，一次也没有打过，我妈也没有起诉他。

我对他外面的这些行为，一点都没有察觉到。我对金钱的观念很模糊，平时也不花钱，就吃饭、睡觉、打游戏，生活很简单。没想到钱能把人变成这样。现在我对我爸非常失望，以前的回忆都变成痛恨。

闹到法院之前，他一直是一种赖着、忽悠的态度，感觉能骗多久就骗多久。我后来分析，2019年3月份假离婚的前一个月，那女人肚子里其实就有了孩子。那时他可能就有了自己的选择，我有一种感觉，他选择放弃了我，放弃了这个家庭，但他同时又不想放弃我的钱。

那一年，知道这事之后我觉得很恶心。我妈找我哭诉的5个月后，我就18岁了，真正脱离了我爸的掌控。

2019年我就想过去找律师，也问过律师，但正式起诉是两年后。到了2021年，我的直播工作稳定下来，我也20岁了，才开始正式打官司，我要给我妈一个交代。

幻想与现实

我妈一直对我爸抱有幻想。

在我看来，如果我妈真的为我们两个儿子好的话，应该去起诉我爸，不管能要到多少，但是他该做的应该做到。但我妈总想着，比如让小三把孩子打掉，日子就还能过，或者说，让我爸跟那个女人离婚，然后回来，也还能是一家人。这是她希望的结果。

但我爸在我这里，已经无法原谅了。在他做出了选择之后，我就已经不抱幻想了。那天报警的时候，我跟我爸明确说过，你把你能还的，你现在还有的那些属于我的财产，比如他用我的钱买的车子和房子，把这些还给我，我也就不起诉了，我知道他拿不出钱来了。

而最让我觉得恶心的，是在我面前，我爸从来没有表现出后悔。在我妈面前，他可能还会做做样子，在我面前反正是没有。

现在我多出来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孩子是无辜的，我没什么看法，但是跟我确实没有关系，不可能说以后由我去抚养什么的，我也不会联系她。

我妈如今还在上班。她上班是因为她自己觉得不能闲下来，而且这些年一直这样过来了，要是她有工作能力，还被儿子养，她觉得这样的感觉不好，而且我还有个弟弟。

我现在也没觉得孤独，反而我觉得我妈和我弟弟比较孤独。后来我从广州回到浙江，搬到了离我妈比较近的地方，有一次去打比赛，她们就来看我，我弟弟看到我都哭出来了。我妈说，我弟弟比较想我，但是其实我不会这样，因为我长大了，作为一个大人不至于说特别思亲。

所以，现在我跟我妈和弟弟生活在一起了。我住3楼直播，我妈和我弟弟住4楼。家人之间，还是挨得近一点，互相陪伴。

我每天从晚上6点，一直播到凌晨。我真的很想好好直播，我真的努力了，我本身其实一个宅男，吃喝睡觉玩个游戏，也不氪金，一个月开销都没几千。但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拿身体健康做交换，也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有的时候感觉真的很累。

我妈总对我说，觉得有点对不起我，觉得我小时候家里可能太苦了，让我过得不好。其实我觉得我那时候挺好的。

当打游戏的爱好成了直播的工作，反而会产生疲劳。游戏带来的快乐在慢慢变少，我现在就是把它当成我的工作。有时候，也有一种很虚无的感觉。我总感觉人生这么拼搏，但不知道在干啥。

我也想过，假如我选择另一条路，不直播，选择上职高，可能我们这一家人就会有个正常家庭生活了，而我选择了直播，后面就不正常了。

我觉得就是钱的原因。

我现在21岁了，我还没有后悔过自己没有继续上学。但我妈现在都希望我去上个成人大学。文凭低这事，说实话我也不太在乎。不管学历高低，反正总会有混好的混差的。我妈妈现在找了个保险公司的工作，每个月赚四五千，按照她的收入，养我弟弟和养家，肯定是不够的，所以我也要努力，我准备把我弟弟养到18岁。

我这次在网上发声，另一个很大的原因是想帮我妈出气，我看到我妈现在比之前轻松多了。至于，跟我爸的回忆，我就封存起来了。或者说，以前的他和现在的他，我会进行一个分割。

而我自己的钱，现在终于由我自己管了。我会把钱打到我妈妈卡上，以防万一，我跟我妈还是签了一份合同。但是怎么说，我妈作为我的亲人，应该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