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安晶 刘子象

2022年8月30日晚间，苏联最后一任领导人戈尔巴乔夫因长期重病医治无效去世，终年91岁。俄罗斯总统普京对他的去世深感哀痛，并在次日早上给他的家人发去唁电。

作为苏联历史上唯一一任总统，戈尔巴乔夫最被广泛认可的功绩是参与终止美苏冷战。1990年，戈尔巴乔夫因此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

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评价戈尔巴乔夫是一位改变历史进程的独一无二的政治家，“他为促成冷战的和平结束所做的工作比任何其他人都多”，“世界失去了一位卓越的全球领导人、坚定的多边主义者和孜孜不倦的和平倡导者”。

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也称戈尔巴乔夫是一位值得信赖和尊重的领导人，“他在结束冷战和推倒‘铁幕’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为一个自由的欧洲开辟了道路......这笔遗产是我们不会忘记的。”

戈尔巴乔夫开朗、充满个性，打破了此前苏联领导人冷冰冰的刻板印象。但在俄罗斯国内，戈尔巴乔夫却负面评价缠身。皮尤研究中心2017年进行的民意调查显示，69%的俄罗斯受访者认为苏联解体是一件坏事，而只有17%的人认为是好事。此外，只有22%的俄罗斯人认为他在历史上的角色值得尊敬。

在国际上，戈尔巴乔夫开辟的“后冷战时代”也岌岌可危，世界有滑向“新冷战”的风险。美国推出全球制衡战略、发起贸易战，北约也持续东扩，俄乌冲突进一步加深了大国之间的对抗情绪。2015年，戈尔巴乔夫就曾撰文表示，冷战的结束本应标志着通往新欧洲和更安全世界秩序之路的开始，但在结束冷战过程中建立起来的信任已经坍塌，没有这种信任，和平的国际关系是不可想象的。

从农民儿子到最高领导人

1931年3月2日，戈尔巴乔夫带着草莓状的头顶胎记降生于苏联南部斯塔夫罗波尔边疆区红军区的农民家庭，父亲是一名拖拉机操作工，母亲同样在农场上务工。第二年，他和家人在大饥荒中逃过一劫，但却失去了两个姑母和一个伯父。

在他10岁那年，德国法西斯发动侵苏战争。战争期间，他们一家坚持从事农业劳动。14岁时，他加入了苏联共青团，由于勤恳的表现，他还被授予了劳动勋章。

1950年，戈尔巴乔夫来到首都莫斯科罗蒙诺索夫国立大学法律系学习，两年后加入苏联共产党，1955年获得法律学位后去了斯塔夫罗波尔工作。对年轻的戈尔巴乔夫产生重要影响的是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赫鲁晓夫反对腐败、政党特权和官僚低效的运动给戈尔巴乔夫留下了深刻印象。

1970年，39岁的戈尔巴乔夫担任斯塔夫罗波尔边疆区第一书记，成为苏联最年轻的地方党委领导人之一，并于次年进入苏共中央委员会。在职期间，戈尔巴乔夫愿意挑战中央集权经济的一些原则，他重视农民的意见，扩大他们的自留地，最终改善了他们的生活水准。

鉴于在地方上取得的政绩，他被时任苏共总书记勃列日涅夫授予勋章。此后，戈尔巴乔夫一直维持着与勃列日涅夫、总理柯西金等核心领导层的良好关系。1980年，他成为苏联共产党中央政治局正式委员。

由于获得苏共领导层足够的信任，戈尔巴乔夫在1970年至1984年间多次被派出访西欧和北美。这些经历深远影响到了他的政治观点。例如在意大利期间，他既震惊于这里的贫困和不平等现象，也对人们公开批评政治领导人感到惊讶。

1984年-1985年，苏共两任总书记安德罗波夫和契尔年科相继去世。此时，党内迫切需要有活力的领导人，政治局里最年轻的戈尔巴乔夫就成为合适的人选。1985年3月，54岁的戈尔巴乔夫当选为苏联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总书记，成为苏联最年轻的最高领导人。他接下来要面对的，将是一场改变世界格局的浩大变革。

从改革时代到苏联解体

戈尔巴乔夫上台后开启了“改革时代”。在经济上采取“加速战略”，在政治上增加“公开性”（glasnost），在外交上进行 “大幅重建”，也就是 “外交新思维”。

戈尔巴乔夫经济改革的初期是加强计划经济，而并非向市场经济过渡。他的目标是提高苏联的工业产出以追赶美国，扩大机械制造成为首要任务。在改革中，戈尔巴乔夫主张扩大企业自主权以提高企业利润和工人工资。但与此同时，轻工业的空间被继续压缩。

改革后期，由于苏联经济持续恶化，戈尔巴乔夫开始考虑向市场经济过渡，允许开办私人企业、批准集体农庄将部分产品自由买卖，还承认各种所有制地位平等。

在政治上，戈尔巴乔夫提出改革司法、增加政府事务公开透明度、废除书刊检查制度等。1988年，苏联还开始改革最高国家权力机构，成立苏联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由民主选举产生。 1989年，在首届苏联人民代表大会上，戈尔巴乔夫还当选为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1990年3月至1991年12月期间，戈尔巴乔夫还担任苏联总统，是苏联历史上第一任也是最后一任总统。

1986年4月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被看作是戈尔巴乔夫在政治和外交上加大改革的催化剂。

戈尔巴乔夫在当年7月的政治局会议上痛批政府官员和科学家在切尔诺贝利事故中的推诿遮掩，称“整个体系都弥漫着奴性、谄媚、宗派主义、打击异己、文过饰非和裙带关系”。

在外交上，正是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促使戈尔巴乔夫与美国时任总统里根举行冷战中的标志性会谈。

自上台后，戈尔巴乔夫就希望停止与美国的军备竞赛。1986年1月，戈尔巴乔夫就提出在20世纪末废除核武器的三阶段计划。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后，1986年10月，戈尔巴乔夫与里根在冰岛雷克雅未克举行历史性峰会。

在峰会上，两人讨论了废除核武器问题，戈尔巴乔夫提议消灭苏联和美国的所有远程导弹。虽然戈尔巴乔夫与里根最终没有签署任何协议，但这次会面被视为冷战结束的开始。

随后一年，美苏领导人在华盛顿签署了《美苏消除两国中程和中短程导弹条约》，也称为“中导条约”；1991年，美苏签署《削减和限制进攻性战略武器条约》。然而到2019年，随着美国的单方面退出，中导条约于当年8月2日全面失效。

除了与冷战对手美国改善关系之外，戈尔巴乔夫还积极改善与英国、法国等其他西方国家的关系。英国时任首相撒切尔夫人多次与戈尔巴乔夫会晤。撒切尔夫人曾在采访中表示她喜欢戈尔巴乔夫，虽然两人立场不同，但“我们能一起做事”。

在亚洲，戈尔巴乔夫下令苏联从阿富汗撤军，结束了长达10年的苏联入侵阿富汗战争。同一时期，苏联还首次从蒙古撤出部分驻军。1989年5月，戈尔巴乔夫访问中国与邓小平举行高级会晤，标志着中苏关系走向正常化。

在处理苏联与东欧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关系上，戈尔巴乔夫放弃了“勃列日涅夫主义”。“勃列日涅夫主义”以美国为主要对手，将战略重点放在欧洲，参与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内政。

在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改革中，戈尔巴乔夫采取了不干涉态度。1989年，匈牙利开始实施多党制，改为匈牙利共和国。匈牙利当时拆除了与西方国家之间的隔离铁丝网，想试探苏联的反应。匈牙利时任总理米克洛什在采访中回忆，他以为自己会遭到戈尔巴乔夫的责问，但“莫斯科热线没有打来任何电话”。

1989年11月柏林墙倒塌后，戈尔巴乔夫提出的苏联立场是不采取军事行动干预德国统一，但反对统一后的德国加入北约。随着苏联和东德的经济问题恶化、美国对西德的支持，最终戈尔巴乔夫在北约问题上让步，同意德国加入北约。

戈尔巴乔夫的政策得到了西方国家的欢迎，也助其在1990年10月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就在同年8月开始的海湾战争中，戈尔巴乔夫支持美国总统布什对伊拉克萨达姆政府的谴责，拒绝为萨达姆提供援助。

但在苏联国内，戈尔巴乔夫的一系列内外改革引发了政界高层不满。1991年8月，在克里米亚度假的戈尔巴乔夫遭到软禁。8月底，戈尔巴乔夫辞去苏共中央总书记的职务，自动解散苏共中央。

12月8日，俄罗斯共和国总统叶利钦在没有告知戈尔巴乔夫的情况下，与乌克兰首任总统克拉夫丘克和白俄罗斯首任总统舒什克维奇签署《独联体条约》，宣布苏联解体。之后，戈尔巴乔夫辞去总统和苏联武装力量统帅职务，叶利钦则成为俄罗斯联邦第一任总统。

从远离政治到警告“新冷战”

苏联解体后，戈尔巴乔夫在世界范围内获得了多个荣誉和奖项。然而，在俄罗斯国内和格鲁吉亚、亚美尼亚等前加盟共和国他却受到普遍的“鄙视”，认为他造成了国家分裂。

列瓦达中心（Levada Center）2013年进行的民调显示，66%的人表示对戈尔巴乔夫发起的“改革时代”持负面看法。俄罗斯社会舆论基金会在2016年进行的一项民意调查也发现，只有9%的俄罗斯人对戈尔巴乔夫有“好”的看法，而39%的人认为他“不好”，42%的人持矛盾态度。在同一项调查中，58%的人认为他在俄罗斯历史上扮演了消极的角色，只有15%认为是积极的。

下台后，戈尔巴乔夫一度远离政治舞台，在妻子赖莎的陪伴下过了几年平静的日子。1996年，戈尔巴乔夫重新参加总统竞选，但只获得0.52%的选票。许多俄罗斯人认为他应该为国家的贫困和动乱负责。比如，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人的平均寿命缩短，是当时世界各国罕见的状况。

1999年9月，相伴46年的妻子赖莎因病去世后，68岁的戈尔巴乔夫又开始在政坛活跃起来。

第二年，戈尔巴乔夫联合其他组织成立了俄罗斯统一社会民主党。后该党与社会民主党合并，改名为俄罗斯社会民主党。2004年5月，因竞选方向存在分歧，他辞去党领袖职务。2007年，该党被俄罗斯联邦最高法院取缔，原因是它未能在俄罗斯大部分地区设立至少有500名成员的地方办事处，这是俄罗斯法律要求将政治组织列为政党的最低标准。同年晚些时候，戈尔巴乔夫又创立了社会民主党联盟。

除了在政坛间歇性活跃之外，戈尔巴乔夫还开始“下海”捞金，为知名品牌拍摄广告。1997年他首次“触电”就为必胜客拍摄电视广告，并因此赚了16万美元。

2007年在为LV拍摄的行李包广告中，他穿着细条纹西服和大衣，坐在汽车的后排，握着车门把手。透过车窗，他看到的是柏林墙残余部分。这一背景也成为该广告的最大亮点。

俄罗斯多家媒体用这样的语言来描述：阴暗的天空、破败的柏林墙、黑色的复古轿车，还有一个过时的前苏联总统。据当时LV的市场总监透露，“柏林墙的创意是戈尔巴乔夫自己的主意。”他的这一创意犹如一则“冷幽默”，显然得到了预期的效果。

事实上，戈尔巴乔夫从没有真正远离政治，他时刻关注着自己政治遗产的命运。

2008年5月，他在接受英国《每日电讯报》采访时反击美国对普京演讲的指责，称美国领导人的承诺不可信，又在同年9月8日接受西班牙埃菲社采访时称西方企图孤立俄罗斯。

2013年，戈尔巴乔夫在俄新社的演讲中认为苏联解体的责任应由俄罗斯联邦的第一任总统叶利钦负责，因为叶利钦所主张的改革方针“不负责任”，且称自己“为改革贡献了许多”，又说自己为国家带来了自由。

2014年以来，戈尔巴乔夫还多次对“新冷战”发出警告。他指责美国在苏联解体后陷入“耀武扬威”的情绪中，欧洲则沦为各方争夺政治影响力的角斗场。在这一背景下，大国之间停止对话“令人非常担忧”。戈尔巴乔夫曾警告：“我们必须阻止新冷战，我们必须保持克制。不仅仅是不开启冷战，而是继续后冷战时代的道路。”

2014年克里米亚公投并入俄罗斯后，戈尔巴乔夫给予积极评价，称“克里米亚公投纠正了历史错误”。在同年11月纪念柏林墙倒塌25周年的活动中，他又警告说，正在进行的顿巴斯战争使世界处于新冷战的边缘，并指责西方大国，尤其是美国，采取了对俄罗斯过于强硬的态度。 

2018年10月23日，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将退出“中程导弹条约”，作为条约的签约人戈尔巴乔夫批评特朗普鲁莽不智，这一决定将威胁世界和平。

2021年1月20日，戈尔巴乔夫在接受塔斯社采访时表示，美俄关系“令人非常担忧”，并呼吁拜登与克里姆林宫展开会谈，以使两国的“意图和行动更加明确”和“关系正常化”。同年12月24日，戈尔巴乔夫还表示，美国在苏联解体后“变得傲慢和自信”，“因此产生了北约扩张的想法”。

戈尔巴乔夫患有严重的糖尿病，自2013年后多次住进医院。新冠病毒大流行初期，为保障这位前领导人的健康，他被安排进了中央临床医院监控室。

今年6月30日，俄罗斯自由派经济学家格林伯格（Ruslan Grinberg）到医院探望戈尔巴乔夫后，说了这样一句话：“他给了我们所有人自由——但我们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