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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翟瑞民
“一个月流水近70万元，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刚刚过去的这个夏天，四川省甘孜州泸定县磨西镇贡咖布温泉酒店创始人倪小兰忍不住感慨，这是她创业12年来最欣慰的时候。尽管疫情尚未结束，倪小兰已在憧憬着酒店生意从此将蒸蒸日上、日益兴隆。
突如其来的地震将一切希望破灭。2022年9月5日12时52分，泸定县发生6.8级地震，震中位于泸定县磨西镇海螺沟景区内。经评估，位于景区内的贡咖布温泉酒店被挂上了“禁止使用”的红牌。这意味着，倪小兰投入的3000多万元毁于一旦。
作为旅游景区，海螺沟开发距今已有35年，但早年知名度并不高。2012年，甘孜州决定将海螺沟创建为5A级旅游景区。乘着景区升级的东风，倪小兰的酒店于这一年开业，与此同时，大量住宿和餐饮店也在景区入口磨西镇涌现，许多人甚至通过贷款、举债建酒店，仿佛一场押注，他们期待5A标签能让海螺沟景区迎来游客的爆发期。
不过，因交通和基础设施掣肘，在等待晋级5A景区的这些年里，磨西镇酒店和餐饮经营者们的生意并不好。2017年，海螺沟获得5A级景区称号，两年后，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如今，他们终于看到一线希望时，一场猝不及防的地震又将一切震碎了。
“以后怎么办？”对于背负巨额债务的磨西镇酒店和餐饮等经营者来说，没人能回答。甘孜州政府有关人士表示，目前正处于过度安置和评估损失阶段，灾后重建方案需要时间制定，届时将会把商户们的损失纳入考量范围。
“酒店不能用了”
获知震中在海螺沟后，正在成都联络业务的倪小兰立即与家里人联系，但电话无法接通。直到下午6点左右，电话终于接通，游客、员工和家人都平安，但员工告诉她，“房子可能恼火（方言：困难、危险之意），到处都裂了。”
倪小兰追问裂缝是否有一指宽，或者只是表面开裂。对方告诉她，比一指还宽，有些柱子都裂了。倪小兰害怕了，贡咖布酒店凝聚了她12年的全部心血，为此她搭上了所有的积蓄，累计投资达3000多万元，至今她还欠着银行1700多万元的贷款。
由于成都正实施防疫“原则居家”，倪小兰无法返回磨西镇现场查看。两三天后，她接到住建部门的电话，没等对方开口，她就询问酒店是否成了危房。
“是的。”对方回答。她在恍惚中挂了电话，突然又想到什么，接着打过去确认房子是否还能使用，她再一次听到了肯定的回答：“你的酒店不能用了。”
倪小兰感觉她的生活坍塌了。创业12年，她遇到过数不尽的坎：融资难、招工难、游客少，发不出工资……最终都被她一一化解，并将生意越做越大。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倾家荡产。
同样遭遇的还有木林森村特色酒店（下称木林森酒店）的总经理王忠平。2008年，他和妻子回到磨西镇创业，经过10多年发展，累计投入近1亿元后，酒店目前已拥有客房150多间，是当地民营酒店中规模最大的一家。震后第5天，王忠平赶回老家，看到9栋客房全部被挂上了“禁止使用”的红牌。王忠平泣不成声。
目前，此次地震造成的房屋损毁评估工作仍在进行中。一些磨西镇上的居民告诉界面新闻，镇上有60%的房子被挂上“暂停营业”的黄牌，30%的房子挂着“禁止营业”的红牌，正常使用的房子不到10%。几乎所有居民们暂时都住在帐篷里，政府正在制定过度安置方案。
2009年，钱雪的父母自掏腰包，投入200多万元建成天鸿宾馆。宾馆共27个房间，在镇上属于中等规模。地震后，天鸿宾馆的整体建筑并未倾倒，但外侧的墙体出现明显裂缝，窗户已破碎，住建部门初步评估后，挂上了黄牌。“我希望这里还能继续住，毕竟是我爸爸妈妈一生的心血。”钱雪说。
磨西镇现有不同档次酒店300多家，多数都是由当地居民自建房装修而来。并不是所有房子都需要推倒重建。一些被挂上了“暂停营业”黄牌的建筑，按照有关规定经过加固验收后，可以继续使用。
无论是“暂停营业”还是“禁止使用”，磨西镇的多数人都面临一个残酷而尴尬的现实：虽然已在磨西镇经营10余年，却从未实现盈，甚至负债累累。
涌向海螺沟
虽然海螺沟作为景区对外开放已有35年，但知名度的提升却是最近10年的事。
磨西镇政府退休干部陶清明记得，长期以来，受制于基础设施不足和推广乏力，直到2000年左右，海螺沟景区仍不温不火。此后，伴随着经济发展，人们出游意愿增加，海螺沟的影响力开始提升，但也仅限于成都周边。2010年左右，周边阿坝州的九寨沟、黄龙等景区已声名远播，游客们纷至沓来，但海螺沟景区的住宿、餐饮服务仍显粗放。
在陶清明的印象中，海螺沟步入发展快车道，是甘孜州将其纳入创建5A级景区发展规划以后。2012年6月，海螺沟景区管理局正式向甘孜州旅游局申请创建国家5A级旅游景区。2015年初，海螺沟全面启动创建工作，甘孜州甚至将其视作推进全域旅游的总抓手和推进扶贫攻坚的突破口。
2010年，在成都打拼了8年的倪小兰回到家乡，计划开一家酒店。此时倪小兰已是一家旅游公司的中层领导，在成都也买了房子，“小日子完全过得去”，但她看到了海螺沟发展的潜力，也想为家乡做点事，当年离家时，邻居为她凑了路费，她希望有所回馈。
倪小兰一家兄妹5人，她是最小的一个。她有见识、肯吃苦、头脑活络，是家里的主心骨。在她的带动下，兄妹们在家里的空地上盖起了一栋四层酒店，取名贡卡布乡村酒店。酒店员工全部雇佣当地村民，餐饮食材则来自农民种植，如此一举多得。
贡卡布乡村酒店于2012年开业，当年生意最好时入住率能达到七成，这让倪小兰对未来满怀信心。
当时，海螺沟已经登上“中国最美六大冰川”榜单。夏天，当成都气温飙升到40度时，海螺沟依然只有20多度，夜里睡觉仍需盖被子；冬季，贡嘎山被皑皑白雪覆盖，磨西镇隐入雪雾之中，宛若仙境。“夏天避暑、冬天看雪”的海螺沟知名度开始大幅度提高。
这期间，有关海螺沟创建5A级景区的说法开始流传，这刺激了餐饮、酒店行业的繁荣。磨西镇上的住宿和餐饮店铺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一栋栋自建房几个月就能盖好，从成都、德阳、乐山涌来的人也嗅到了商机，迅速将其装修完营业。
2016年，德阳人林明长接手了一家位于磨西镇的酒店，共有58多个房间。他原本在这里做工程，利用自己的人脉，接了不少长租客和团队游客，一度成为附近生意最好的酒店，“好多人都羡慕我”。
但是，最初的兴奋过后，林明长却发现更多隐忧。交通方面，当时新二郎山隧道尚未贯通，从成都到海螺沟的高速公路止于雅安，要想进入海螺沟需翻越素有“天堑”之称的二郎山，沿途的冰雪、暴雨、泥石流不断，若非技术娴熟的司机，自驾的游客很少选择这条路。即便到了泸定县，进入海螺沟还需要穿过险象环生的大板岩。此外，雅安有“雨城”之称，一年中有200多天都在下雨，通往海螺沟的道路常常被暴雨和泥石流阻断。
当时，磨西镇基础设施不完善，天然气至今没有接通，酒店烧热水只能使用电热器。每到冬天进入用电高峰，镇上经常停电。“到处都是噼噼啪啪的声音，不是这里烧了就是那里短路，”林明长回忆，一旦停电，游客就到前台投诉，他只能好言解释，怕客人在网上给差评影响生意。
许多商家都感受到，电费是一笔沉重开支。林明长的酒店游客饱和时，一个月仅电费就需缴纳两三万元，加上租金和人工等开支，每个月成本高达八九万元。而遇到淡季或道路阻断，酒店里几天都接不到一个客人，不少酒店连支付电费都困难。
在倪小兰的印象中，除了开业第一年生意尚可，此后多年的生意“没几天正常过”。 但升级5A景区的希望似乎近在咫尺，商户们都在等待峰回路转的那一天。
5A加持以后
经过5年“举全州之力、聚全州之智”的创建工作，2017年2月25日，海螺沟被正式列入国家5A级旅游景区名单。这也是甘孜州第一个5A级景区。2017年正好是海螺沟开发30周年，伴随着密集的推广宣传活动，磨西镇迎来了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
此时，景区内基础设施已大幅升级换新，通往磨西镇的海螺沟隧道也于头一年底打通，这条隧道避开了险峻的大板岩。几个月后，新二郎山隧道贯通，从成都到海螺沟，正常情况下4个小时可到达，由此也吸引了大量自驾游客。
2015年，磨西镇居民王锦的全部积蓄只有10万元，她向银行贷款10多万元，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些钱，盖起了一栋5层小楼。由于当时预算有限，只能将三层装修成宾馆。等到宾馆开业时，她已经欠了100多万元的外债。
得益于海螺沟景区5A标签的加持，王锦的宾馆生意红火，一年有10多万元利润。开店5年多来，王锦已经把欠债还了一大半。她和家人正盘算着，再攒一攒，等欠债还完，就扩大宾馆规模，将另外两层也装修出来。
2017年夏天，海螺沟游客暴增。所有酒店几乎天天爆满，有一阵子游客太多，一些酒店不得不将服务员住的房间腾出来。林明长急中生智，在酒店大堂给客人们打起了地铺。即便如此， 仍然经常有一些游客苦苦哀求服务员想办法解决住宿。
其实，海螺沟景区游客暴增后也曾被地震波及过一次。2017年8月8日，九寨沟发生7级地震，直线距离440公里以外的海螺沟也受到影响，游客剧减，川西环线许多景区进入黯淡期。
刚刚晋升5A级景区的海螺沟心有不甘。当年8月16日，甘孜州政府和海螺沟景区管理局到成都“拉客”，召开了一场特殊的新闻发布会，通过媒体向公众喊话称，川西旅游依然美丽，川西旅游依然安全；海螺沟在地震中并无震感，广大游客可一如既往前往景区正常旅游。
为了刺激旅游业进一步发展，2018年，甘孜州制定了《支持民营经济健康发展的十五条措施》及其三个配套制度，从扩大民间投资领域、加大小微企业贷款支持、拓宽民营企业融资渠道等多方面，给旅游业发展增加推力。
此后，更多人涌入磨西镇投资民宿，而原来规模较小的酒店，则开始扩大规模，拓展经营项目。倪小兰提高了酒店的餐饮服务标准，又推出了多种特色房，客房数量也达到80多间，在当地民营酒店规模中位居前列。她很快成为当地数一数二的创业明星，并当选甘孜州人大代表。
在政府的大力推广下，升级5A后的海螺沟进入稳定发展期。根据甘孜州政府公布的数据，从2017年到2019年，海螺沟的游客接待量年平均增长保持在25%左右。
但对大多数磨西镇的酒店经营者来说，稳步上升的两年并不足以收回投资，一方面是租金和其他成本水涨船高；另一方面，不少经营者将赚来的钱用于继续投入，提升酒店品质，他们将希望压在未来。
希望在何处
2020年春节前，磨西镇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预示着一个旅游旺季的到来。但随着疫情暴发，当年春节假期变成了海螺沟最惨淡的一个黄金周。当时，团队游客几乎全部消失，散客也寥寥无几，随后的6-8月避暑旺季也是一片萧条。
直到2020年“十一黄金周”，海螺沟才逐渐恢复元气。官方数据显示，这个黄金周，海螺沟地区共接待游客10万余人次，实现旅游综合收入约2.3亿元，基本与2019年同期持平。对磨西镇的商户们来说，一个黄金周的收入无法弥补沉寂半年多的损失，一些外地投资人开始考虑将酒店转手。
2020年冬天，已经负债几十万元的林明长将酒店低价转出。据他说，这家酒店目前已经第三次转手。当年与他同去海螺沟的外地投资客，“基本都离开了”。而像王忠平和倪小兰一样规模较大的本地经营者，并没有转手的机会，他们只能苦苦支撑，等待柳暗花明。
2021年，疫情仍在全国多地散发，临时管控渐成常态，海螺沟的不少酒店经常处于关门歇业状态。此时，木林森酒店的累计投入已近1亿元，银行负债2000多万元，每月仅利息就有10多万元。最困难时，王忠平只留下一半员工，但收入仍不够发工资。为此，他只能继续向银行借债。
为了控制成本，钱雪只能临时聘请短工打扫卫生。钱雪和父母、妹妹、祖父等居住在一起，这个大家庭共有10多口人，酒店是唯一的收入来源。疫情最严重时，酒店闭门歇业，钱雪被迫在镇上找了一份做公司行政的工作。
终于熬到2021年年底。王忠平说，去年春节前，成都及周边的疫情形势平稳了许多，加上冬奥会冰雪项目宣传的作用，木林森酒店的入住率能达到70%，这是“有史以来最好的一个冬天”。
疫情的影响似乎正在消散，倪小兰也在这个冬天恢复了信心。由于酒店装修比较陈旧，她贷款重新翻新了两层房间，同时还开发了温泉服务，酒店也顺理成章更名为贡咖布温泉酒店。不过，压在她和家人身上的贷款增加到1700多万元，每月利息9万多元。
可2022年正月还没过完，四川成都和泸州相继发生疫情，川西旅游人数再次骤减。“总是反反复复的关门、开门，今年就关了两三次。”倪小兰说，每次关门，她都要为银行的利息和人员工资发愁。
倪小兰坦言，表面上看，她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创业明星，但做企业背后的心酸无人知晓。创业12年，“不说从酒店拿一分钱出来，我自己还要找亲戚朋友筹钱给酒店开支。”有时甚至连电费都交不上。
随着疫情趋于稳定，甘孜州政府正在为海螺沟谋划更大的发展，并将2022年确定为“贡嘎山国家级旅游度假区创建年”。同时，随着周边川藏铁路、泸石高速等基础设施建设相继开工建设，海螺沟正在融入成都3小时经济圈。
2022年夏天，全国多地出现极端高温天气，海螺沟的避暑定位愈加凸显。六七月份，翻新后的酒店入住率达到70%以上，每个月的营收有近70万元，倪小兰感慨“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虽然贷款的压力依然沉重，但她觉得酒店经营总算走上了正轨，“终于看到点希望了”。
9月以来，倪小兰一直在成都为迎接即将到来“十一黄金周”做宣传推广。不久前，她刚和几家旅行社谈妥合作，“黄金周”期间的客房已快预定满。
但地震突袭海螺沟，“现在一切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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