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正在读本科的女青年吉井忍在东京神保町逛旧书店时看见一则海报招贴,内容是关于赴中国留学的政府奖学金项目,一念之下,她有了报名的想法。这成为后来一系列游历的开始。
几个月后,吉井忍顺利来到中国成都,成为一名国际交流生。尽管一年的交流时间不长,流连于茶馆、食肆的课余时光仍使她惬意,她也从此成为一名坚定的川菜爱好者。
在中国大陆生活的经历多少影响了吉井忍的世界观。毕业后,她选择做经济新闻记者,被派往海外工作。台北、马尼拉、上海、北京,辗转于东亚各中心城市的过程中,吉井忍见识了日本以外的风土人情,并为之吸引。
在台北工作时,她开始有了使用中文写作的野心,并开始筹划将来前往大陆工作。她将中文习作誊写在一个笔记本上,写满一本后就将它递交给自己的中文老师,很可惜,这本装满原创文章的小册子出乎意料地丢失了。
“我感到很伤心。”许多年后,吉井忍提到这件事时仍会用日本女生特有的温柔语气表达自己的遗憾。她在那之后中断了中文写作的尝试。
转眼来到2008年,对于吉井忍来说,这是关键一年。这一年她与中国籍男友结婚,顺便将新组建的家庭从北京迁往上海——尽管两年后他们再次迁回了北京。她的另一项事业也从这一年开始起步,吉井忍找到了一份兼职工作,那就是以一位东洋媳妇的视角为上海媒体撰写文化专栏。
此时正好是中国的内容阅读市场逐渐升温的时期,亚马逊kindle阅读器进入中国市场,本土的汉王等电子书同样在硬件上加大投入;不久,当当网与京东爆发了图书市场价格战。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中文阅读领域的消费升级山雨欲来。
豆瓣是这个市场中一个颇为安静的玩家,此时,这家以小清新和文艺路线著称的书评网站已经大大充实自己的功能。豆瓣并不打算在硬件上做任何投入,也无意转型成电子商务企业,但在内部,一个名为“豆瓣阅读”的项目正在酝酿。项目参与者之一,正是吉井忍的丈夫。
吉井忍对豆瓣的喜爱并非完全出自亲人的影响。在日本,人们通常会使用类似的书评网站进行笔记整理和阅读进度标注,但它们几乎没有一个拥有社交功能。而豆瓣的功能让这位来自异国的文艺女性大感惊讶,这同时使得吉井忍后来向远在东京的朋友们解释自己在豆瓣上的走红时面临颇多困难。
不论如何,2010年,吉井忍开始在豆瓣上发布以“便当”为主题的日志,此时的吉井忍已经在中文媒体上连续两年写作专栏文章,笔法娴熟。这些作品被整理成为名为《四季便当》的文章合集在“豆瓣阅读”中推出。清新恬淡的文字风格,充满和风的精美便当,以及吉井忍本人跨国新娘的身份,让她在豆瓣用户中迅速走红。
吉井忍的每篇文字并不长,通常会配上多幅彩照,在结尾处,一定会留下“祝大家生活愉快!”一行字。人们不仅能感受到作者对于家常文化视角的热爱,还能体会到日本式的细腻体贴。
“中国人通常会觉得日本女性非常温柔贤惠,他们还会觉得日本男人下班后一定会去和同时喝酒,否则会被太太看成没出息,”即便被中国人视为最熟悉的国家,吉井忍依然觉得中国人对于日本的看法不够全面,“我觉得这些和真实的日本还是有些距离的。”
她的想法很简单,通过记叙日本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方式,向中国读者传递日本家庭的价值观。“便当对日本人来说是很日常很个人的东西,所以很适合成为切入点。”
吉井忍并没有专门的研习料理技艺。事实上,她在创作中描述的菜式全部是极为普通的日常饮食,“提起日料,人们想起的是刺身、寿司、职人,当然这些也是真实的,但日本老百姓并不是每天吃刺身。这是我希望让中国读者了解的。”
饮食方面,最大的影响来自吉井忍的母亲。直到今天,吉井忍仍然会去翻阅母亲的笔记本,从许多年前开始,母亲便有了从报纸上裁剪食谱的习惯。倘若看到某道有意思的料理,便会特地记录下了。除此以外,吉井忍对于美食文化并无特别兴趣,她坦言自己从来不看美食专题方面的博客或文章。
“我想强调的是,吃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还有阅读,还有工作,还有和家人的相处,都是很重要的。”吉井忍甚至认为自己并不精通美食,“严格来说,我不算美食作家。”
在她看来,比起宣扬某种饮食的制作技艺,让更多的中国读者了解日本大众的日常生活方式才是她更为关注的。出于相同的目的,吉井忍的目光开始游离于便当以外。
除了饮食,书店被认为是东京最值得骄傲的事物之一。有人声称,东京是实体书店与人口数比例最高的城市,它的书店数量远远超过第二大城市大阪。但同时,东京书店的消亡速度也在全日本第一位,据统计,从2009年到2014年,东京一共消失了179家书店,其中绝大多数是独立经营的小书店。
吉井忍对于“本屋桑”(小型书店)的感情深厚,2010年开始,吉井忍陆续展开对于“东京独立书店”主题的调查走访,花费6年时间,终于推出了非饮食主题的作品《东京本屋》。
在这本书中,吉井忍采访了十家风格各异的独立书店,以及一位选书师。毫无疑问,吉井忍在其中明确展示了自己对于书店的偏好。
“我喜欢跟小书店的店员聊天。比如我很喜欢东京的今野书店,店员会告诉我,我平时喜欢的作者最近又出了随笔集,其中有他自己谈恋爱的故事。这样小小的互动,给我一种很亲切的感觉。哪怕是在大书店或网络书店也有卖这样的书,我也愿意来小书店买书。因为有种别样的归属感,会感觉自己是这里的客人。”
东京的小书店消失的速度让吉井忍有过担忧,“另一个统计数字说,书店的数量减少后,全日本每家书店的平均面积增大了,也就是说消失的更多是小书店。”
不过一位书店老板向吉井忍转达了自己的信心,他表示自己书店的选书并不依靠中介力量,而是自己亲自挑选书籍,店内摆设书籍的陈列方式也各有风格。这些足以让自己的书店区别于其他书店。至于在中国市场战无不胜的电子书商,却因为在日本难以取得价格优势(日本的公开出版物必须保持统一价格,禁止单方面的打折行为)而无用武之地。
从少女时代开始,吉井忍便迷恋女作家向田邦子的随笔风格,“我小学生到初中的时候就反复看她的随笔,她主要是写昭和时代日本家庭的回忆,切入角度很特别,比如先写猫,然后会转到社会观察的视角,这种跳跃的技法很巧妙。我还没学会,但很希望学到。”
除了向田邦子,森茉莉、村上春树和町田康都是她所热爱的作家。尤其是提到町田康时,吉井忍特地询问,这位作家在中国是否知名。得到否定回答后,她流露出明显遗憾的表情。
以下是采访全文:
界面文化:从新书内容来看,你本人是很喜欢去小书店的。
吉井忍:我在东京,还是去独立书店比较多,我喜欢和店员聊天。大书店里的人们太忙了。比如我在东京的今野书店,会和店员随意聊天,对方会告诉我,我平时喜欢的作者最近又出了随笔集,其中有他谈恋爱的故事。我觉得这样的小小的互动,会给我一种亲切的感觉。哪怕是在大书店或网络书店也有卖这样的书,我也愿意来小书店买书,因为有种别样的归属感,会感觉自己是这里的客人。
界面文化:日本的精品书店也会做成既提供咖啡又举办沙龙的形式吗?
吉井忍:是的,比如我书中的两个案例,本屋B&B和SPBS,他们都会办活动,尤其是B&B,这家书店每天举办活动。确实不少书店需要办沙龙、卖咖啡才能经营下去,但我不认为这是唯一的生存之道。有的书店拒绝做这些,因为客人也有不同,有的客人会不太喜欢旁边有人一边喝咖啡一边看书,尤其是想到这些书以后可能自己会买下来。不同状态的书店都存在才是比较理想的状态。
界面文化:你现在长居中国,对于中国的书店是否也会长期保持观察?
吉井忍:住在上海的时候会经常去季风书店,那时它还在陕西南路地铁站,我喜欢在那喝咖啡。季风书店给我的感觉很像日本的站前书店,就是在地铁站里面,每次下了地铁先去书店逛一圈再回家,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这种状态真的很理想。后来我搬到了北京,交通上花费的时间很久,因此去书店的频率逐渐不高了。但有机会的话,我还是去会到一些商业中心的Page One书店。我住在酒仙桥798附近,但很喜欢去海淀逛书店,比如豆瓣书店,万圣书店,我都很喜欢去。
界面文化:你在书里提到过,日本的出版业发达,但实体书店仍然面临下滑的危险。这种“危险”存在多久了?
吉井忍:二三十年前,在日本就已经有人提“出版危机”这个词了,比较明显的是我在书中采访的那位选书师提到的。他在2000年时当过书店店员,当时听到美国的电子商务公司会来日本卖书,当时所有的书店店员包括他自己,对此都有点不以为意。但很快,他发现了书店客人真的减少了,于是就有了危机感。的确有不少人其实不愿意来到书店选书、购书。他于是决定自己把书送到更多人手里,才开始做了选书师的工作。我看过一些数据资料,日本的书店数量在过去十年减少了两成,这其实是很大的一个数字。另一项统计说,书店的数量减少后,全日本每家书店的平均面积增大了。也就是说消失的更多是那种社区附近的小书店。
界面文化:如今在日本,电子商务对实体书店产生了冲击吗?
吉井忍:日本图书市场和中国有个不同,那就是日本的书籍价格是统一的,不论是实体书店还是网络书店,都不能打折。这是一个政策。中国情况很不一样,打折非常厉害。我告诉过日本店员中国网络书店上的价格战,他们也很吃惊,他们说如果日本也采取这样的价格战,书店肯定会受到打击。这是中日图书市场的一个区别,网络书店和电子书对日本的冲击没有中国这么严重,但影响仍然是有。
界面文化:“本屋桑”(小书店)在日本的前景怎么样?
吉井忍:这些书店的管理者相信自己能够生存下来。他们进货的书大多是自己看过自己选的,并不依靠中间方。这会使得小书店自己的选书风格、摆书方式保持特色。比如我很喜欢的今野书店,它的位置距离东京市中心较远,房价稍微会便宜一些,因此那个区域集中了一批艺术家,当然还有学生和年轻白领,他们的口味会偏文艺一些,这也会影响今野书店的选书。总体上说,日本人对纸质书有种偏爱。
界面新闻:神保町的旧书店在中国名气很大。
吉井忍:对的!学生时代我就去过神保町很多次,其实我来中国也和神保町有关。1996年我还是大学本科生,就是在神保町看到关于中国政府奖学金的项目,才决定报名,最后拿了奖学金来到成都念书的。
界面文化:很多人熟悉你,是因为豆瓣上你的便当系列文章。最早是怎么想到在豆瓣发布文章的?
吉井忍:大概是在2010年左右开始使用豆瓣,我觉得豆瓣很有意思,跟其他用户还可以沟通。我当时的想法就是自己写中文同中国人直接交流。虽然中日之间信息往来很多,但中国人对日本人仍有很多刻板的印象。比如说他们会觉得日本女性很温柔,日本男性下班后一定会去和同事喝酒,否则会被太太视为没出息。但我觉得这些信息有误导的作用,和真实的日本还是有距离的。我想通过文章表达出来日本人的日常生活。
界面文化:所以选择了便当这个话题?
吉井忍:便当对日本人来说是很日常很个人的东西,所以是一个很合适的中介,来传达日本的平民文化。日本也有类似的书评类网站,但缺乏社交功能。所以我在和日本朋友解释豆瓣的时候会很麻烦。我觉得中国人很善于开发这种社交类的软件。
界面文化:你在饮食和写作方面的知识受谁的影响比较大?
吉井忍:做饭方面,我母亲对我的影响很大。我从小就看到她会从报纸上剪下报纸中的食谱,到现在我还会翻。写作的话,我有一个很喜欢的日本作家,向田邦子。我喜欢她的随笔,她也写过很多电视剧脚本。我小学生到初中的时候就反复看她的随笔,她主要写昭和时代日本家庭的回忆,切入角度会很特别,比如首先写猫,然后会转到社会观察的视角,这种跳跃的技法很巧妙。我还没学会,但希望学到这种技法。其实日本的随笔家挺多的,我会比较喜欢森茉莉,包括村上春树。还有一个我很喜欢的作家,町田康。
界面新闻:你其实不太关注美食主题的文学作品?
吉井忍:我不太认为自己是美食作家啦。我跟我母亲一样,会喜欢翻报纸,日本报纸里有一些很生活化的版面,会介绍食谱或者美食旅游目的地。有时候翻到有好玩的食谱我会自己试一试。我想强调的是,吃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还有阅读,还有工作,还有和家人的相处,都是很重要的。我上网的时间其实比较少,微信也没有注册过,平时也不会特别去看其他人美食方面的文字。
界面文化:所以对你而言,食物仅仅是个传达日本文化的途径?
吉井忍:是的,我希望通过我的文字将日本人生活化的一面传达给中国读者,这里面包括饮食,比如中国朋友知道的日料往往是比较高级的,刺身、寿司、职人。那些当然也是真实的,可是呢,日本老百姓的家常并不是每天吃生鱼片的。他们平时吃什么呢,这是我的切入点。便当、书店都是老百姓生活中的一部分,我写作他们的出发点是一样的。
界面文化:那在平时生活中,你也会尝试中国菜吗?我注意到你有一次甚至制作了大盘鸡便当。
吉井忍:哈哈,那次是我在外面吃新疆菜,吃不完的大盘鸡打包回来,我第二天加工了一下,做成了大盘鸡便当。说到中国菜,虽然在便当里可能用的少,但我先生是上海人,平时需要吃中国菜,所以我会做不少。我在上海的时候,是住在上海图书馆附近一幢很老的房子里,厨房是邻里公用的。因此会在做饭时和邻居们聊天,我向她们学会了糟毛豆、百叶结、红烧肉之类菜式。
界面文化:那都是很地道的上海菜。
吉井忍:是呀,糟毛豆这类食物在北京就没有人吃了。我现在偶尔会做鱼香肉丝、糖醋排骨之类的,也都是比较家常的菜式。北京的本地小吃,豌豆黄、驴打滚,我也喜欢,在日本没有这些东西。
界面新闻:你个人口味偏爱那种菜系呢?
吉井忍:中国菜中,我口味喜欢川菜。我非常怀念成都的钟水饺。一个小碗里放很多水饺,它的酱料很特别,又甜又辣又麻。很多中国人甚至没有听说过,会误解为红油抄手。我去年还去过一次成都,变化非常大。我从前的朋友家的地方,现在都已经变成高级公寓了,朋友也已经找不到了。有一点伤心,但还是有一些茶馆、小馆子仍在。
界面新闻:你提过中国人的一个误解,认为日料普遍口味清淡。
吉井忍:是的,日本也有重口味的料理,但我现在确实更喜欢清淡的东西。年轻时会喜欢重口味,比如日式拉面,很多人会认为口味很重,还有牛肠锅、日式烤肉、炸猪排等等。
界面文化:对中国的日料店感觉如何?
吉井忍:经常有朋友要我推荐一些好的日本料理店,所以我就干脆做了一系列采访,探访了北京的8家日料店,里面有寿司师傅、天妇罗师傅。这些文章你可以在豆瓣阅读《帝都本格日本料理》里看到。我希望表达的是一个日本人为什么要来中国开店呢,他经历过哪些技艺上的磨砺,这些是我想表达的。里面还包括一个在日本学习寿司的中国人李师傅,他做的寿司比很多日本师傅要好,还有三里屯北小街那个很有名的烤鳗鱼的老人家。
界面文化:Missi Missi的鳗鱼爷爷?
吉井忍:对!你也吃过吗。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在那家店了。
界面文化:说说你去法国和菲律宾的经历吧,这方面你好像谈的不多。
吉井忍:我是在28岁那年办了打工旅行签证去的法国南部,在农场里照顾小动物。这种经历很不错,其实那时不年轻了,但我觉得再不去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至于去马尼拉,我当时在日本经济新闻做驻台北记者,很想去大陆看看风土人情,但上司告诉我马尼拉缺人,于是我就去了。我其实对马尼拉没有概念,他们是在南方,所以人们非常热情,并且宗教在菲律宾的影响非常大,我感觉他们的人都非常乐观。
界面文化:所以你的中文写作的道路是在台北的时候开始的吗?
吉井忍:我在台北住了6年,当时就开始有一些野心,用中文写日记,甚至写了好几篇文章,将一个本子写满了。我把笔记本交给中文老师,但后来这个本子丢失了。我很伤心,就没有再写了。直到2008年搬到上海,我才开始撰写专栏,那时我才真正重新开始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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