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毒眸

女性对两性关系的反叛与和解，都藏在对霸道总裁的幻想里。

最近，誓死守护刘波er的龙傲天荣登微博热搜榜首，《少爷与我》靠着熟读并活用霸总文学，成为了《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第一个爆款作品。

“这是通知，不是商量。”“你触碰到了我的逆鳞”——解构这些大家耳熟能详的霸道总裁语录，把它置于极不合理的情境当中，这本身就是一件喜剧色彩颇浓的事情。

对霸总的调侃和戏谑，已经是这几年社交平台热梗的重要来源。同样致力于打破霸总滤镜的，还有王思聪开创的“舔狗文学”，前几年在互联网上被百般调侃的“丫头文学”，和“我要我觉得，不要你觉得”的黄晓明。

最近的剧集也在霸道总裁领域进行着地盘的抢夺，有“霸总之光”东方青苍，当然也有“霸总半生，归来仍是油王”的张翰。豆瓣开分超过8.0的《社内相亲》，集霸总元素于一身的土甜短剧《千金丫环》今年也都在小圈层引爆，助长了霸总之风。

作为男性角色的经典标签，霸道总裁这些年经历着舆论的浮沉。虽然在社会思潮和现实反例的双重推动下，霸道总裁遭遇了互联网口碑滑铁卢，但每年仍然有那么几部“我是土狗我爱看”的霸总剧，昭示着霸总顽强的生命力。

很多女性在青年时期，是完全无法拒绝霸道总裁的吸引力的。在中国台湾偶像剧和韩剧的共同助力下，霸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男主角人设天花板。

早期的中国台湾偶像剧里，几乎所有男主角都是霸道总裁的类型，《流星花园》里万众瞩目的校草道明寺，穿越所有面目平凡而模糊的同学，走到杉菜面前的桥段，构成了大部分女性对梦中情人的终极幻想。“霸总专业户”明道和立威廉，在那个年代是真正“九亿少女的梦”。

霸道总裁是女性对伴侣最隐秘的幻想。在学生年代，班里最受欢迎的两类男生，一种是篮球打得很好、脾气却很差的校霸，另一种是学习很好、性格高冷的班长，这些公认的、吸引女性的性格标签，无论是“道明寺”还是“江直树”，几乎都是脱胎于偶像剧里的霸总男主。

霸道总裁同样暗含了女性对亲密关系的幻想。抛开身份、地位、颜值等一系列硬件条件不谈，霸道总裁吸引力的根源在于他对爱情的坚定。被坚定的选择，是很多女性对爱情的终极幻想——不管他身边有多少女生，也不管我与他如何不相配，他永远只爱我一个人。

在霸总故事里，爱情超脱于现实的阶层、资本和权力之上。

在早期经典的霸总故事里，女性角色大都相对平凡，比如家境贫寒的“杉菜”，成绩吊车尾的“袁湘琴”，和身材不好的“金三顺”。但霸总故事里的女性也有必杀技，那就是“一颗善良的心”，这也是平凡女主角打开总裁心门的钥匙。

这个套路直到现在依然好用，《苍兰诀》里的“至纯至善小兰花”，正是凭借着善良与爱，修复好了“东方青苍”的七情树，调节了他和父亲、弟弟的家庭矛盾，因此俘获了他的心。

所以，虽然表面上看，霸总文学是权力地位较高的男性“向下兼容”，选择了相对平凡的女性，但它们的统一内核，其实是女性对男性的救赎，而这在现实生活里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就像席绢说的那样，“爱情是一场征服的游戏”，这里的“征服”同样是双向的。霸道总裁凭借其金钱和地位征服女主角，而在社会地位上明显低于霸总很多的女主角，总是能够用爱和倔强，以“下位者”的姿态征服霸总。用学者谷李的话说，就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总裁，最终还是臣服于爱情”，这是总裁文读者最大的愉悦。

毕竟，全世界的霸道总裁都有共同的软肋，就是“缺爱”，这里的爱也包括友情和亲情。霸道总裁几乎没有缺点，但他们内心的最深处一定都受过巨大的创伤，只向最亲密的人（一般是女主角）展露。

这是一套说得通的逻辑：从小因为原生家庭的影响或是不好的经历，导致了他们冷酷的性格，只有看到他的弱点仍然选择爱他的人，才能成为他的爱人。而女主角往往都在这方面天赋异禀，有超乎想象的善良和真诚。

总有一天霸总会发现，“全世界只有她才懂我”，从而甘愿向她暴露自己的脆弱，献上自己珍贵而唯一的真心——这几乎是霸总故事里，女性唯一靠自己的努力收获的东西。

说到这里不难发现，霸道总裁的出现，本质是女性的极致幻想，是浪漫故事正在消亡的现实生活中的一处乌托邦。这些故事大多由女性幻想者塑造，再将梦境贩卖给同样有此幻想的女性观众。

既然是幻想，就难免有崩塌的可能。随着女性思潮的来临和独立意识的觉醒，当女性对伴侣和亲密关系的想象开始进化，原有的那一套霸总逻辑自然也就行不通了。

过去的霸总故事放到如今来看，简直是漏洞百出。都不必提《千山暮雪》里应该被千刀万剐的“莫绍谦”，就连无数少女曾经的梦中情人“江直树”，也有“精神控制（PUA）”的嫌疑。凭借自己的地位对女性进行控制的桥段更是数不胜数，《杉杉来了》就向观众展示了总裁追求公司员工可以有多简单：只要你敢和男同事走太近，我就下达一道禁止办公室恋情的规定，你不想失去爱情，就要失去工作。

霸总故事的“雌竞”属性也极为明显，女主角之所以能从一众仰慕霸总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不是凭借她自身的“硬实力”，而是因为她足够“纯情”。在霸总故事里，金钱是检验女主角道德的唯一标准，对物质有企图的女性，不会获得豪门的赏识。“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儿子”就是个典型的女性困境——不收钱会被豪门追杀，收了钱就是“拜金”。

总而言之，霸道总裁的本质，仍然是男性威权凝视下的幻想。就像霸道总裁的母本童话故事那样，公主要么沉睡不醒，要么被锁在高塔里，被动地等待着王子来拯救。

女权主义先驱凯特·米利特在《性政治》一书中提到，当时诸多西方流行小说将男性的魅力塑造为无法抗拒的，而女性却只有默许的份，这体现出一种将女性固定在从属地位的性别强权。

在过去的霸总故事里也是如此，女性几乎都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利，无论她们是否愿意，都必须接受霸总的帮助，并且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再从霸总对她们独一无二的爱当中，来获取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满足感，最后将过程中受到的一切伤害，都包上名为“爱情”的糖衣。

这里可以点名表扬一下《她们的名字》，虽然“性转版”霸道总裁不意味着创作上的进步，但当秦海璐饰演的“雷粒”把她的年下伴侣堵在门口，在对方掏出戒指求婚时回怼一句“你在开玩笑吗？”的时候，我们才终于知道，拥有“霸总”身份的那一方，在一段亲密关系里过得有多自在。

近几年在剧集里兴起的“双强”和“姐弟恋”，同样是对霸总逻辑这一流行叙事的反叛。创作者们开始试图去探索，当女性拥有了身份、地位和金钱，并因此有能力在一段亲密关系中处于主导地位时，故事会有怎样的发展。《盛装》里的宋佳和袁咏仪双双抛弃“渣男”，携手走向事业巅峰。《下一站是幸福》里，“姐弟恋”才是王道，王耀庆饰演的霸道总裁反而成了炮灰。

除了原有观念和新观念的对抗之外，打破霸总幻想的，还有其与现实的冲撞。

当然，这不能怪男性，毕竟霸总本来就是幻想。上帝不可能既给一个人开门，又给他开窗户。有钱的王思聪颜值并不过关，而且身边美女换个不停，有点颜值的小爱豆，又往往靠纯情骗粉丝钱——当霸总文学照进现实，只会变成《中餐厅》里每个打工人都想给他两拳的黄晓明。

现实世界里，爱情并不会真的超脱于资本与权力之上。由于现实和幻想之间产生的矛盾愈来愈剧烈和显性，霸道总裁的地位也开始在女性心目中一落千丈，变成槽点满满、漏洞百出的女性公敌。

不过，幻想可能会崩塌，当然也可以被改造。当女性发现旧有的幻想中有不合时宜的部分时，她们会尝试用新的观念去改造它。

很多女性对伴侣的需求不再是“被保护”，而是更希望自己能够“被理解”和“被尊重”。一个很鲜明的特征是，现在荧幕上霸总的“控制欲”已经几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尊重型霸总”。这里有一套新的逻辑：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男性，当然应当懂得如何尊重女性。

这其实对创作者提出了新的考验，“霸道”成为一个很暧昧的性格特征，稍有不慎就会人设崩塌。《爱上特种兵》里一言不合就把女主角绑在柱子上的男主就霸道得让人讨厌，更好的范本是《沥川往事》里的那句“我可以吻你吗？”，和《苍兰诀》里最后都没有换掉簪子的东方青苍。

为了消减“霸道”可能带来的负面效应，霸总身上的“反差感”开始被进一步挖掘。

反差感一直是霸总身上最具吸引力的部分之一，在登场时，他们往往高冷、强大而不可一世，能够掌控所有事。但在女主面前，他们会流露出脆弱的一面，会因爱而不得而失控，有时候甚至显得有些可爱。

毛尖曾经评价道：“所有的霸总，最后都会超级温柔，看看第一代霸总道明寺对杉菜就很明显，开头各种吼，后来花式哄，或者说，所谓的“霸”，不过是为最终的“软”设定一毫米的通关难度。”

现在的霸总剧通常会选择更早地将迷人的反差感呈现在观众面前。在《苍兰诀》里，“东方青苍”第一次出场，就因为和“小兰花”互换身体，实现了人设上的极致反转，后面又依靠“同心咒”的设定，最大限度地呈现了其可爱的一面。

还有的霸道总裁没有消失，而是“退居二线”，从男主角降级成男二号，而过去温柔的男二号则一朝翻身。

在《流星花园》连载阶段，“道明寺”就是靠着人气投票战胜了原来的男一号花泽类，而如今，我们能在《一闪一闪亮星星》里看到各方面都与霸总毫不沾边的男主角“张万森”，而更像霸总的“展宇”却成了不被选择的那个。

角色地位的反转，也暗含了女性幻想的转身，套用一句现在很流行的话:“现任命花泽类为道明寺，道明寺另有任用。”如此看来，也许霸总可能有一天真的会消失，但女性永远会有新的幻想。

另外，无论我们对霸总有多少不满情绪，都不得不承认，霸道总裁真的很会“爱人”。恋爱综艺里面最受欢迎的男嘉宾永远是直球出击、目不斜视的那个，在现实生活中当然也如此。困于靠计算投产比而推进亲密关系的现代女性，很难不被自信追爱的霸总所打动。

于是能够很好的解释，为什么我们一边讨厌着张翰，用《少爷与我》调侃霸道总裁，一边又深深地迷恋着东方青苍——女性现在已经能够很好地区分现实和幻想了，张翰属于现实，而东方青苍属于幻想。我们喜欢幻想里的霸总，和我们讨厌现实生活里的霸总，本质上并不冲突。

就让幻想的归幻想，现实的归现实，也没什么不好。毕竟生活已经这么艰难了，在幻想里拥有完美男主角，又有何不可呢？

1.霸总人设坍塌，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潘文捷，界面文化

2.霸道总裁文的文化构型与读者接受，柯倩婷，中山大学

3.情不自禁的资本主义：理解“霸道总裁”，谷李，西南政法大学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