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间像素
人与物之间的联系,有时就像是人与人之间:不知道为什么遇见了,就愈加想要了解,了解地多了,连接就从微弱的萍水相逢变成长久共处,于人,这叫朋友,于物,就是收藏。
收藏玩具的成年人,大约是在内心的世界里留有一份别样纯真与热诚的人。这些玩具收藏者,有少女,有大叔,有学生,有上班族。他们的坐标在北京,在上海,在杭州,在广州,他们的身份和经历截然不同,却有着相同的爱好和坚持,都在这繁忙的生活之流中,用玩具打造着属于自己的小小天地。
欢哥是我记录下的第二位潮玩藏家,他说:“收藏最初是拼兴趣,最终还是拼时间。”经历过时间沉淀,仍然留在身边的藏品,不一定最贵,不一定限量独家,但一定各有故事,留待有缘人慢慢讲。
“我从来不觉得我在物欲上的贪心是与生俱来的。小时候除了喜欢看书,我只集过邮,至于玩具则只收藏过无锡的泥塑,一只会摇头的县太爷。其实,我的恋物癖与工作有密不可分的联系。”李国庆曾这样回忆自己的恋物情结。
李国庆,网名“独孤寻欢”,相熟的、不熟的,人人都喊他一声欢哥。这个名字伴他行走在媒体生涯与藏家江湖之中。
做媒体时,欢哥的绝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万家科学画报》上,这是一本潮流数码生活杂志,将物欲的根源归于工作,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要将我们需要报道的产品打包给亲爱的读者,当然要自己喜爱,而且是由衷地喜爱,这样才能理直气壮地用史上最无聊却最华丽的词藻,将这些产品包装起来。所以我先把工资花在这上面,醉心其中,然后再热情洋溢地告诉大家:这是一款薄若刀锋的相机;这是一款全球潮人必备的夜店情色指南;这是一张猪听了也会减肥的音乐CD;这是地球人都应该购买的掌上游戏机,因为它有可能是外星人设计的……这是个多么可怕的链条啊,我努力工作去挣钱,挣了钱又用到了工作上。”
消费品品牌 700bike 的创始人张向东曾这样调侃欢哥:“我都怀疑他把杂志做成了个人趣味的展示,把自己感兴趣的书、碟、玩具,让记者写写、摄影师拍拍,最后写个卷首语,这期就成了。”
欢哥在三十岁的年纪,陷入潮流玩具的收藏,接着就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十七年。
玩偶中毒
故事要从欢哥搬到广州讲起起。1999 年,应《新周刊》邀请,欢哥辞去机关工作,箱子里装几件衣服,用一万多块的存款买了台索尼笔记本电脑,从老家来到广州。
五月的广州给他第一印象是热,特别热,他待了两天就想回去。但进入了工作状态,又觉得不是不能忍,毕竟是做喜欢的事情。有时候忙起来,在办公室写稿到半夜一两点,空调一开、办公桌一躺就对付一夜。编辑部从不打卡,任你是下午两三点还是夜里一两点,只要交了稿,来去自由。
公司离中山五路不远,坐几站地铁就到,当时那里专门卖二手音响、二手器材,附近还有黑胶唱片和打口CD 的淘货地。在中山五路,欢哥迷上了黑胶唱片,每天都去那五六家卖碟小摊报到。从各种渠道淘换回来的黑胶唱片,就放在一个个纸箱里。
淘货的人来了,不用店主多招呼,自己就蹲在纸箱前,一张张翻拣。“感觉就像捡垃圾一样。”
欢哥回忆说。黑胶发烧友不用约,经常能在那一带遇见,来来回回总是那些熟面孔,有媒体人,有医生,也有出租车司机。广东本地人爱挑粤语唱片,谭咏麟、张国荣、梅艳芳等;欢哥是江苏人,主要收上世纪八十年代台湾地区歌手的国语唱片,比如童安格、齐秦、罗大佑、赵传等等。
天天淘黑胶的日子持续了两三年,欢哥收了一千多张唱片,直到同事做了一期玩具的专题,这才触发了他新的兴趣点。那期专题有奥特曼、动漫手办,也有刚流行起来的香港设计师玩具,当时叫“搪胶公仔”。
欢哥格外偏爱这一类,它设计感强,和当时大众概念里的玩具不一样,他觉得这是成年人可以“玩”的玩具。
但是欢哥花了七十多元买到的第一只搪胶公仔是盗版的赝品,“我四处去看,发现在广州根本买不到这个东西。终于在一个商场找到了,最后发现还是盗版的。”后来他找到广州一个地方一整条街都是卖玩具的,各种厂货、水货参差不齐。没买到正版公仔这件事似乎刺激了他,让他更想去了解玩具背后的行业。
从广州去香港比较方便,加上工作原因,欢哥经常出国出差,到哪里都不忘寻找当地的玩具店。靠着多看、多买,他渐渐摸着了门道。彼时博客火起来,欢哥勤奋更新的博文里,除了介绍杂志新番,还有不少带着玩具满世界拍下的照片。
借着工作,欢哥接触到不少玩具设计师。2008 年他将十四位国际顶级设计师的访谈结集,出版了《玩偶私囊》,书中收录了潮玩史上最经典的玩具和玩具背后的故事。这本书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入门指导作用,也带着些社会学、经济学与收藏学的色彩,认为玩具是艺术化的存在。
多位艺术家从不同视角阐述了玩具艺术性的内涵与外延,在十多年前,这种多维度的探讨非常超前。
《玩偶私囊》很快成为玩具圈工具书般的存在,很多人因书入坑,对照书里的介绍去了解、购买玩具,还有艺术院校的老师把它当作课程教材,学生人手一册。很长一段时间里,《玩偶私囊》一直是简体中文世界中唯一一本“潮玩指南”,即便到了最近两年,欢哥很偶然地问起一位收藏颇丰的同好,是怎么开始玩玩具的,答案仍然是《玩偶私囊》。
斗室里的玩具小宇宙
玩潮玩是件烧钱的事,在收藏这条路上欢哥经历过艰难的日子。最初他是刷信用卡,有时一个月三五万,多的时候甚至有七八万。信用卡还不完,利息颇高,接着下个月的消费又来了。“花钱最开心,买东西最开心。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买个惦记的玩具,浑身都舒服了,刚上道时从不担心卡债。”
后来,出手喜欢的玩具时他会多买几个,一个留下来收藏,其他几个卖出去。当年潮流玩具还十分小众,市场并不像今天这么火爆。没有流通,就很难有溢价。欢哥的这种模式很耗精力,也赚不到什么钱。
渐渐地,欢哥采访了不少业内的设计师和厂商,试图说服他们开垦内地市场。其实,拿下品牌代理是一回事,以此赚钱又是另一回事。现在大火的设计师,比如设计 Molly 的 Kenny Wong(王信明)、设计 Labubu 的龙家升(Kasing Lung)、设计妹头的马辉等,当时在内地名不见经传。欢哥代理这些设计师的作品与其说是做生意,更像是真金白银地支持他们。多年以后,哪怕很多藏品都已升值数倍,他也不舍得卖。
2006 年,欢哥在广州老城区文明路的一个二楼,开了第一家玩具店PLAYGROUND。“所有收藏最大的问题是钱,其次是空间,没钱给自己的爱好配置大房子时,就会遇到空间的问题。实际上这第一家店,根本不是要做生意,不过是想有个空间放藏品,玩玩具的朋友来了,有个地方可以看看。”
欢哥和合伙人把老房子的窗户改造成一面玻璃墙,正对着中山图书馆。欢哥做潮流玩具,拍档做潮流服装,两人合租一个店面,放在一起竟没有违和感——都是潮流。
获得了品牌代理,便打通了原先艰难的购买渠道,欢哥的初衷是传播潮流文化,但生意慢慢做成了一件重资产的事——手上压了很多没卖掉的库存,同时还在不断进货,一不小心就会被深度套牢。
“当年并不是每一款产品都好卖。即使知道这个不好卖,也会进一箱货。从我们的角度来说,就是为了维持关系。”欢哥的生意经不太像生意经,他说:“只有这样,这个品牌才能长期延续下去,设计师才能有空间,这是在给他们五年、十年的时间去慢慢成长。”
欢哥的第一家店,一开就是六年,直到房东收回房子自用,这六年几乎不赚钱(也很难赚钱)。后来,他在广州郊区租了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子当仓库,专门存放源源不断补充进来的收藏。
很快,第二家店 iToyz 开业了。店铺开在商场里,和在老城区开店的体验不一样,无论开门还是打烊,都必须配合商场的营业时间,逢年过节也得配合商场琢磨促销手段。对于欢哥这种“以店会友”的店家来说,条条框框太多,难免拘束。于是有了现在这第三家店,店名仍叫 iToyz。他说:“我们真正想做的不是一家店铺,更不想做成一桩买卖,而是希望像展览一样,让喜欢这件事的人可以坐下来聊聊天,随便分享点什么。”
iToyz 位于广州天河北,是小区的底商铺面。这个城区年轻人更多,外地的潮玩发烧友常到这里打卡。事实上,从第一家店 PLAYGROUND 开始,就总有远道而来的打卡玩家。“如果刚来广州,想找这个东西(潮玩),肯定要来我们这里,跑都跑不掉。”
这家店店面不大,有三十多平方米,还有一方小小的阁楼,走进去很容易失焦,不知道该看哪儿。一进门迎面而来的是半人高的“ 麦胖”,旁边更高的是玩具品牌 How2work 十五周年限量版 Labubu 公仔,全世界只有十五只,店内这只编号 03。玩家如果想走近些看清楚细节,视线很快又被旁边的招财猫吸引——满坑满谷的东西,陈列得不太有逻辑,却也没什么违和感。
来光顾的孩子们目光通常会停留在门口那一架子盲盒上——这是时下最流行的潮玩玩法。Molly、Dimoo、懒蛋蛋,即使小学生也能一一数出这些塑料公仔的名字。真正的发烧友则会探索得更深。
小店的每个角落都有欢哥的珍藏,大部分是非卖品。这里有早已绝版的限量款、设计师签名款、定制款玩具,有的甚至连包装都没拆,原样摆在玻璃展柜里。还有一些玩具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因为购入经历一波三折,成了欢哥不肯割舍的心头好。
满眼的玩具中穿插着欢哥从世界各地淘换回来的各式物件,像是索尼的第一台随身听,苏州旧时人家摆的金砖,颜值高到不需要考虑实用性的咖啡机,做成复古样式的新款电视机,随性插了一根竹枝的朋友烧的陶器……物品很难归类,价格更难定义,它们摆在小店里,错落中自有和谐,每件都有故事,讲起兴来,费茶也费酒。
“凶猛”的潮玩
2016 年,泡泡玛特以真正的商业逻辑切入潮玩行业,盲盒为许多年轻人打开了潮玩世界的大门。在资本与社交媒体的推助下,潮流玩具从小众爱好成为火爆一时的现象,更是兼具商业价值和文化价值的焦点话题。很多人羡慕欢哥入行早、资源多、藏品升值数倍,但从他开第一家店到潮玩进入大众视野的这十年间,身处其中才会体味到,光鲜表面的背后有多少不为外人道的付出。
早年间,玩具公司往往不大,许多工作室只有一两个人,夫妻店或者几个朋友合作。玩具行业的定价逻辑和普通消费品不同,经销商的利润空间并不大,但这个行业竟然坚持下来,等到了欣欣向荣的这一天。
多年来,欢哥常打趣说自己是“用爱发电”。在如今的玩具大潮中,欢哥这种入行早的资深玩家似乎占尽了优势,但他却有不同的视点:“现在很多玩家,不管设计师是谁,作品有没有背景故事,人云亦云,他买了我也要买,这么多人排队我也要排。我对当下潮玩行业的理解是,需要一些文化的沉淀。”
2018 年,欢哥离开纸媒,带着一批专业记者,重新定位原本玩票做的公众号,以更当下的媒体形式在潮流玩具领域深耕。短视频、直播火了,他试着在店里拍视频,摸索起标题、做动图的方法。在欢哥眼里,有价值的话题、可拍的素材取之不竭。许多玩家都有过苦等心仪潮玩的体验,于是和镰田光司联名的Molly 到店时,欢哥立刻拍了一条“等了足足一年多的潮玩到底值不值”。
2018 年北京国际潮流玩具展(Beijing Toy Show)上,这对玩偶限量预订三百对,2020 年 4 月才陆续发货。视频中,这对大眼嘟嘴的Molly 分别穿上了蒸汽朋克风的鳄鱼装和兔子装,它们在玩家圈子里投下了一颗炸弹,“等不到”“太值了”之类的评论乍起。
又比如,“每个潮人都要拥有的招财猫”这条视频中,欢哥对比了两只私藏玩具,一个是超合金版本的积木熊,一个是美国波普艺术大师罗恩·英格利(Ron English)涂装的亿万两招财猫,一个外表可爱,一个面目狰狞,共同点则是普通人很难买到。
欢哥做视频运营有道,做生意则还是秉承着多年的老习惯:随缘。
他从不做账,没统计过到底收藏了多少,也没算过这么多年来在玩具上砸了多少钱。“不少玩家都和我一样,不敢算,但这么多年的工资不断往里扔,百万肯定是有了。”很多朋友劝他,这么多玩具里,不算特别喜欢的也可以转手几件。他说:“我自己留的嘛,没必要卖,我又不等钱用。”
每天,欢哥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小店里,这儿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也是他的秘密基地。老音响、旧唱片,配着最新款玩具和艺术收藏,燃一根香、泡一壶茶、播一曲苏州评弹,店主窝在一张年纪比自己都大的古董皮沙发里,随手从角落掏出一只纸盒,里面可能是若干年前的限量版 Molly。
他曾在《玩偶私囊》里这样形容自己与玩具的关系:“洒金钱换塑料,努力在斗室里组建玩具小宇宙。终极嗜好是携玩偶出游并留影,以玩偶的眼睛来观察扁平世界的潮流基因。”如今,欢哥与玩具的相处之道就是“和它们待在一起”。将这一切融合在一起的,爱好与心境而已。
他在店里的时候,店门总是敞开着,走进来的人不一定能得到来自老板的热情招呼——起码我去拜访的时候,欢哥在他一屋子的收藏陪伴之下,午睡正酣。
(本文节选自《玩潮:快乐即正义》,部分细节有删改,文中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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