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毒眸

2021年，编剧游晓颖带着一个酝酿已久的故事找到了 B站。

《三悦有了新工作》是这样一个故事：在家“躺”了一年的“丧气”女孩三悦，机缘巧合到了殡仪馆实习。原本轻而易举说出“不如去死算了”的她，也在殡仪馆工作的过程中慢慢体会到了生活的珍贵，构建出了自己对于生活的意义感。

游晓颖记得，B站对这个看起来有些“冷门”的项目反应很快。这部聚焦殡葬行业，被许多行业内人判断没可能很难做商业化的项目，迅速地就与B站建立了合作。

早从2020年开始，几个平台就已经到了深入彼此腹地，试图从对方阵营里吸引用户的阶段。

PUGC内容起家的B站，抖音，快手，试水长视频内容，纷纷推出自制项目；做了多年长视频的优爱腾芒，试着搭建UGC内容能壮大的框架，比如腾讯视频说要做长中短视频内容共存的“雨林生态”，爱奇艺更是直接推出中视频app随刻。

如此深入腹地，有两个目的：不能拱手相让市占率，争夺一点是一点；寻找用户增量，能从对方那里转化一点是一点。

B站在2020年，交出的两份答卷，是《说唱新世代》和《风犬少年的天空》。看起来，与优爱腾当年进入平台出品内容领域的方式一样：与头部主创合作，尽可能打出声量，并成为长视频内容领域的新变量。

到2022年上线的《三悦有了新工作》，情况有了变化。它比《风犬少年的天空》制作体量更小，但口碑更高，也填补了国产剧在一类题材上的空白。总的来说，更“B站”。

腹地仍然要坚持深入，但这是一场看不到终点的持久战。在所有平台都要“降本增效”的当下，如何让自制内容成为性价比更高的“变量”，带来很更多“增量”，成了新的命题。

三悦在B站找到了新工作

“写一个殡仪馆的故事”的念头，始自2016年，游晓颖读的一篇中国社会老龄化的报道。

她意识到，未来将会有大量生老病死的故事在生活中上演，彼时这些故事的发生载体多为医院，但人生真正的终点站——殡仪馆，却在生活里处于隐形状态。于是，游晓颖开始了资料搜集和采风，还在2019年时到成都殡仪馆实习了两周。

疫情的突然到来，成为游晓颖动笔的契机。“那个时候虽然没法出门，但不管是看到的新闻还是周边发生的事，对于死亡的感知都更加直观和强烈。”她对毒眸（ID：DomoreDumou）说。而在这种强烈情感的触发下，过去关于殡仪馆故事的素材积累似乎都活了过来。“很多东西就在那一刻爆发，很顺理成章的写了起来。”

B站是游晓颖及其签约公司大隐光时，在《三悦有了新工作》这个项目上最想合作的平台。

此前，游晓颖看过B站出品的《人生第一次》《人间世》等涉及生死话题的纪录片。虽然身边有人也会质疑“年轻人会思考这些问题吗？”但这几部纪录片无论是站内热度还是用户口碑，都相当不错。这让她意识到，B站用户“是会关注这些东西的”。这让冷门题材天然有了一块可以生长的肥沃土壤。

当年《风犬少年的天空》开放看片的时候，B站就一眼相中了这个画风不太一样的青春剧。

“虽然B站没有参与这部剧的制作，但是它的内核与B站的气质极其相符，跟我们追求的内容内核是一样的。”B站副董事长兼COO李旎曾对媒体说。与青春有关的内容一直在B站颇有热度，从各大高校相关学生的产出，到青春题材的动漫如《轻音少女》《排球少年》。

B站后来出品的剧，似乎也都能从B站生态里找到土壤。

《珍馐记》是宫廷喜剧中少见的与美食强关联的剧，在B站这个吃播红火的地方，引发了不少美食类UP主的创作，@三寻食堂就复刻起了1000多年前的“古代哈根达斯”。

一位接近B站的制片人告诉毒眸，B站与迪士尼合作法律题材剧《正义的算法》，也是因为罗翔凭法律科普内容成为了B站少有的千万级UP主，带动了B站的法律热潮，而这样一部作品也能成为用户讨论法律相关内容的素材之一。

这种与社区用户喜好契合的选片逻辑，从B站的几部出品剧集的站内站外评分上也可见一斑。

《突如其来的假期》的女主角正如她的名字“榴莲”一样，争议很大。在豆瓣，超5万人为它打出了7.3的分数，高赞评论认为这部剧是对《伦敦生活》等英美剧的拙劣模仿，只学到了“女主角不讨人喜欢”的皮毛。

而B站用户对女主角更加宽容，超100位追剧的人为该剧打出了9.6的高分，“我向往她的态度，但是我做不到甚至在有些方面我不会赞同她这样的做法，但是我很喜欢她这个角色形象”的评论获得了近1万的点赞。

根据B站2020Q3电话会议：OGV对于B站的价值是会员+广告+拉新，对PUGV有一个生态的反哺。这也间接证明了B站的选剧逻辑：是否能成为UP主们创作的灵感和素材，进而让它更好地融入到B站里。

《三悦有了新工作》与B站的融合，就更加深入了。

首先是在正片内容中，就出现了B站。高馆长在自己人生最后的阶段，成了一名“UP主”，上传自己在馆里的所思所得，以及最后一场舞会。这种互动方式也得到了观众的认可：我们也能成为高馆长的粉丝，他“亲手”制作的内容也会长长久久留在这个平台。

播出后，有心理学UP主分析起了主角三悦和母亲的关系，让观众看到这个吐槽欲爆棚，看起来非常不好相处的女孩，为何有了现在的性格；有殡葬行业从业者前来表示，“其实殡仪馆是个不错的事业单位”，还有传播学UP主结合第一集三悦失业在家的剧情试图回答，“失业怎么了？失业就该死吗？”

B站出品的剧集也会有许多UP主参与到二创中，其中既有自发创作也有官方邀约。但前提是，B站也需要选择符合自己站内生态的剧。一方面，社区里的用户对于“对不对味”这件事敏感又严苛，另一方面，B站也在尝试寻找符合站内用户、UP主需求与喜好的内容，让社区生态能滋养出更多元的内容。

就看能不能赌对了。

无人区与雷区

对游晓颖来说，创作这个有些沉重的、过往没有参考案例的作品，最难的不是写作本身，而是写作过程中身边人持续不断的质疑。

观众们对这一题材的抵触，早从她采风阶段就感受到了。2019年，开车送她到成都殡仪馆实习的父亲，到了门口就再也不愿意往里走。2020年正式开始创作后，身边的从业者们对这个故事的反馈也是“太阴间了吧”“不会太压抑吗”“应该很难卖”。

剧集里女主的人设，也不是那么讨喜的。第一集一出场，三悦就是躺在床上刷手机，妈妈怎么叫都不出来吃饭，房间地上还满是自己没收拾的垃圾的“家里蹲”形象。游晓颖也有意暴露她的诸多缺陷，让她在前几集里有不少争议的“低情商”行为。

上述种种，都是游晓颖在创作时“背着”的，旁人对于故事和女主人设的种种质疑，一直到她找到B站后，才能卸下来。

游晓颖告诉毒眸，B站从来没有因为这部剧的冷门、小众、没有对标，而质疑过这个项目。她们对于编剧提的要求只有一个：把殡仪馆的职场情节做实，“他们说B站内部对于殡仪馆内遗体化妆等技术，还有他们这个职业真实的案例是更感兴趣的。”对于三悦这个形象，B站也相当保护，“他们会提示一些可能冒犯观众的地方，但从来没说过要做修改。”

游晓颖此前所面临的质疑，可以看做是B站出品剧集的缩影。在多数时候，他们所踏足的，是国产剧此前人烟寂寥的无人区。从题材、角色人设、剧情结构等，都是如此。

《突如其来的假期》制片人林锡淙也曾对毒眸说，他们的剧在早期寻求合作时，就常因“过于先锋”“没有对标物” 而被质疑。“很多人都会问我，你们这个剧的钩子到底是什么？”但她很清楚，这是一部没有太强的“钩子”的剧，最能吸引人往下看的，就是榴莲本人。““你愿意来和我一起看看榴莲的生活吗？这可能就是这个故事最强的钩子。”

同样没有对标物的《三悦有了新工作》，也开了许许多多的会，试图厘清一个问题：我们到底是一个什么类型的作品？播出后究竟应该打上什么样的标签？我们到底想向观众传达的是什么？游晓颖也只能说出自己的初心：“我就是想写一部有笑有泪的特殊的职场剧，我觉得它最终呈现的也是这个样子。”

无人区，通常还意味着会踩上许多“雷区”。

最早的B站出品剧集，豆瓣8分的《风犬少年的天空》，虽然其气质本身就是“中二”的，但其中主角时不时蹦出来的重庆话，以及他们不像高三生的闲散生活，备受吐槽。《珍馐记》也许是为了圆满观众对主角的不同期待，设置了双结局，但这也让不少人质疑起了“太子为了爱情不顾皇位跟厨娘一同出宫”的合理性。

闯“无人区”，意味着风险。这也是内容行业长久的矛盾，即“不确定性”。请来流量演员，买下大IP，做过往被验证过人气的爆款题材，本质都是在给这个“不确定性”加一些保障。

《风犬少年的天空》对比《三悦有了新工作》，就是一个更有“安全感”的项目：导演张一白拍过爆款青春题材，彭昱畅主演过高人气的青春喜剧电影，青春剧本身也是国产剧领域最容易“以小博大”的类型。

但对现在的国产剧市场来说，这种“安全感”项目能带来“稳稳的成绩”，却不能成为一条突破口，无法指向一种新的可能。当国产剧已经能突破集数和题材限制，让13集类型剧流行了起来，我们还需要过往那些注水长剧需要的“安全感”吗？如果不需要，新的“安全感”又是什么？

各个平台都在思考，B站的13集短剧之路并不孤独。奇艺继续推出一系列13集短剧，腾讯年初做了题材创新的16集短剧《开端》，芒果也在发力专注16集短剧的季风剧场。

无论哪个平台，都想从无人区里找找宝藏。

寻找“B站味”

B站也不是一开始就想在无人区探索的。

第一部出品剧集《风犬少年的天空》播出前一个月，B站宣布宣布以5.13亿港元，战略投资该剧的背后出品公司欢喜传媒，并签署了一份为期五年的业务合作协议，双方将围绕影视剧播出、影视IP衍生开发等进行一系列合作。

在与欢喜传媒的合作上，B站的思路和优爱腾是一样的：绑定公司，签下长期合作，进而拥有旗下大导作品的合作优先权。

但在《风犬》之后，从B站出品的剧集内容来看，其思路有所转变。欢喜传媒成了确定长期合作的特例，除了与迪士尼合作的《正义的算法》之外，B站几乎都在用小成本制作，赌“以小博大”和“小成本逆袭”的可能。

即使是和行业内知名一线公司如欢娱影视、万年影业合作，这些公司交由B站的，也是一些小体量的尝新项目。《突如其来的假期》是以悬疑剧见长的万年影业第一部女性主义都市剧，从于正的微博来看，《珍馐记》《双镜》的重点也是培养旗下新人演员、新人编剧，且做一些突破性尝试。“感谢相约B站跟我一起幼稚了一回。”于正在微博中说到。

但对于现阶段的B站来说，目前这种勇闯“无人区”的尝试反而是安全的。

整个行业都在“降本增效”。在自制内容上投入巨大成本的几家流媒体平台，优酷背靠阿里，腾讯视频有腾讯支持，芒果TV有湖南广电一同消化成本，而爱奇艺也实现了盈利，但据B站最新的二季度财报，其亏损仍在扩大。

比阵容，比规模，比投入，B站在剧集领域相较于优爱腾没有优势。它最有竞争力，也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它是个复合型平台，有着优爱腾芒一直试图构建，但始终因缺乏社区基础因而难以形成的中短视频生态。

同时，它还是当下中文互联网年轻人最为活跃的社区之一。因此。在自制内容上，不用像优爱腾一样要需要面面俱到的考虑，要覆盖各类受众，要考虑卫视需求，B站的内容，只要能赢得社区部分活跃观众的认可就是胜利。如果能靠这些内容，将部分剧集观众转化为社区用户，就更好了。

基于此，B站目前做剧的思路，更像是一个厂牌做剧。比起铺量，形成独特的标签更重要。它需要这些小众冷门的剧集，打下一个品牌意识，就像现在的观众想起悬疑剧场就能想起迷雾剧场一样。

这就是他们通过这7部出品剧集试图寻找的一种“B站味”。它也许不够精致，但一定够个性。

想锚定“B站味”，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有平台都想做“精品化”，但精品从来都是稀缺产物。作为自制内容领域的“新人”，B站是否有足够强大的人员储备，足够专业的品控流程来保证“精品”，是一个要打上问号的事情。

同时，OGV内容与UGC内容的运营逻辑也不同。长久以来，我们消费长视频的习惯都是“用完即走”，在这里看完剧，所有的讨论、二创等衍生内容，都在其他平台释放，所以流媒体平台只能靠持续不断的，足够丰富的长视频内容供给留下观众。像B站这种从复合型平台里长出来的剧，会带来什么不一样的效果吗？

种子已经种下，还需要时间再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