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期主持人 | 潘文捷
榨菜,一种脆嫩爽口、咸鲜下饭的腌制品,长期大量食用可能不利健康。如今,“电子榨菜”一词风靡网络,此佐餐伴侣也有口味单一、营养不足的缺点。“电子榨菜”究竟是一种怎样的隐喻呢?
注意看,这个男孩叫小帅,意外获得了超能力;这个女孩叫小美,意外被佛波勒追杀;这个小孩叫小白,意外遭遇了意外……如此这般掩盖大部分细节、只注重主线内容的电影电视解说,就是“电子榨菜”的一种常见形式。
注重情节的解说时常忽略很多重要细节。以名字为例,不少电影电视在起名时颇费工夫。以近年的一些电影为例,《西虹市首富》的主角叫王多鱼,意指他原本表现废柴,被认为多余;暴富之后,他的名字又有了富足有余的含义。又或者某部电影的主角名叫马有铁,其实他前面还有三个兄弟,是有金、有银和有铜,到了他就是有铁,侧面表明了每况愈下的家境。仅仅是用小美小帅替换人物姓名就丧失了这么多意义,高度浓缩的剧情梗概又会淹没多少风味?无怪乎这类解说视频只能被称为“榨菜”,而不能算是正餐。
另一方面,边看视频边吃饭并不是新鲜事。我们会对一些制作不错的电视剧冠以“下饭神剧”的美名,有些剧集不仅适合一个人看,一家人围坐边吃边看也有滋有味,一部剧甚至可以反复刷很多遍。动漫领域也有“泡面番”的说法,指的是那些单集时间很短、吃一碗泡面就可以看完的短小番剧,特点是轻松有趣无负担;今天我们所说的“电子榨菜”,可能不只有“泡面番”的短小精悍,似乎也更多地和一人食挂钩。“全媒派”的《当代青年下饭神器:“电子榨菜”为何这么香》一文中从读者调研中发现,谈起消费“电子榨菜”的原因,很多人的回答是“无聊”、“一个人”等。人们不仅仅是为了打发时间,还隐藏着更复杂的社交需求,比如弹幕的存在让天南地北的观众实现“虚拟在场”,让孤独者感到一种陪伴。
失去异质枝节和扎手毛边之后
徐鲁青:“电子榨菜”现象好像已经出现很多年了,只不过现在换了个名字。当年“罗辑思维”让人们相信读懂康德只需20分钟,B站视频一小时就能看遍百年影史,“电子榨菜”里的一切都简化成顺理成章的故事线,异质枝节和扎手毛边都被剪裁得干干净净,而那些才是真正会刺痛、动摇我们的东西吧。
最近读埃尔诺,最有感触的是异质细节的力量感,大多作家读来像观看一面纹理精彩的平整墙面,但读她是看到墙上的裂缝、钉子、油漆泡的一刻,微笑还凝滞在脸上,体面已经被戳破了,激起的异样感动摇了我的顽固心灵,就像卡夫卡说的那样,好的阅读总是让人感到不舒服的。埃尔诺让我怀疑长期习惯了的观看和叙述方式,疑心面对生活时是不是和气太多而逼视太少,与之相反,“电子榨菜”是在一遍遍肯定自己,要么是蒙上眼,或者干脆背过身。
尹清露:鲁青提到的“异样感”让我想起斯宾诺莎说的“情动”,它和我们平时理解的喜怒哀乐还不太一样,而是比情感更早一步出现的、尚且无法定义的感觉。完整地看完一部电影/剧集可能并不会为你增加什么,但这些难以言明的触动已经悄然改变了你,就像范雨素说的,虽然读书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竹篮也会在一次次的洗涤中变得更干净。所以,“电子榨菜”让人失去的就是此类“竹篮逐渐变干净”的感受吧。学者汪民安在《情动、物质与当代性》中写到,“人不是一个被动的效应,不是一个被塑造出来的寂静之物,而是一个情感的流变过程。”我不仅仅想要被动地接收信息,也想和故事里的人物同甘同苦,但榨菜里却只有干枯的咸味。
有蔬菜的时候,却要吃榨菜
林子人:我是短视频的坚决反对者,手机里也没有短视频APP,对“电子榨菜”现象的理解基本属于道听途说。“X分钟讲解电影”这类视频的存在时间应该不短了,“电子榨菜”类视频可能是某种升级版?连角色名字都不需要记了,用几个简单代号来说明人物关系就好。我先生会玩抖音,我很早就发现他虽然工作繁忙,目测是没有时间追剧看电影的,但对现在大家都在看什么影视剧了解得比我还清楚。我强烈怀疑他就是通过上述这些短视频来了解影视剧动向的。这应该是影视剧解说类短视频流行的重要原因吧——工作太忙了没有多少时间真的看剧看电影,但依然能和其他人保持同频,掌握与他们交流流行文化的谈资。
董子琪:可能确实是高效的?原来也有世界名著一本速读这样的纸质“榨菜”。李霈(我先生)也会看这种缩编,我一般将之评价为阅读的堕落,但他是把“榨菜”当成新片目录来利用的,就像《四库提要》?通过“榨菜”可以迅速浏览当今世界有哪些新出的动作片,因为有些片子本身就很烂所以不需要花时间慢慢看,对类型电影或者广义的俗文学,“电子榨菜”还真可能是一个过滤器。
但真正的阅读还是一个搜寻的过程,是一个从茫然中渐渐寻找到思路和方向的经历。太过高效的阅读,包括学术的阅读、按照教学大纲的选读,我觉得都是有一些问题的。曾经在图书馆看同学皱着眉头看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真是有点惋惜,如果换一个环境,比如被禁止看张爱玲,而不是被布置作业,是不是就能眉头纾解了?问题是不是阅读的目的太明确,一点也不茫然,在观看之前就已经有了结论与预设?这对动作片、科幻片、恐怖片是可以的,因为本来想要得到的也就是一些功能性的感受,或者是刺激或者是恐惧,但对普普通通的故事片是失效的。
有些好作品是无法压缩成罐头或榨菜的,硬要压缩将会是灾难,也会令人中毒。《战争与和平》原著很厚,改编为电影一定要经历压缩,我看过奥黛丽·赫本的改编,如同灾难,为了符合电影的逻辑,小说中的人物性格变得平面,行为逻辑也需要被删去枝蔓,女主娜塔莎自始至终都爱着同一个人,原著对情感与人性的理解——一个女人如何真正地无怨无悔地爱上了两位男子,已荡然无存。
前两天做一位诗人的访谈,他痛斥大众对文化的接受过于浅薄。我回应说,这确实挺可惜的。他觉得我的反应有点好笑,问这有什么可惜的?我说,大概是因为人们有感官而无感觉。这也是我对“电子榨菜”的感受,有蔬菜的时候,却要吃榨菜,因为榨菜开袋即食。
简单粗暴的思维模式
潘文捷:我想,“电子榨菜”存在的原因是工业化的消费能够提供即时的爽感,问题是它和真正的严肃讨论存在很大距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莉在推出《新女性写作专辑》之后做过一个访谈,《十月》杂志副主编季亚娅谈到,她们当时想要把书中的女性故事改编成影视,对方告知,书里的情绪不是电视剧制作方想要的,制作方想要的是类似《赘婿》里男德学院的那种情绪。这种情绪究竟是什么?我想,男德学院的存在,可以迅速让人明白这是对现实生活中的“女德班”等性别歧视现象的讽刺,制造女性观众的爽感。但我也分析过,在这类男德学院的设置中,“以妇为纲”其实是“以妇家的父权为纲”。而且,不论是普通的“嫁”“娶”还是“入赘”,都展现了父权制不容分说的二元式思维方式和统治逻辑。所以说,男德学院的设置虽然很爽快,或许能够令女性观众立刻得到某种满足,本质上却只是一种“情绪”而非思考,使得对真正有价值的探讨被悬置了。在我看来,这样的作品也是“电子榨菜”,是没有真正营养的。
林子人:电子榨菜最大的问题应该是把一种简单粗暴的思维模式应用到理解影视作品上,抹杀掉人性的模糊地带和个人选择的复杂性。近年来“三观党”横行,恐怕也是“电子榨菜”潮流的派生现象。
尹清露:“大山” “大壮”这种粗暴的人物归类法,好像也是电影剧集本身算法化的表现之一。今天大家都在吐槽Netflix的剧越来越像AI的产物,但还是会乐此不疲地观看,因为它毕竟击中了观众某些微妙的心理,比如毫不费力就可以获得的愉悦和轻松感。但长此以往的结果会是什么呢?我想到刘宇昆的短篇小说《真正的艺术家》,一个女孩梦想进入有名的电影公司,进去后却发现自己的工作是“专业观众”,老板会评估她每次试映后的情感曲线来决定最终成品,而这里面“没有私人的想法、没有个人历史,也没有任何痴迷的叙事或者执念”。
消遣难逃效率暴政
潘文捷:小时候,一位朋友的爸爸是医生,他会严肃地对我们说,上厕所不要看书,吃饭不要看电视——前者是因为容易得痔疮,后者容易导致消化不良。但现在这个时代,吃饭不看点什么就好像是没有充分利用好时间一样,甚至看视频不开倍速也是浪费时间,这导致了一种效率的暴政,让我们即使是消遣的时候也成为效率的奴隶。
对于打工人来说,吃饭的时间是少有的属于自己的时间,在把自己变成工具的工作中空闲下来,何其珍贵,正适合用一些轻松愉悦而非严肃认真的内容做做心灵马杀鸡。能够让人们沉迷的东西,一定是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大家的心理需求,给人以愉悦感的。我们在吃饭的时候看“电子榨菜”,也是想要忘却此时此身的自己,去寻求一个超越自身的存在,去体验未曾体验的人生。如果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寻找高刺激、高满足的“电子榨菜”,且无法感到满足,这不恰恰在某种程度上说明我们对当下的自己感到不满和厌倦吗?
徐鲁青:“电子榨菜”最大的吸引力在于,我们毫不费力却又能感到做了点什么。人们没有时间和耐心,又有绩效的焦虑,无所事事的人是可耻的,于是在地铁上、在吃饭时、在一切难以安插意义和目标的空隙里,这些视频让我们心安。时间在工业革命之后变成一种新道德,中世纪人们以行动丈量时间,用煎鸡蛋和祷告的用时来计算时间,现代人则以时间丈量行动,于是任何行动都可以被精心计算投入产出比,过程变得空心,最后只剩下目的。我觉得“电子榨菜”提纯故事情节,而非画面、意象、氛围等叙述因素,也是这个原因。情节不仅最有理解快感,也更容易被二次复述,成为社交聊天时的素材,但作品的氛围、语言和情感又有什么用呢?所以我们从来没见过“诗歌榨菜”。越是反功利的表达方式,越出现不了电子榨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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