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期主持人 | 林子人

对于80后和90后来说，最近出现了不少与热血少年漫有关的“回忆杀”。

卡塔尔世界杯上，日本队在小组赛中2-1逆袭击败老牌世界强队德国队。赛后日本队主教练森保一表示，“这是日本足球历史上的重要时刻。”东亚邻国国家队的精彩表现也令中国观众为之振奋，许多人回忆起日本动漫作品《足球小将》中的经典场面：日本青少年队在大空翼的率领下，以3-2战胜了德国青少年队夺得“世少赛”冠军。

由原著作者井上雄彦执导的《灌篮高手》大电影近期也在日本上映，电影讲述的是湘北VS山王这场争夺“全国第一”的终极之战，圆了二十多年前的动画片观众未能看到湘北队打全国大赛的遗憾。电影版的上映在中文互联网内也引起了一波讨论，据微博博主@谷大白话 介绍，《灌篮高手》也为日本篮球运动的发展做出过重要推动作用。2006年，井上雄彦与集英社成立了SLAM DUNK《灌篮高手》奖学金，用来资助日本的天才篮球少年赴美留学，实现篮球梦想。十多年来，该奖学金已资助了十几位少年，其中第八期的奖学金获得者猪狩涉身高168厘米，与《灌篮高手》主角之一宫城良田一模一样。

《足球小将》我看得不多，但之前在某期编辑部聊天室讲过，《灌篮高手》是我最喜欢的一部日本动漫作品，没有之一。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我第一次看《灌篮高手》，后来几乎每次重播都会看，还意犹未尽地买了漫画追后面的全国大赛篇。现在想来有些忍俊不禁的一件事是，等我也成为了高中生，第一次兴致勃勃围观男同学的篮球比赛时，觉得好失望啊，现实生活中打篮球的高中男生能三步上篮、跳投就算球技不错了，哪里有动画片里描述得那么厉害（笑）。

《灌篮高手》不仅向我普及了篮球运动的基本知识，更重要的是，这个败犬（underdog）逆袭的故事总是在我失落沮丧的时候给我力量，相信对许多《灌篮高手》的观众和读者而言也是如此。从《足球小将》《灌篮高手》到《海贼王》，它们构成了日本动漫作品中被称为“热血少年漫”的重要类型，热血少年漫的核心是，与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为了某个共同目标并肩作战，实现心中梦想。此类故事似乎对青少年时期的我们格外有吸引力。

有了女性主义意识后，我也会想，在往往以男性为主角的热血少年漫里，我身为女性为什么会自发地带入到男性主角的视角里。这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故事中的女性是边缘化的，以《灌篮高手》为例，女性角色是篮球比赛的旁观者和啦啦队，区别可能仅在于，她是一个聪慧且真正热爱篮球的女孩（比如晴子和彩子），还是一个对篮球无感只是无脑追星的女孩（比如流川枫的后援队）。《看不见的女性》中提出的一个关于“标准男性”的悖论在热血少年漫中也有所体现——“男性的生活被用来代表全体人类的生活。而在谈及另一半人类的生活时，通常只剩下沉默。”

01 陪我们长大的热血动漫

林子人：我觉得日本人非常迷恋且擅长描绘校园时期的故事。当然，校园时代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珍贵的，但日本人对它倾注的关注与热情引人瞩目。傅高义在《日本新中产阶级》一书中指出，考进名牌大学是日本年轻人入职大公司、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的重要前提，为此，“对那些渴望成为新中产阶级一员的人来说，向上流动的机会取决于他的青春期后半程。”可能恰恰也是因为如此，少年时代成了一段相对无忧无虑，且看起来充满无限可能性的时光：“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在这个人生阶段是最有可能实现的真理；对很多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来说，人生最大的烦恼，可能就是一场考砸了的考试、一段无疾而终的暗恋；经济负担似乎也还不至于动摇一个少年人的身份认同，樱木花道的两双篮球鞋分别是被他用30日元和100日元“诓”来的（那是他口袋里所有的钱了），在知道日元和人民币的汇率后，我才意识到樱木其实真的是一个穷孩子。

而对于那些能跳脱出“做题考试”的好学生路径、在旁逸斜出的道路上做出一番成就的人，我们往往为他们身上的热情、勇气甚至是英雄主义所倾倒。我觉得《灌篮高手》特别有意思的是，井上雄彦让湘北队这支由问题少年组成的、首次闯进全国大赛的球队打败了全国第一的山王队，但也决绝地结束了这个故事，而不是让湘北真的成为了全国冠军。故事的最后我们得知，湘北队的成员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比如灵魂人物队长赤木退出了球队，准备考大学，他也许会进入东大，然后成为一个规规矩矩的工薪族，高中篮球队的最后那个夏天或许将成为他的一段值得吹嘘的经历。这是井上眼中的校园时代的真实——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拼搏过且无怨无悔，有过“闪耀的瞬间”，就很好了。

董子琪：看《足球小将》时和大空翼是同岁，虽然性别不同，直到现在我还觉得大空翼是我同学，是整个日本我最熟悉的人。后来去日本也确实买了一件画着大空翼的T恤。今年看世界杯日本对德国的比赛，我突然想到，这是一个如此令德国球迷沮丧但又非常符合日本球队叙事的场面，这套叙事的核心在于以弱胜强，在竞技体育中尤其能打动人心。印度的《摔跤吧！爸爸》也是这么编的，格林童话里《勇敢的小裁缝》也是这么实现伟业的，所以热血动漫可能只是寄托了人类长久以来的一种叙事与信仰模式。 

尹清露：说到少年热血漫，不得不提名我心目中地位无可动摇的神作《钢之炼金术师》，和子人的《灌篮高手》一样，我也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称之为中学时期的精神支柱也不为过。快中考那会儿在贴吧里和小伙伴们讨论剧情的日子，现在想来也十分幸福。

直到现在，我都执拗地以为《钢炼》的内核和其他少年漫不太一样，虽然里面也有少年Jump式的“友情、努力、胜利”，但它其实更偏向于青年漫，也更强调大人世界的“等价交换”：主角爱德华和阿尔为了复活妈妈，犯下人体炼成的禁忌，爱德华失去了一条腿和手臂而阿尔失去了身体，整个故事就基于这样的教训之上，而不伴随痛苦的教训便毫无意义——即使最后爱德华战胜了“瓶中小人”、恢复了身体，他也仍然保留了一条机械腿，既是为了提醒自己的过往，也表明了一种豁达：带着残缺活下去其实也不错。兜兜转转，爱德华并没有成为什么王者，仅仅是回到了一介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潘文捷：对，就像清露谈到的《钢炼》一样，令人回味无穷的热血少年漫并不仅仅是热血而已，它还可能有一些特别的价值观。比如说，主角都必须遭遇反派，反派常常给人一种很讨厌的感觉吧，然而《全职猎人》里的西索却不是这样的，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可爱又迷人的强力反派人物。他异常强大反复无常，喜欢骗人但是也喜欢去培养劲敌来打倒，是个亦敌亦友亦正亦邪的角色。这是富坚义博的世界观，很多时候，人是不分善恶对错，只是在追求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而已。

02 少年漫中的女孩与少女漫里的男性

潘文捷：怎么看女性角色在热血少年漫中的匮乏？因为少年漫里的女性就是不那么重要。当然了，热血少年漫里的重点是克服困难，有的时候这个困难也包括获得女性青睐，比如前文说的《灌篮高手》，但你能说《灌篮高手》的主线就是樱木花道追求赤木晴子吗？能说《海贼王》的主线是路飞一路寻找心爱的女孩吗？不是，大家只是一起冒险，女孩的青睐是旅途的一部分。

作为对比，少女漫里的男性却很重要。少女漫注重的是关系，常常是恋爱向的，因此没有一两个吸引人的男主角很难看下去。《花牌情缘》的主线走向其实和《灌篮高手》类似，但作为少女漫，探讨人与人感情的部分尤其是恋爱的部分比《灌篮高手》更丰富和更细腻，甚至《花牌情缘》的主线之所以成立，大家之所以能一起打花牌，就是由主角之间的三角关系促成的。还有，你知道《夏目友人帐》其实属于少女漫吗？它的主角可是男孩，猫都是公猫。当然，我也会更喜欢少女漫中的女孩，因为有的少年漫会把女性描写得过于幼态萌系或者过于性感，不仅脱离真实，有时候也会引发些许不适。

徐鲁青：我看动漫很少，不知道《美少女战士》和《百变小樱魔术卡》算不算对应的热血少女漫呢？她们都是对我影响很大的热血少女，小时候每天跟着小樱一起探索库洛牌冒险之路，也和她在一次次挑战里共同成长，学她的样子踩着轮滑鞋去学校，在体育课上挑战打篮球的男生，恐惧时总想到小樱一定会硬着头皮拿出魔法牌，就觉得试一试也不可怕。

文捷之前写过一篇关于《美少女战士》的文章，其中提到一点我特别有认同感：《美少女战士》受人欢迎的一大特点，是其中兼有少女漫画和少年漫画的特质，所谓的少年漫内容常常以冒险和战斗为主线，而少女漫画更加重视的是友谊与浪漫爱情等情感元素。拿《百变小樱魔术卡》来说，相较于少年热血漫里一味追求强大，小樱的战斗历程更丰富，她收获的情谊也绝不只是战友情，反而更多是——我或许不能和你一起战斗，但我会一直支持你。这样的爱丰沛又包容，不像大多热血直男漫里要么是兄弟手足情，要么是女人如衣服。在小樱身边，哥哥和雪兔是同性之爱，她和知世既是朋友又交织着微妙的同性之爱，就像她们各自的母亲一样，彼此暧昧的小樱与小狼也共同暗恋着雪兔哥。这些丰富的情谊承托着小樱一步步向前挑战，热血少女最后完成了魔法目标，但这场战斗并不是为了拯救世界就可以抛下家人、甚至愿意杀死爱慕者（佐助），在被爱意支持的冒险里，她变得不仅强大而且温柔。

尹清露：很多人以为《钢炼》世界观宏大缜密、作者应该是男性（根深蒂固的偏见），其实原作者荒川弘（本名荒川弘美）是一名出身北海道农场的女性，在出名之前过着艰苦的生活，《钢炼》中朴素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哲学也跟荒川的经历息息相关。回到少年漫中女性角色缺失这个问题，我觉得《钢炼》是一个出色的反例，和荒川弘自己一样，她笔下的女性角色都是坚韧的劳动者、参与推动着故事发展，比如女主角温莉是一名技艺高超的机械铠维修师，对爱德华怀有爱恋的少女心绪，但她会在两兄弟意志消沉的时候敲打他们、提醒他们振作起来。她们也要面临女性才能理解的苦痛，比如爱德华的师傅泉·卡迪斯是一名战斗力爆表的炼金术师，她同时也是一位为了复活夭折的孩子、尝试人体炼成后失去了一部分内脏的母亲。

从《钢炼》中我们也能够看到，爱德华的成长并非是单纯的升级打怪，也受着许多旁人的馈赠（其中既有伙伴也有敌人）。最后，他明白了“等价交换”不仅是以一换一，也是在一的基础上加上自己的那一份，再回馈给他人的“1+1>2”。荒川弘既没有意淫男性世界中的“只要努力就能走上人生巅峰”，又给了主题如此残酷的作品一个温柔的落点，我想，这就是热血少年漫的女性解法吧。

董子琪：热血影视可以算上讲一群学渣逆袭东大的《龙樱》还有复读上庆应的《垫底辣妹》吗？这里面女性角色并不缺少。《龙樱》里有长泽雅美和新垣结衣，两人成绩各差各的，《垫底辣妹》有村架纯是绝对的主角。剧集里女差生的处境通常比男生更为复杂，她们会有情感的诱惑、虚荣的要求，或者陷于复杂的家庭关系，有点身不由己；偶尔想要上进又因为信心不足、家庭阻拦或异性嘲笑很快松懈下来——对女差生独特处境的展现也是这两部影视剧较为细腻的地方。

《龙樱》里的差生遇到了一位刻薄但鸡血的导师，他对这群成天做梦的青少年挑明了成人世界的残酷：失败者统统下场很惨，女生堕落就更凄惨，从而激励大家飞一般跃进。在看这些剧集的时候，我也会觉得颅内宛如有火焰在燃烧，也会突然想要掐自己一把，如《龙樱》里阿部宽饰演的导师一样勉强一把（日语里勉强就是学习的意思）攀登上人生高峰。但如今会思考，人的志气和能力真的可以像气球一样缩放吗？有目标和志气固然不错，可人生的信条总结为失败者下场很惨，难道不是将人生狭隘地化成田径赛场？小时候很喜欢这样一下子戳破人生虚伪面的人物，因为说得透、够狠，现在想想，也未必如此，“去学习吧，否则你就是人渣！”那是战时宣言，只管得了一时，如果一辈子都信奉战时信条，难免把人生烧得处处焦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