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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黄月
刘慈欣的改编热潮来了。
2019年春节档上映的《流浪地球1》,创造了中国影史第五名的票房。2022年,动画版与电视剧版《三体》接连开播,引发了广泛关注,数次登上微博热搜。《流浪地球2》也在春节档上映,与《满江红》争夺票房冠军。
还有许多刘慈欣的作品正处于影视制作的过程中。无论是《球状闪电》,还是有着刘慈欣最难影视化短篇之称的《全频带阻塞干扰》,目前都在筹备搬上大银幕。
为什么是刘慈欣?《流浪地球》与《三体》的改编热潮始于何时?中国的“科幻热”来了吗?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日前采访了科幻爱好者、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讲师赵柔柔,以及在国内首创科幻文学课程的南方科技大学教授吴岩。
从刘慈欣在中国科幻文学中的独创性、影视改编对其作品特点的延续与改造入手,采访延伸到更广泛的科幻热现象——科幻元素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越来越常见,我们对科幻的关注也不应仅仅停留在刘慈欣这里。
刘慈欣热是怎么来的?
在上世纪90年代,刘慈欣已经是中国科幻写作领域的一位重要作家,科幻文学界曾有四大天王“何慈康松”的说法,指的就是当时四位重要的科幻作家——何夕、刘慈欣、王晋康,韩松,他们同样都是在八九十年代从《科幻世界》杂志起步的。中央民族大学讲师赵柔柔是几十年的科幻迷,她在采访中回忆说,刘慈欣比较重要的几部作品都发表于90年代后期,那时她读中学,她和朋友们都喜欢看《科幻世界》,这在当时是一份独特的具有小圈子感的杂志,科幻亚文化在校园中初显。
赵柔柔认为,对科幻迷的小圈子来说,刘慈欣的声望变得比其他作家更高是2006年前后,彼时《三体》开始在《科幻世界》连载,但还没有破圈进入更大圈层。南方科技大学教授吴岩从业内视角出发,向界面文化记者回忆了《三体》的创作过程:“他(刘慈欣)2006年发表《三体》,第一部出来以后,科幻圈都很看好,但是社会上没有影响。2008年第二本出来,社会上还是影响不大,他有些泄气。还是责任编辑姚海军在后面力挺,他说:‘你都搞两本了,把第三本搞完,有始有终吧。’第三本出来后,这套书终于走红,影响力跳出了科幻圈,形成了今天的‘刘慈欣热’。”
刘慈欣的名字被更多人熟知,是在2015年《三体》获得雨果奖之后。《三体》在美国与世界其他国家的流行,也反过来增加了他在国内的知名度。另一个重要节点是《流浪地球1》的上映,影视触达了比图书大得多的受众,这几波浪潮把刘慈欣推向了火爆的现象级作家。
对刘慈欣一句流传颇广的评语是“单枪匹马把中国科幻水平拉到了世界科幻水平”,吴岩认为,与其说“单枪匹马”,不如说刘慈欣吸收了中外科幻历史中的营养,不仅学习了国外科幻小说的主题、内容与形式,也吸纳了早期中国科幻中对科学的强调。
中国科幻最早由梁启超和鲁迅倡导而出现。早期科幻被视为一种传播科学知识的工具而存在,这种以科幻行科普的思路一直延续到上世纪70年代末。1978年,科幻作品《珊瑚岛上的死光》得到了文学界的认可。小说作者童恩正提出,科幻小说并不等同于普及科学知识的小说,应该更重视科幻的文学性和思想性,当时,包括吴岩在内的一批科幻文学创作者都很认同这个说法。在80年代初的“清除精神污染”运动中,科幻热潮一度中断,但科幻小说不是科普小说、应是社会批判性的文学这一认识逐渐形成了共识。
吴岩认为,在这一共识之外,刘慈欣也回到了鲁迅的倡导,认为让科学和未来神奇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才是科幻吸引人的核心所在。他的作品吸收了80年代科幻中重视思想性的部分,又弥补了那个时代的创作者对科学创新的忽视,这使他开辟出了另一条新路。另一方面,刘慈欣也学习了美国科幻黄金时代作品的风格,尽量让书写结构完整,对科学的作用充满期待:“他更类似阿西莫夫这样的作家,不像今天国外更常见的赛博朋克。所以他的作品译介到国外后,读者也会被这种有些怀旧感的东西吸引。”
忠于原著改编就是对的吗?
电视剧《三体》播出至今,网络上占主流的褒奖评价落于“忠于原著”,豆瓣打高分的网友纷纷表示:“他真的读原著了”,“最明智地选择就是直接抠书,台词、场次全部按部就班”,批评之声则主要围绕着电视剧自行添加新人物、节奏拖沓等。
完全忠于原著的影视改编就是对的吗?吴岩认为,对于《三体》改编来说,最麻烦的地方是三体迷不允许影视离开原著。“我在大学开设科幻课,接触到许多大学生和研究生。最近跟一个学生聊天,说起正在上演的《三体》电视剧,他的观点就是不准离开原著。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原著已经提供了一个足够好的内容了。”但吴岩认为,影视和文字的特质是不一样的,任何创作都是创新,应该要允许影视改编有自己的重造。
吴岩举例,科技情节高密度呈现是小说《三体》的一个突出特点。在大多数科幻小说中,一篇作品只涉及一两个科技创新点子,情节在悬疑中推进,到最后再把点子的核心放出来。但刘慈欣的《三体》尝试把成百上千个点子压缩到一个作品里,每翻两三页就会冒出一个科技创新点子。这是《三体》的独特之处,影视作品要怎么呈现密集化的科幻创新,是需要改编者思考和尝试的。
相比《三体》,“流浪地球”系列的改编成分要多得多,刘慈欣日前也表示,《流浪地球2》是原创而非小说改编。赵柔柔回忆,在《流浪地球1》上映时,许多科幻迷惊讶于这部短篇小说成为了刘慈欣第一部重要影视改编作品。吴岩则认为,《流浪地球》的文本有很强的电影改编基础——场面精彩,构想独特,“是很有科幻特点又很传统的黄金时代的科幻故事”。多数科幻短篇的人物都是轻描淡写式的,没有完整详细的人物塑造,这反而给了影视作品非常好的机会来更自由地拓展人物。
赵柔柔在《流浪地球2》中发现,刘慈欣其他作品中的元素也出现在这部电影里,比如“太空电梯”的构想就曾出现在《三体》中。但她也感到电影里有“特别不大刘的地方”,比如图恒宇故事线的加入,“这类后人类式的想象是刘慈欣作品里出现得比较少、但在当下很热的讨论,特别是在阿尔法狗、人工智能这些新闻出现后,越来越多科幻作品开始探讨这类议题。”
她认为,这条线在美学风格上也和刘慈欣所追求的很不一样。刘作中常常凸显人在宇宙之下的渺小,人类必须要全力以赴才能争得一线生机,过程里会牺牲大量的人,例如《流浪地球》中一半人都进入不了地下城。“对他来讲,人类渺小而脆弱,但人类又在坚持一个很大尺度的方案,他许多故事的逻辑都建立在此之上,这个美感和张力才是他要的。”赵柔柔说,“但是图恒宇那条线出来之后,所有的计算失误都是人工智能的操控和预谋,数字生命就成为了一个绝对的控制,反而宇宙广袤未知,有偶然性的层面消解了,这就抹掉了刘慈欣原本作品中独特的悲壮感。”
是“科幻热”还是“刘慈欣热”?
从《流浪地球1》所标志的 “中国科幻电影元年”开始,中国本土并没有重要的科幻影视作品出现,但赵柔柔发现,科幻元素越来越常出现在不同媒介中,无论是网络小说、电影,还是游戏。在她平时关注的网络小说中,一个很明显的倾向是科幻元素用得越来越多。“它们的内核可能还是言情故事、校园故事,但是又拼合上了一些科幻的元素,比如有些会把网络直播放在外太空的角度,或者外星人之间做网络直播。”废土、末日与丧尸等场景元素如今也十分火热。
吴岩观察到,从世界其他国家的经验来看,科幻产业的发展最早往往以文学的方式开始,但最终会经历从图书到影视、游戏的过程。他以美国的情况举例说,自1977年《星球大战》以来,美国的科幻产业从以电影为主轴,进一步发展到卖周边、建影城和造主题公园。他认为,中国的科幻产业也应该考虑这种转化。
在吴岩的印象里,他亲历了两次举国上下的科幻热。一次在上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第二次就是现在。“现在的热比上次温度更高,”他说,“纯文学作家也开始写科幻,科学家也要写科幻,普通老百姓也要写科幻,感觉每个人都想要搞科幻。这是好现象。”但他同时也认为,大多数年轻人对科幻小说的理解还很局限,甚至有些人只知道刘慈欣这一种写法。在科幻写作课上,吴岩给学生看其他人的作品时,学生会质疑说,“这些作品跟刘慈欣的不同,所以不是科幻。”如今每年国内出版的科幻作品成百上千,卖得好的仍只有凡尔纳和刘慈欣。吴岩指出,这也是为什么其他中国科幻作者还很少得到影视行业关注,“其实,所谓‘科幻热’更像是‘刘慈欣热’,我们的未来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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