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略大参考 杨知潮
编辑 | 原野
如果一个人从来不随礼会怎么样?
我把这个问题提给了长辈,他们都像关怀智障一样看着我。在他们眼里,这种行为无异于社交自杀。孩子学费可以欠,但要是今天晚上有份礼,就是借钱,也得把份子随上。不给?想都不敢想,压根没这个选项。
但我发现,身边很多朋友都在这么干。他们厌倦了互换礼金的麻烦游戏,不参加亲友婚礼,不发压岁钱。时间一长,周围人也逐渐接受他们作为随礼隐形人的存在,甚至达成默契:咱们之间,不用走礼。
这算摆烂吗?应该是。不随礼意味着要放弃部分熟人关系,算是摆烂式社交。但同时,它也是熟人社会瓦解过程中的必然,很多以前需要关系的事情,现在借助互联网工具都能搞定,靠随礼维护的熟人关系,不再是必需品。
01 传统
95年的东北人史迪在苏州工作,年初,他接到初中初恋女友的婚礼邀请,然后,拒绝了。
不是因为余情未了。史迪已经结婚,虽然十几年来与初恋一直保持联系,但早就不是爱情,只是纯粹的朋友。但史迪考虑得很现实:他所在的互联网公司事业群正在裁员,同事大规模失业。自己也刚刚背上房贷,如果这时候请假回老家参加婚礼,不但路费高昂,还可能影响到他的生存。
最后,他非但没有去现场,连200块钱的份子钱都没出。不是因为抠门。这是他坚持多年的不随礼习惯。作为朋友多年的初恋女友,对此早就知晓。
如果要溯源的话,这大概要归到史迪的二舅身上。
二舅今年58岁,从来不随礼。从小到大,史迪没有拿过二舅一分钱的压岁钱。早几年,亲戚们还经常在背后嚼舌根,甚至当面数落他,但慢慢也习惯了。最近几年,在计算礼金和压岁钱时,大家已经会自觉忽视二舅的那份,他成功在亲戚的随礼清单上“隐形”。
史迪觉得这样很好。
在他的印象里,老家生活里挤满了繁冗的人情世故。比如每年春节,父亲都要挨家登门拜年送礼,扛着几十斤重的水果上楼,为晚辈准备压岁钱。平时,要是赶上吉祥日子,一个上午要赶好几场喜事。去年更是夸张,因为很多老人在疫情中离世,父亲一年去了近20次殡仪馆——那并不是一个让人舒服的地方。
史迪从小就讨厌这些。他觉得维护关系耗费的时间成本太高,很多亲戚,他本来也不熟悉。特别是在前年,父亲因为出席婚宴延误了全家的出游计划,史迪一家人也开始重新思考“走礼”的必要性。
2021年,史迪和女友领了结婚证。他早早告诉父亲不办婚礼,父亲爽快接受了,“那我自己去想办法收份子钱”。具体怎么办的,史迪没再过问。
不随礼,不收礼,史迪如愿成为了二舅那样的随礼隐形人。他也和朋友达成了默契,同事和朋友结婚都不会叫他。
史迪不认为人际关系因此被破坏。至少在他看来,自己和朋友们的关系依旧如初,“人设立住了,别人不随礼不行,我不随礼他们都不生气”。至于那些半生不熟的朋友,史迪认为不要也罢。他没有过多的社交需求,丁克的决定给足了他底气。
只有亲妈不止一次批评他。“谁也不走礼,不行!将来你儿子结婚一个人都不来,丢人不?”当然,这个时候,话题就会被带跑偏,重点从随礼变成是否生小孩,更加漫长的争论就此上演。
02 策略
坚持做一个随礼隐形人,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尤其以熟人关系为链接纽带的三四五六线城市里,这意味着特立独行,不合群。
但还是有很多年轻人做出了类似的“隐身”选择。
有人是因为吃过苦头。2020年国庆期间,当时还是史迪女友的童童,飞去闺蜜的四川老家参加婚礼,因为要当伴娘,她提前请了3天假。回来后她告诉史迪:以后再也不参加婚礼了。包括我们自己的。
从那以后,夫妻俩开始成为坚定的随礼隐形人。他们甚至不给婚丧嫁娶有关的朋友圈点赞,好假装自己不知道。过年碰到亲戚的孩子,也只是给点便宜的糖果。“不是差200块压岁钱,只是不想建立麻烦的人情关系。”
有人是因为追求更舒服的生活状态。点点生活在湖南一座18线小县城,从2021年开始,她就在家族内部发起倡议:过年串门只吃饭,不随礼,不发压岁钱。让她没想到的是,老人们也欣然同意。
在县城,每到春节,超市便利店和水果摊前,就会堆满大红色的礼品包装盒,少则几十,多则一两百,全是传统走亲戚要用到的,里面的实物往往不值钱,卖的就是体面。以往,每家都需要根据亲戚的数量,多少采购一些放在家里备用,费钱又费力。
“其实都是负担”,点点说。关系好的亲戚,大家平时经常走动,没必要在过年送这些礼盒。关系不好的亲戚,过年也没有什么来往的必要。至于压岁钱,其实也是大人之间的等额交换,没有意义。
当然,在家人没有达成共识的情况下,选择成为随礼隐形人,还是需要一些策略的。
比如装孩子。
27岁的林华是一名中学老师,没结婚,至今也没随过礼。他坚持的观点是:没结婚就是小孩。这意味着,年轻人的人情关系还与父母绑定在一起,不是独立的随礼主体。类似逻辑在很多地方也流行。由于晚婚晚育,年轻人的“初礼”时间普遍推迟,许多人直到二十八九的大龄,才随出自己的第一份礼金。
但压力总是存在的。林华便总结了一套逃避随礼诀窍:第一,不要透露自己的工作情况,也尽量不要谈论成年人的话题,保持童真形象,避免在亲戚面前营造社会人的人设;第二,在人情礼往中尽可能隐藏在父母身后;第三,尽量跟朋友保持距离,不过多谈及世俗话题,不要让对方认为你是他的熟人,婚丧嫁娶也没必要通知你。
依靠“孩子”身份,直到今年春节,林华还收到了大笔的压岁钱。
03 放弃熟人契约
“你现在还年轻,需要多交人,免得把路走窄了”,一位交好的前辈经常这样劝林华。
作为随礼隐形人的林华,似乎也是职场晋升中的隐形人。工作三四年,他也没有建立起自己的人脉关系。在导致停滞的诸多因素中,“礼”多少也是占到一些位置的。
在中国传统的熟人社会中,“礼”不仅仅是讨个喜庆,也是一种契约。随礼,意味着双方签订契约成为彼此的熟人,婚丧嫁娶要来,有事也要帮。选择放弃随礼,从某种程度上,也是选择放弃熟人契约。
一线大城市的兴起,打破了熟人社会的传统模式。
以北京为例,这座2200万人口的超级城市,多数年轻人拥有的熟人关系,只有伴侣、同学和同事。城市的过度庞大,制约了同学的见面频次——从通州到石景山的距离,无异于跨城,这继而也影响着情谊的维系。至于同事,今天还坐在一起吃外卖聊八卦,明天可能就失去工作,此后一周或许还会聊聊天,1个月后,也就成了只会在朋友圈点赞的泛泛之交了。
当然,很多年轻人也是没机会随礼。大城市里流行的晚婚晚育,让随礼变成了30岁之后才会遭遇的课题。我在身边做过抽样调查,大量25岁-28岁的同龄人,都没有随过礼。而在东北老家,这个年龄正是随礼高峰期。
类似的不随礼情况,在很多城市也正在上演。
在苏州,史迪的组长去年举办了婚礼。在母亲看来,领导结婚,下属必须随礼。母亲反复叮嘱,提醒他这会对工作有利。但在史迪的小组,妈妈的话却成了一个笑话:组长也许明天就被优化了,随礼也没用啊。
在人员流动巨大的工地,这种效应更加明显。南京打工的95后工人刘浩有一群十分要好的工友,但他们之间都很默契:无论婚丧嫁娶,宁可叫多年不联系的同学,也没有人会叫每天睡在一起的工友。
以熟人关系为基础的随礼,随之变成了鸡肋般的存在。
事实上,即使在熟人社会里,受益于社会分工的细化与互联网的推进,很多以前需要熟人帮忙的事情,现在完全可以借助工具自己搞定。
回到家乡县城的95后女孩大熊对此感触颇深。她家做海鲜冻货生意,十年前,无论是货源还是渠道,都得靠熟人帮忙,但最近几年,她开始更多依靠网上联系的供货商。
当熟人网络的价值下降,随礼也会发生变化。虽然一年也要走好几份礼,但大熊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这代人,走礼的频率比长辈明显更低。三代以外的血亲,比如老公表兄弟家的孩子,不再给压岁钱。半生不熟的同学婚礼,不用去参加,关系远点的亲戚,也是如此。
即使在家族内部,熟人关系也并非长久稳定。
00后女孩晓甜家刚经历了一场集体谈判,她的大姑在家庭会议上宣布:今年开始,互相都不要给压岁钱了。家人们也一致同意。转变背后,是家人的逐渐生疏。自从爷爷去世后,家里人的见面频率越来越低,彼此之间的走动帮衬也越来越少,压岁钱从喜庆的活动,逐渐沦落成了麻烦的无用功。
今年春节,晓甜想给表姐家的小外甥压岁钱,也被父母拦住了:“你不用给了,你们之间没礼”。晓甜明白,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你们都不在一个城市,以后用不着了。
对这代年轻人来说,随礼的习俗并未彻底消亡,不少年轻人仍然在婚宴场上奔波,甚至礼金的金额比长辈还大。但这个游戏已经从必须参与,变成了可选择参与——你可以放弃大多数非必要的人际关系,只过好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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