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毒眸
去电影院看美国恐怖片或许是件新鲜事。
上周《梅根》在内地上映,接连打破了过去三年恐怖片的预售、首日、单日票房纪录。早在今年1月,该片未映先火,真人大小的梅根频繁出现在北美的综艺或脱口秀舞台上,尬舞视频更是在社交平台收获无数粉丝,YouTube上相关视频观看次数超2000万,Tiktok上视频播放次数超过10亿次。
在海外市场,《梅根》上映后也成为了稀有的恐怖片爆款,目前其全球票房在1.7亿美元以上,烂番茄新鲜度维持在93%。
不过,国内观众对该片的接受程度不高,《梅根》的豆瓣评分是刚及格的6.0分,除首周末3天,目前单日票房很难超过150万元。不少观众的共同观感是:“不怎么吓人,倒是很好笑。”
如果将“美式恐怖”视为一个集合概念,“不吓人”一定不是这个集合的特点。曾经好莱坞也贡献过如《月光光心慌慌》《德州电锯杀人狂》等诸多恐怖片系列,单片经典如《闪灵》《林中小屋》等也不胜枚举,它们都曾在各自的时期吓坏了无数观众。
除了恐怖感本身的降低,《梅根》还是另一项趋势的集中体现——恐怖题材只是“瓶”,里面什么酒都能装。
时间维度上,“鬼娃娃”、“恐怖玩偶”有过《鬼娃回魂》《安娜贝尔》等影片,只不过古早的《鬼娃回魂》是让杀人犯的灵魂进入玩偶,《梅根》与时俱进地改成了人工智能;而在类型维度上,“人工智能觉醒”或“机器人拥有意识”之类的主题对科幻片而言显得陈旧,融入恐怖片却显得玩出了新花样,还和当下最流行的话题之一ChatGPT相映成趣。
应该说,“恐怖”早已不是以《梅根》为代表的当代恐怖片所追求的目标了。
向“更恐怖”走去
一般来说,美国恐怖片比较注重呈现视觉奇观、渲染血腥暴力。如果谈起“美式恐怖”,一个标准的故事模版是一群人来到与世隔绝的湖边/庄园/岛屿,遇到怪物/鬼魂/杀人狂等神秘主义造物,最终在死去一些同伴后击败敌人。
但哪怕有比较公认的风格共性,甚至还形成了模版套路,“美式恐怖”其实并不是一个独立的概念,它往往是在和其他恐怖风格进行对比时才会被提起。
过去比较常见的是与“日式”、“泰式”等比较,近年好几轮“中式恐怖”流行所掀起的讨论里,也常将美式恐怖纳入比较。由于对比对象的特点比较突出和集中,“美式”才被半强行地归纳了出来。美国恐怖片本身有着比较漫长的发展和变化历史,且在相当长的时间尺度下,恐怖片就是为了吓人的。
很多研究类文献都会提到一句话:“恐怖电影的历史与电影本身的历史一样古老。”不过它真正作为一种类型被大量生产,可以从20世纪30年代好莱坞的“黄金时代”算起。当时环球影业制作了一大批以怪物作为恐怖来源的影片,涉及德古拉、科学怪人、木乃伊等,另一家公司雷电华创造的《金刚》有了“巨大猩猩登顶帝国大厦对战飞机”的经典画面,这部电影既是怪兽片的鼻祖,也开启了恐怖片的商业时代。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怪兽们的制作初衷与如今观众们所习惯的追求写实或追求科幻不同,像第一代金刚就面目狰狞,外形举止都令观众毛骨悚然。另外,环球的怪兽们后来一直是公司宝贵资产,多次被翻拍。《梅根》所超越的恐怖片原单日票房纪录保持者、上映于2020年的《隐形人》,就出自那个“怪兽恐怖”时期。
恐怖片潮流并非凭空出现,而是受特定的产业环境影响。30年代随着电影工业进步,故事长片成为电影主流,曾在遍布美国都市、5美分就能看部电影的“镍币影院”渐渐消失。但时值经济大萧条,好莱坞在票价提升的情况下为了刺激平民消费,推行着“双片制”,即两部电影捆绑播放,A级片是大制作,票房由片方和影院分成,B级片每部7-8万美元买断。
恐怖片就是B级片的主力之一,承担着用直观刺激吸引更多观众、乃至“挽救电影院”的历史使命。
二战后受到核威胁、美苏太空争霸等大背景影响,恐怖开始和科幻结合,恐怖的来源开始以外星人、植物、昆虫等为主,如霍华德·霍克斯的《魔星下凡》、唐·席格的《天外魔花》等。到60年代,就开始有一些著名大导演让恐怖电影摆脱对超自然的兴趣,转而用人的精神变态来吓人,追求心理恐怖而非视觉恐怖,如希区柯克的《惊魂记》、波兰斯基的《罗斯玛丽的婴儿》等。
同一时期,恐怖片的内部出现了两极分化。既有希区柯克、波兰斯基一脉的名导大银幕派,也有主攻午夜小影院的B级cult片。事实上,恐怖片要面临一组永恒矛盾:要靠恐怖吸引人,又不能太恐怖吓走人。
而走深夜影院、录像带或碟片路线的小成本恐怖片,就完全不受大众喜好的限制。它们所服务的,本就是偏爱恐怖体验的小众猎奇观众。
一些上映时的营销手段,就能侧面说明此类恐怖片的目标。如威廉姆·卡索的《恐怖之旅》,上映时给每名到场观众购买保险,还在影厅门口配备护士与灵车,赫舍尔·刘易斯则在《血的圣宴》上映时,给观众提供呕吐袋。
乔治·罗梅罗上映于1968年的《活死人之夜》被认为是好莱坞“传统恐怖片”和“后现代恐怖片”的分界线。在此之前,非人类的怪物是恐怖的最常见元素,按美国学者诺埃尔·卡罗尔的美学理论,这背后的心理依据是“恐怖美学的核心元素包括害怕和恶心”,而肮脏、恶心就是非人怪物的主要塑造方向。
同时,该片表现出了一些赤裸裸推崇暴力和血腥、否定理性的审美取向,故事可以不走向“人类打败怪物”的固定结局,而是能以混乱和无序收场。后现代浪潮催化,再加上录像带和碟片提供市场,美国恐怖片的恐怖程度到达巅峰。
到了上世纪70-80年代,“影史四大杀人魔”诞生了。他们分别是《猛鬼街》系列中的弗莱迪、《德州电锯杀人狂》系列中的人皮脸、《月光光心慌慌》系列中的麦尔斯和《十三号星期五》系列里的杰森。变着花样直白展现人体肢解等令人尖叫的画面,在此类恐怖片里屡见不鲜,这些作品也依然符合“害怕+恶心”的双重触发机制,程度则比以往更甚。
千禧年以前,美国恐怖片就集齐了怪物、鬼魂、科幻、变态等许多恐怖元素,以至于90年代出现了一些自我反讽的带着幽默的电影,如《惊声尖叫》系列。而不论是能广为流传的“心理恐怖”还是小成本之作,也在继续探索,前者如《闪灵》,后者如发扬伪纪录片风格的《女巫布莱尔》。
但就像变态杀人狂在《沉默的羔羊》系列里变成了看起来温文尔雅的汉尼拔博士,随着录像带和碟片在90年代末走向消亡,支持“绝对恐怖”的市场土壤没有了,恐怖片终究要从深夜阴影里走到阳光下。
“不恐怖”,也许才对
有一些在发展中被逐渐确立的“宿命”,对如今的恐怖片依然适用。
比如恐怖片往往制片成本较低,但若大卖能换得很高收益,如《电锯惊魂》以120万美元成本创下了1.03亿美元票房。
但碟片市场萎缩,恐怖片的收益来源也要以院线为主,恐怖这项天然的小众属性,以及难以把握的恐怖尺度,还是限制着恐怖片的上限。网站StephenFollows.com的一项统计显示,从2010年到2018年在美国影院上映的电影中,恐怖片的映期少于剧情片、喜剧片、爱情片、动作片等等,在各种类型中最短,不到2.5周。
通过类型融合来扩大受众,成了必然之事。比较常见的是与悬疑融合,原本追求直观刺激的恐怖类型与打着高智商、反转、烧脑的故事组合起来,快感不仅没有打折反而成了双倍。而本来就延存自大银幕的心理恐怖片和悬疑类型有着更高相性。
IMDB评分有8.2的《第六感》在结尾处给了巨大转折,尽管也有鬼魂要素,但故事推进不以恐怖作为卖点。这种用悬疑和叙事层次吸引观众的“伪恐怖片”渐渐也成了一种固定路线,《致命ID》《土拨鼠之日》《忌日快乐》等影片层出不穷。就连《电锯惊魂》,实际上也是通过接连不断的悬念设置创造出利润奇迹,某种程度上,“恐怖”在它的类型构成里不占主导。
科幻、怪兽类的恐怖片,既可以算类型融合也可以算一种类型回归,无论如何这两种题材元素很自然地又被恐怖片纳为常客。在国内取得过2亿以上票房的《寂静之地》里便有骇人的怪兽,当然,怪兽镜头多不多、是否以怪兽为主角如今成了区分此类和恐怖片和怪兽片的标准,全片没有多少“隐形人”镜头的《隐形人》就是极端案例。
据灯塔专业版,国内引进过的美国恐怖片里,票房冠军是《异形:契约》,季军则是《异星觉醒》,它们的科幻属性都比恐怖浓厚,也有像《梅根》这样更“像”恐怖片,但被观众评价为“原来是科幻片/喜剧片”的。这些影片反映的共性是,恐怖“退化”为一种元素,或可以作为其他类型影片的点缀。
除了类型融合,也有文化层面的融合。上世纪末时,美式恐怖片就已经陷入了自我突破的瓶颈,乃至出现了瓶颈的标志——反类型片。全球化背景下,其他国家恐怖片的强势让好莱坞屡次借鉴,于是翻拍自日本的美版《午夜凶铃》、美版《鬼来电》,翻拍自泰国的美版《鬼影》等影片纷纷诞生。
翻拍片难免水土不服,东西文化无缝融合的典型案例当属一人——至今还扛着“恐怖片大师”大旗的温子仁。2013年《招魂》以2000万美元成本创造了3.2亿美元票房的佳绩,到2021年“招魂宇宙”8年8部,其中还有《安娜贝尔》这样的衍生作自成3部曲,温子仁显然找到了当下恐怖片的商业解法。
而温子仁电影能给恐怖片“续命”,一项主要原因就是将东方的恐怖风格融入到以玩偶、驱魔、鬼屋等元素为主的西式恐怖片里。
在具体手法上,他擅长将日常生活里的物品,塑造成无生命的恐怖形象,如《死寂》里的人偶比利、源自《招魂》的安娜贝尔等。从本没有生命的物件联想到恐惧,是种典型的东方思维,常用来营造“中式恐怖美学”的红灯笼、纸钱等便是如此。这和美式传统里爱用的生物、罪犯大不相同。
此外,温子仁作品很喜欢将家庭亲情作为影片主轴。不仅这种思维属于东方传统,把象征温馨平和的家打造成发生恐怖故事的地方,也很容易让观众从反差中感受到更大恐惧。而在加入东方恐怖风格后,温子仁能在美国本土获得成功,就得归结于“恐怖”的固有性质了。
有种存在许久的说法是“看恐怖片是最安全的冒险”,恐怖感的营造方式来自哪种文化其实并不重要,一切恐怖元素所指向的是人类的“逃跑”本能,这种古老的动物本能镌刻在每个人的DNA里,它就和色情、暴力元素等代表的动物本能一样,总是能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直击人心。
拉长时间去看,“为了恐怖而恐怖”、“越恐怖越好”的影片也从没在面向大众的大银幕上大放异彩过。
恐怖体验永远会被需要,但更适合作为一种调剂。只有恐怖,无法走得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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