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每日人物社
经历了过去几年的艰难,2023年,所有打工人的期待都是:多赚点钱。人们涌向最适合搞钱的北上广深,或是遍布工厂的江浙沪,重新开始漂泊的打工生活,发誓要把曾经失去的找回来。不过,在“全员搞钱”的氛围里,新的矛盾和内卷也来临了。
文 | 徐晴
编辑 | 金匝
运营 | 刘璇
气氛先烘托上
搞钱重新回到人们生活的中心,从它成为一种日常开始。
这个春天,走在北京街头,戴着“钱”字样发夹的年轻人行色匆匆,打开拼多多,这款“北京市爆卖”、售价9.9元的金色单品,已经被全国各地的网友拼单了至少10万多次。类似的爆款,还有印着“暴富发财”“人间清醒,搞钱要紧”的手机壳,“存款超亿元留念”的银行帆布袋,销量动辄1万起步。就像网友在评价中说的,钱虽然还没赚到,气氛先烘托上。
▲“北京市大卖”的“钱”发夹。图 / 拼多多截图
某些时刻,搞钱也是一种信仰。每天早晨八点半,位于北京二环的雍和宫门口,会准时排出300米的长队。根据官网公告,如今这里一天内预约接待的人数达到了6万,甚至要提前9天放出预售票,相比去年同期限额的4万人,足足增长了一半。来这里的大多是年轻人,他们“姻缘树下嗤之以鼻,财神殿前长跪不起”,不谈恋爱,一心搞钱。整个雍和宫,东配殿的财宝天王像前最热闹,为了“请”一个象征事业和学业的绿色香灰琉璃手串,有人愿意排队三小时。连雍和宫地铁站附近的野生算命大师,都学会了“你明年有大财”的话术,吸引年轻人驻足。
当搞钱的欲望足够强烈,信仰就会变成行动。头部VC投资人张梦溪今年多了不少出差的行程,曾经线上沟通、电话讨论的项目,终于可以实地跑一趟。火车票也变得难买了,一共五站的路程,前三站他在8号车厢,后三站在3号车厢,只能这么分段换着坐。三月,他去见一家公司的高管,两个人没有提前计划,但在苏州、昆山、盐城三个地方都碰了面——对方在三天时间里抵达三个地方见了十拨不同的人,张梦溪的行程一样密集,“像两条振动的线,恰好相交了三次”。
搞钱的热潮下,连打工人痛恨的加班都可以接受了。《三联生活周刊》做过一次问卷调查,关于“五一当天三倍工资你愿意加班吗”,34万人参与投票,57%的人选择了“愿意加班,搞钱”,只有22%的人明确选择“不愿意,要休息”。数据显示,越是年轻的人越想搞钱,80后、90后、00后中,愿意加班的比例越来越高,分别是52%、55%、60%。
跳槽是搞钱的一条捷径。北京的互联网行业猎头Tina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每天一睁眼,来自各大招聘网站的提示信息超过200条,都是投递过来的简历,如果周末两天没上班,她再打开电脑,几百条弹窗会让电脑陷入卡顿。去年,她给一家招聘网站充了上万元会员,才能保证正常的招人需求,今年并没有充,但收到的简历比去年还要多30%。
投递简历的人不只是年轻人,还有许多中年人。一位80后候选人告诉她,“公司在哪里不重要,我可以为了公司搬家”。Tina也是80后,在北京组建了家庭,她默默想:“刚毕业的人为了公司搬家不稀奇,这个年纪了,还愿意跟公司同进退,真的是蛮大的牺牲。”
2022年,前互联网大厂员工李暮经历了常态化裁员,她所在的事业部是不赚钱的职能部门,有一半同事被裁掉,她感到慌张,想要跳槽。去年下半年,李暮参加了7次面试,甚至拿到过一个涨薪10%的offer,考虑了几次,最终还是留在了原公司。她很难做出决定,不敢接受变化,毕竟,到处都在裁员,万一跳过去遇上业务变化,“还是在老东家被裁掉给的赔偿多”。
但到了今年春天,不一样了,一切都是新的开始,终于可以毫无包袱地迈开步子。李暮觉得,经济环境会随着放开变好,人要在有选择的时候抓紧行动。过完春节,她迅速从北京辞职,带着行李和一只猫搬到上海,入职了位于上海的新公司。虽然跟男友变成异地恋,但她对自己说:“30岁之前,最后卷一把。”
无法依靠跳槽赚更多钱的人,开始尝试做副业或是兼职。一夜之间,烤淀粉肠的摊位像春天的新叶一样,出现在各个地铁的出站口、小区大门、学校、公园里或是桥洞下,淀粉肠特有的香味和滋滋的油炸声,会吸引一个饥肠辘辘的加班人花4块钱买上一根,用油脂和碳水抚慰心灵。另一个可以与之媲美的是摆摊照相,在各大知名景点,年轻人拿起单反相机赚钱,人像拍摄10元2张,如果需要调色和精修,每张照片价格上浮5-10元。
春节假期,台州女孩小月数不清第几次刷到了“转行卖烤肠的”的帖子,同是会计,那句“成本500,一天流水400”让她动了心。按照网友提供的模板教程,她在网上买了爆款推车、卡式炉、烤肠机器、淀粉肠和蘸料等原材料,2月下旬到大学附近出摊。白天,她坐在办公室里核对账目,晚上6:30到9:30是副业时间,第四天时,一天的流水超过了200元,小月非常兴奋,按照每个月摆30天计算,副业的收入一定会超过她的工资。
对小月来说,赚钱是为了脱离原生家庭。她才25岁,但两年前开始,父母催婚、相亲都来了。去年冬天,她相了十多次,一次都没成功。有一天,妈妈脸色凝重,说:“因为你没有结婚,你爸失眠了,半夜坐起来问这可怎么办。”她觉得父母用爱绑架了自己,心想,要是我能靠自己买车买房,他们还管我吗?
▲小月副业卖淀粉肠的同时,把自己的经历发到了小红书上。图 / 受访者提供
与小月同龄的王小橘则是个“兼职卷王”。2021年,她大学毕业,从长沙到北京发展。经历了两份“很坑”的工作,她去年入职一家小型的收纳公司,才干了几个月,公司濒临倒闭,两间办公室退租了一间,仅剩的7个人跟老板在狭小的空间里大眼瞪小眼。
感染新冠后的那一周,王小橘阳了,居家休息时,顺势被公司裁了员。从年初到现在,她一边找工作,一边做兼职,前前后后做过展会礼仪、监考、试衣模特、舞蹈助教、导游和探店博主。兼职的报酬不一,最多的是展会礼仪,“一天青春值400块钱”,最少的是监考,4个小时100元。有时会遇到奇葩的雇主,比如做导游的那一次,她先去北京周边的景区踩点,但雇主一直没有分给她游客,白跑了一趟。
王小橘把自己做兼职的经历发在小红书上,成了“爆款”。有大学生给她留言:我我周末有空,哪里有兼职?还有一个女孩给她发私信,说自己刚来北漂,没有找到工作,生活费快花完了,“你能不能帮帮我,带我赚钱?”一位40岁的大姐问她,能跟你一起做兼职吗?连她吐槽某个兼职不靠谱的帖子,都吸引了一大堆回复“求带”的网友。实在回复不过来,王小橘拉了两个群,到现在,加起来有小1000人。她有些吃惊,“想搞钱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王小橘吐槽一个兼职的帖子,有很多人回复“求带”。图 / 受访者提供
流动
幸运的少数人能够拥有选择搞钱方式的权利,但大多数普通打工人,只剩下进厂、开滴滴和送外卖的选项。网络上流传着一个村子里挂的红色横幅:“疫情后想致富,外卖小哥是条路。”今年2月,正是外卖行业的淡季,美团开启“春风送岗”行动,新开放50万个骑手、站长等配送服务岗位,斥资1个亿,用各种方式招聘新骑手,但没想到,用工荒没有来,50万个岗位以光速饱和。
来自山东的外卖员罗颂是在短视频上刷到了广告“一个月能拿到一万八”,因此来到了北京。在朝阳区一个不到120平的四居室,塞进了包括罗颂在内的30位外卖骑手,大家睡上下铺,没有公共区域,行李箱摞在床底。租住在这里,就像沙丁鱼被装进罐头,找不到缝隙,也没有隐私。
滴滴司机成野曾经在黑龙江老家的县城开出租车,两年前,为了和舅舅一起承包900亩地种大米,他借了几十万高利贷,但那块地被涨起来的河水淹了两年,高利贷没还上,成野变成了“老赖”,妻子选择跟他离婚。经历了人生最大的震荡,成野得出的结论是,“你真要过日子,过的是钱,不是感情”,他比任何时候都明白钱的重要性。
2021年初,听说“去北京跑滴滴可以挣钱”,他借了几万块钱,来北京租了一辆车,一个月的租金4800元。他计划,一天跑够800块钱,一个月能挣两万。在西二旗附近的村子,成野租了一个月租800元、不到10平米的小房间,没有Wi-Fi和热水,洗澡要到公共的澡堂刷卡。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他因此称之为“盒子”,“晚上回去,在盒子里睡一觉,第二天接着跑”。
刚到北京,成野以为疫情可以很快过去,没想到会持续到年底。没被隔离的时候,他在西二旗趴活儿,下班的时间,路上的人还没有往常一半多。软件上蜂巢状的热力图一点都不热,他把地图放大再放大,寻找能接单子的地方,“只要是来一单,就说句不好听,10块、20块钱也挺高兴的”。
但如今,生机恢复了。行驶在西二旗后厂村的路上,成野指着软件里的路线图,“你看这一条红色,几百米的路,等二十分钟”。他常年在北京西二旗趴活,亲眼见证了嘈杂的汽笛声、人声消失后又回来,软件里接新单的提示音叮叮作响,他嫌弃拥堵的北京,但接到单后又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每天晚上7:00,各个互联网大厂的班车还没发出的时候,成野会把车停在离快手总部大约200米的一块空地上,脱掉鞋子,横躺在后排,开始“围栏”——把出发地设置成西二旗,目的地设置成通州或者丰台,等符合标准的单子派给他。如果是去年,可能需要等待两个小时,甚至一整晚,但现在,最多半个小时,他就能接到满意的长途单,然后在心里小声庆祝:“钓到大鱼了!”他给自己设置每天的赚钱目标是1000元,跑够这个数再回家。
作为世界工厂,国内的电子厂集中在长三角和珠三角,市值超百亿元的汽车零部件企业,有一半办公地址位于江浙沪,那里也是纺织业最发达的地区,遍布着大大小小近3.8万个服装厂,也是打工人的首选。
明兰在南京一家劳务派遣公司工作,帮周边大约100多家的服装厂、电子厂招工,她发现,今年初六还没过,就有大量工人陆续抵达了南京。三月的一个清晨,南京的一个劳务市场被黑压压的人挤满,拿着安全帽、铁锹或是帆布袋的人还在往里挤,晚到的人只能在市场外的马路上等待。
那些头部工厂,比如东莞的华为、郑州和深圳的富士康、上海的特斯拉和宁德时代,因为底薪和夜班补贴更高、加班时间可控,每个月的收入可以达到7000-10000元,是工厂中的金字塔尖。而工厂最密集的城市,要数聚集了三星、比亚迪、富士康等企业的深圳,每年能吸纳70余万搞钱人。
老家在达州的男孩顾山,去年刚毕业,曾在成都附近的德阳工作,当时因为封控,他连德阳的知名景点都没有去过。他渴望外面的世界,想在20多岁的年纪体验更多样的人生,赚更多的钱。今年2月20号,他坐了28个小时的火车,到深圳寻找机会。
一下火车,林立的高楼、各地的口音、提着大包小包行李迅疾赶路的异乡人,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大家都走得很快,越接近地铁,人越像是要跑起来。深圳不像德阳,白天的商场里竟然没什么人,下班后才会有人逛街。这里太热了,各个维度上的,顾山融入人群,把上车时穿的棉衣换成了T恤。
到深圳的第一天,顾山住进了四人间的青旅,一晚40块的低廉价格让它成为外地人来深圳的第一站。同房间的另外三个人分别来自河北、广西和湖南,年纪在20-40岁之间,正寻找工厂、电销或是信用卡催债的工作。顾山在那里住了4天,找到了一个月薪7500元的跨境电商运营的岗位。
如果有一张足够大的地图,可以看到人们向着深圳这个搞钱城市流动的轨迹。地铁客流研究博主阿牛整理过一个数据,开年以来,地铁客流量最高的五个城市中,深圳位居第四,其余分别是上海、北京、广州、成都。今年2月17日,深圳地铁客流量达到了848.73万人次,刷新了2021年12月31日跨年夜创下的最高客流纪录。时隔一年,终于有人再次在地铁上捡到背包上的钥匙扣,还没吃完的半个包子,或是人字拖的鞋底,复习如何通过助跑挤进已经错过了三次的地铁。
回到水域
经济不是一个简单的线性过程,而是一个相互影响的系统。当人们走出家门搞钱,池塘里的水终于活泛起来,给不同生物提供更大的空间。
最先回暖的是基本服务的行业——衣食住行。不管是在北上广,还是江浙沪,一到中午饭点,商场里全是人,所有餐厅都在排队,叫号声、收款提示音、人们聊天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在北京的国贸商城,中午已经很难找到一家不用排队的饭店。
在广州,钱静开了一家传统小吃+咖啡的新型餐厅,推出了一个打工人套餐,一杯咖啡加一份牛杂,价格29.9元,这成了店里最火爆的套餐,每个中午都能卖出去大约100多份,月销量达到了3000份。南京新街口百货的负责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在今年3月,商场销售额同比增长20%,客流增长了75%。
咖啡、奶茶作为打工人的必备好物,市场恢复得迅速。美团外卖最新数据显示,今年1-2月期间,咖啡外卖订单相比去年同期增长了101.9%,在各餐饮品类中位列第一。三四线城市比一线城市的增长速率更快,比如,咖啡消费热度最高的五个县城分别是:延吉、义乌、昆山、张家港和江阴——除了“小首尔”延吉,其余都是搞钱的代表性地域。
90后林子华从事二手餐饮回收工作,主要回收的是奶茶设备。在贵州,他有一个大约600平的仓库,今年开年,这个仓库再也没有装满过:他创建了小红书、抖音账号,每天都有人私信联系他,询问价格。一位30多岁、有餐饮行业经验的男士,上午联系他一起去店里看了机器,当场就把东西搬到了自己要开的新店里,那是林子华这三年来最快的一次成交。
去年还不是这样的光景,有人连设备、装修都准备好了,钱不够了,店没有开起来;还有人是之前刚找他买了设备,过了两个月,店铺关闭,又把设备卖了回来。今年三月,林子华店里的销售额比去年同期增加了一倍,这意味着开新店的人也多了一倍。
赚了钱,才有消费。人们又重新在周末或假期里出远门,去往长沙、大理、三亚,或是出国到东南亚。机票和酒店都涨价,泰国旅游局曾公布数据,来往泰、中的重点城市机票价格是疫情前的1.5倍,中国游客每趟旅行平均开支从5万至5.4万泰铢飙升至6万甚至15万泰铢——大约是人民币1.2万-3万元。
外出团建都变多了。在京郊,90后艾博开了一家高端民宿,过去几年来的都是带孩子出游的家庭,现在变成了打工人组团。他的院子价格不低,全包下来,一天得两万多元,即便如此,预约的团建单子还是把整个三月占满了。
房地产市场重新喧嚣起来。1月和2月是楼市最好的时候,上海的房产经纪人文子连开了两单,一个800万,一个300万,这给她带来了大约3万多元的收入——简直是意外之喜。去年的许多个月,她是靠公司的保底薪资生活的,到手只有4000元。整个2月,上海成交了1.9万套房,是2022年1月至今的单月最高成交量。全国的趋势跟上海一致,根据易居房地产研究院数据,今年2月份,全国8个重点城市二手住宅成交套数为79438套,环比增长78%,同比增长96%。
挂出房子的房主、预约看房的买家出现在傍晚和周末,经纪人们开启忙碌模式。每周二是链家的休息日,但文子的同事们都说,“在家待着太无聊了”,每个周二晚上,门店里灯火通明。
一位北京的货拉拉司机在2022年倍感失落,活儿都少了,仅剩的单子来自一些公司。几年前经济环境好的时候,企业从外环往内环搬,疫情时是反过来,从内环往外环搬。“能搬到燕郊还算好的,说明还能继续运转一时半会儿,有的直接搬到一个农村,找个院子,把东西一放,门一锁,基本就是不行了、倒闭了。”如今,从写字楼的租赁情况中,可以看到新兴公司正在大量涌现。北京一家物业管理公司的负责人在接受采访时提到,去年年底,写字楼带看数量约为一周5组,但今年第一季度可以达到一周10-15组,甚至20组。还些城市甚至给新注册的公司开辟捷径,比如在武汉,新企业注册的手续办理从平均一天缩短到了半天,上午办手续,下午完全可以拿到公章。
商会、政府,都尽可能让水流向更远的地方。去年12月,第一架包机落地日本,从96位浙江的纺织行业从业者参加亚洲纺织成衣展开始,载着中国商人出国“抢单”的飞机已经抵达过东南亚、南美、非洲、欧洲和美国。根据广州日报的报道,有些运营商的客包飞行量同比增长了六七成,客户大多是出海拓展业务的制造业企业,一个运营商遇到了两年未见、如今重新联系起来的老客户。
各地文旅局长的竞争是白热化的,这关系到当地最直接的消费。有的换上民族服装,有的扮成神医华佗,最会营销的还是淄博,先靠着小饼夹烧烤成了年轻人周末必去的打卡地,又宣布清北在校生可以五一免费游淄博,只需要付来回的车票。连上了几个热搜之后,淄博开通了“烧烤专列”,增加了二十几辆大巴专线,更是安排了一批局里局气的“180+西装帅哥”举着广告牌去接站。还没到五一,淄博已经被游客挤爆了,火车站周末发送旅客量连创新高,上周末刚创下的纪录,下周末就又被打破。
两极分化
到了新的水域,也要面临新的波动。在趋于稳定之前,水面像人的心态一样摇摆不定。
3月,出国旅行的人流还没有想象中那么多,河南焦作的导游宋宇带了一个去泰国的团,人数只有十几个,为了降低机票的成本,跟另外的五家旅行社拼一架飞机。为了盈利,旅行社把导游的薪资压低到100-200元一天,宋宇的一个同事,带团去了一趟香港,一个礼拜赚了不到1000元。但接下来的五一,出行的人骤然增多,从郑州飞往曼谷的飞机突然增加到了5架,还出现了999元的特价机票,注定是人挤人的一个节日。
楼市度过了一个“小阳春”之后,又有回落的迹象,挂牌出售的房源、库存的房源比买房的需求更多,想要把老破小置换成新房的人,等了一春天也没有置换出去。文子说:“周末好好约个带看都很难,好容易出来一组客户,结果人家说还要对比一下新房,客户的选择性会很多,整个市场一直在变。”
钱静觉得,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当下的餐饮行业,那就是两极分化,那些离写字楼、办公室近的店面,租金涨了20%,而那些冷门位置,人流量少的地方,反而优惠了20%。
投资人张梦溪关注过这样一组数据,今年1-3月,电动车的出口额比去年同期涨了120140%,但与此同时,有些航线外贸的海运价格跌到了去年的两成。他关注过抖音上一位做货车司机的主播,上海、宁波、舟山等地的海港,空置的集装箱堆成一座小山,远远看去,像个巨大的像素块。上海港实在堆不下了,有的空箱子被运到了南通。张梦溪不自觉地担忧:“我们是世界工厂,但疫情过去了,大家都复工了,出口的订单少了。”他觉得,从更宏观的角度去看,市场更扑朔迷离了。
普通人搞钱的同时,也变得保守了。钱静在餐饮行业浮沉了5年,据他统计,在2019年,到店消费的客人有10%会使用美团的团购券,如今,这个比率上涨到了30%。而与那个月销3000份的打工人套餐相比,他店里一个售价29.9的香槟咖啡单品,一天也就卖10份。在这两个细小的数据中,他看到了人们消费习惯的改变——恢复的只有消费频次,没有消费水平,人们还是倾向于刚需消费。年轻人开始存钱、储蓄、提前还贷,绝大部分收入都花在了吃上,恩格尔系数直接拉满。
小企业的老板、创业者都更加谨慎。小月做副业的同时跳了槽,从月薪4000元的会计,转行到银行里做销售,专门给工厂老板、小微企业主推销贷款产品。这份工作不容易,每次给工厂老板们打电话,他们虽然不会立刻挂断,详细地询问给多少贷款利率、有没有优惠政策,但最后还是说:“暂时不需要,以后需要再找你。”
张梦溪发觉,几年前,创业者与投资人聊天会说“明年营收翻3倍”,如今的谈话焦点是:“如何保护我们脆弱的现金流。”钱最多的一级市场,投资人们的共识是:“要么保险赚钱,要么一次赚个大的,绝对不会干那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在AIGC成为新风口的此刻,张梦溪的投资逻辑是,要么投早,在公司刚成立、甚至没成立的时候投,赌概率,一旦成功,拿几十、几百倍回报;要么投晚,投即将上市的公司,赌胜率,赚得可能不多,但大概率会赚。至于B轮、C轮、D轮,他会更少参与。
另一位投资人沈添亲身经历了募资的困难,一位出资人出了三轮钱,一轮比一轮少,到现在,已经不想再出了,对方表达了歉意,说“更愿意拿自己的钱提升自己的产业”。
内卷
波动之下,数量庞大的打工人涌入并不宽阔的河道,还要面临更激烈的内卷。
年初,李暮开始新一轮面试,她意识到,大厂已经不再能跳一次涨薪30%,只涨10%-20%是常态。对岗位的要求变得严格和精准,学历、经历、职级、薪资,都有具体要求,而HR挑剔的态度代表着他们知道供大于需,总能找到符合标准的人。
天平逐渐向用人单位倾斜,求职者们很容易一脚踏空。Tina曾帮一家物流公司招聘高管,一位大约45岁的候选人已经进入谈薪阶段,想协商能不能加2-3k薪资,公司没有理会,直接转身去谈下一个候选人。事实上,这个岗位去年一整年都没有招到人,今年才突然出现了大量的应征者。“所以公司要求一下子上来了,能接受你就谈,接受不了我就谈下一个,就是这么快。”
因为打工人的涌入,深圳的岗位相对饱和了。顾山住的青旅附近有一个大广场,每天都有一大群人在等待招工、进工厂。第一天他去问,是进深圳本地的工厂,隔了一天再问,深圳已经不缺人了,这些人要先拉到广州,再进厂。离开青旅之前,顾山听说,有一个人已经在这住了十几天,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这样的状况,在江浙沪一带更突出。人多了,岗位却因为去年工厂的倒闭潮变少,还有一些厂效益不好,往年招30人,今年只招5、6个填空缺,甚至有工厂内部裁员,裁掉高薪的老员工,换低薪的新员工。
3月,整个南京的工厂平均时薪从去年的25元下调到17元。有些汽车零部件厂的门槛再次抬高:身高不能低、不能太瘦、不能戴眼镜。还有一些电子厂,曾经不需要经验,进厂再慢慢学,现在“没有经验,人家直接面试都不让你面试”。
跨越几千公里寻找机会的工人们很难放低预期,他们会货比三家,明兰说:“这半个月我一直被放鸽子,前一天说好的我会去面试,第二天我在那等,人家不来了。”
她的工作越来越困难。去年招技术人员,工厂给的提成是2000元,今年变成800元或是500元,如果工人进厂上班不满15天,没有任何提成。为了维持收入,许多劳务派遣公司从只收客户的钱变成两边收钱,像房产中介一样,介绍工作成功,工人要给200元中介费。有些公司为了防止工人拿到名额但不去面试,还要工人交100-200元的押金。
工人们被分成两半,一半在来的路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在南京找个好工作。明兰总是接到外省号码打来的电话,一接通,对方开门见山地问:“包吃住吗?”另一半已经来了两个月,辗转中认清了现实,要么随便找到一个岗位进厂,要么回老家。老家工厂的待遇跟这里差不多,离家又近,生活成本能少一些。
某种程度上,打工人的心态是共通的,信息流通更快的互联网人直接进入了接受现实的状态。最近联系Tina的求职者已经不再要求涨薪了,只要稳定性更高,能从小厂跳到中厂、大厂,或是从非核心岗位跳到重要的业务部门,他们甚至可以接受平薪跳槽,尤其是年纪大的候选人,他们唯一的目标是:不做随时会被裁掉的螺丝钉。
但无论如何,那种强烈的不确定性消失了,自由的春天带来一种希望感,就像掉进水里的人重新浮出水面,大口呼吸,想做些什么。张梦溪说:“形势不敢说好,但是至少大家可以开始卷了。”
2023年的春节,成野为了多赚点钱,没有回东北老家过年,而是留下来接了新年的第一单。想起那个单子,成野还是觉得开心,“半夜11点,从学清路打车到房山跟涿州的边界”,客人是个公务员,值班结束,不想再赶高铁,直接打车回家。70多公里的路程,让成野挣到了200块钱,跑完这趟,他回到村子里的出租屋,给自己买了两瓶啤酒,开着短视频跨了年。
最近,阿木在研究新酒单,研究可不可以在店里做一些文化活动,或者邀请会做烘焙的朋友入驻,在菜单里加上新产品。生意一天天好起来,他估计,到4月,这家小店就可以回本了;做二手餐饮设备回收的林子华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今年准备做个四五百万。
在深圳,顾山跳槽到了一家新公司,底薪比从前更高,还有加班费,一个小时25块钱。他找到了一个城中村里的小公寓,月租1100元。由于房子太密,他住的二楼晒不到太阳,隔音也不太好,晚上跟爸妈视频的时候,得小点声。顾山的爸妈在东莞的服装厂打工,出来的比顾山还早两个礼拜。全家都出来搞钱了,达州老家的房子将会空置一整年。
民宿老板艾博和餐厅老板钱静甚至在今年有了新的扩张计划,艾博拿出了大约300万的存款,准备再建几个院子,原有的院子全部设备升级,泳池、影院、KTV全换成专业的,亲子乐园也修建起来,他甚至愿意为此停工几个月,为了“更好的未来”。钱静则在广州又开出了两家餐厅,他觉得,这是机遇与危机并存的一年,不往前走,就可能被淘汰。
上个月,银行销售小月终于开了第一单。有个服装行业的老板,疫情时候工厂倒闭了,他最近贷了大约10万块钱,“先放在手上,万一哪天东山再起呢”。
▲最近,顾山去爬山,在山上看到了美丽的日落。图 / 受访者提供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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