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声Pro 陆娜
雪终于落下来了。王响认出,「这是从过去来的」。
在辛爽导演的新剧《漫长的季节》尾声,王响追查到了儿子18年前溺亡的真相,脑海中停滞已久的那个秋天终于开始远去。雪不再是东北肃杀凋敝的符号,四季如常更替。
一直以来,辛爽和团队都注重在项目开发时找到「自己」,「什么东西能让你不像别人,这是作品的灵魂」。此前《隐秘的角落》的剧情视角、配乐和审美在国产悬疑类型剧中独具特点,流量口碑双爆。这次在《漫长的季节》中,辛爽和团队持续进步,翻过了自己的高山。剧在腾讯视频播出后,豆瓣评分一路从9.0涨至目前的9.5。
《漫长的季节》片名是从文学策划班宇那「借」来的。最初拿到的剧本叫《凛冬之刃》,但辛爽无意再重复以往影视剧中的东北形象,他决定回到令自己记忆深刻的明媚秋天,用暖色调、高饱和度讲一个「金色的故事」。
现实中东北的秋天很短暂,但项目的拍摄周期需要三个多月,昆明后来成为了拍摄地。除了季节特征上贴切,还在生产的昆钢也符合东北钢铁厂的形象。为了进一步还原,剧组在开机时种下了一片玉米地,后来贡献了开场和结尾的画面。
辛爽被剧本所吸引的,是其中的生活质感和老年人视角。前者让故事变得真实可感,人物更有可信度——范伟决定饰演王响,也是因为对这个在他生活中有原型的角色「特别有感觉」。
而在命案之外对于生活状态的关注,包括剧中的喜剧元素呈现,也是在消解一种命运的沉重感。这是在他眼中东北人日常面对困境时普遍具备的能力,「所有故事的本质都是在讲人是如何面对和解决自己的困境的」。
与前作三个小孩的视角极具差异,这次故事的主角变成了三位老年人。辛爽认为,一个人只有老了以后,才有资格去回顾自己的一生。而这种时间跨度带来了更多叙事空间,可探讨的议题也更加丰富。
1、共鸣的响指
剧中的王响同时属于三个时态。1997年工厂余晖下仍然意气风发的火车头司机,1998年行将破产的桦林钢厂中,为了争取不下岗自告奋勇协助调查碎尸案,2016年因为一起套牌案再次追凶的苦闷老年人。
「同时」的意思是,该剧采取了多时空交叉的叙事,过去也并非以记忆的面貌呈现,而是实打实的当下生活状态。观众由此可以在剧集线性的播放中,获得过去、现在和未来融为一体的体验,「不再是被切开的故事」。
拍摄前,辛爽和编剧团队用近一年时间重新结构了故事。深度参与剧本创作也是辛爽一直以来的工作习惯,「脱离开剧本你的表达就变成一个孤立的东西」。
为了传达更完整的感受,后期阶段辛爽同样会花费很多心力,仅剪辑上,该剧就有过5个版本。极致的追求下,《漫长的季节》可以说是一场视听语言的胜利。
其案件本身并不追求反转和烧脑,悬疑感更多来自叙事方式。比如在时空切换时,辛爽从不使用任何说明性文字,但观众能够在美术、配乐、演员表演,以及出神入化的转场中识别出不同语境的差异。
以第一集结尾为例,王阳在家中卫生间面对镜子时的转场戏,让观众看到了他从情窦初开的少年,变得神情惶恐迷茫。背后说明了情感关系的变化带来了不同境遇,湿透的全身和随后的遗照特写则暗示着他最终丧命的场景。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但并非是导演炫技,而是来自于他对于时间和故事的理解。「三条线互为谜面和谜底」,剧中连接不同时空的剪切点则是一条时间线对另一边的「一个响指」。
响指的意象同样借自班宇,在他的同名短篇小说中出现在一首诗里,在剧中被王阳写在了日记本上。在这首诗中,当下和未来也同时交织、互为因果,开头这样写道:
打个响指吧,他说
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
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
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
辛爽说,「响指产生共鸣,故事才真正开始。」这同样适用于解释他的创作思路。《漫长的季节》中出现的每一个声音、每一个画面、每一句台词,都会形成作品主题和风格的合力。甚至「要看见一个杯子、一面墙在镜头背后传达的感受」。
第11集,中老年三人组在KTV落寞狂欢。马德胜再次跳起了他的舞步,那一幕音乐、歌词、甚至他的舞蹈动作共同打了一个响指,最大化释放了情绪和氛围。他记得一位电影学院的老师曾经说过:有些东西观众可能未必看得到,但是能感受的到,他们会天然地接收到所有信息,信息会传递情感。
2、新生活悬疑
《漫长的季节》中,悬疑感来自于多时空交叉叙事和视听语言,而生活质感属于每一个当下时空。「新生活悬疑」这一概念随之被提出。
在剧中,表现生活质感的几大要素分别是东北人日常的幽默感、生活流的叙事和视听、更贴合人物不同阶段的妆造和置景。
东北虽然是近几年犯罪悬疑类型偏爱的背景,但东北人日常的幽默一面在这种强类型中少有呈现。辛爽喜欢那些「只能发生在东北的对话」。剧中的对白极力还原了东北人的日常状态,尤其体现在秦昊饰演的龚彪身上。比如他约心上人去影院看电影时聊起——
丽茹:“谁是弗洛伊德啊?”
龚彪:“弗洛伊德是个学者,研究做梦的”
丽茹:“他分房了吗?”
龚彪:“那没有,他不是咱厂的。”
东北人的幽默基因来自于一种对极端困苦天气的解构与自励,通过语言能转换一种心态。不同年代背景的具体困境下,也是人们仍然努力生活的表现。辛爽希望在创作中传达这一种积极的态度。所以结尾处,18年前的王响对老年王响说出了,「向前看,别回头」。
更写实、生活流的叙事一旦把握不好节奏,就容易陷入沉闷。但《漫长的季节》中却营造出了让人身处其中的沉浸感。这与辛爽一直以来对生活流作品的喜爱和学习有很大关系。
辛爽曾多次在采访中表示对早年那些东北生活喜剧的喜爱。他曾说《马大帅》节奏很妙,也多次启发了自己的创作。这次在剧中,范伟的出演、「桂英」和「维多利亚」等元素的再现,也被很多网友称为「范德彪的平行宇宙」。
剧中几乎复原了上个世纪末东北厂矿地区的生活状态,细节到食物、家居,甚至每家放几把板凳。在角色塑造上,每一个东北人都能在生活中找到某位朋友或亲戚的身影。
曾经还是火车司机身份时的王响,无论在家庭中,还是在厂区里,都有极其强烈的主人翁意识和大家长心态。淹没于父亲的权威,王阳作为厂矿子弟的出逃冲动更加强烈。而正如王朔曾说过的,「造成满街险象,抓起来一问都是弱者。」出现在维多利亚的李巧云和殷红就是时代无奈的注脚。
为了更好地表现角色进入中老年之后的状态,剧组纷纷采用了特效化妆。范伟表示刚开始老年妆要画5个小时,4点半就要起床。但「觉得这剧值,应该这么玩命干一把」。
丽茹的扮演者王佳佳透露,她的整容妆每天也都是3小时起步,戴鼻子假体、假下巴的硅胶、喷色,还有东北老式的纹眉、全包眼线、纹唇线一样都不能少。卸妆也需要很久,皮肤有时还会过敏。但最终呈现的效果没有辜负这种认真,连之前合作过的导演都会质疑中年版演员是否是她本人。
「变老」其实还有很多更简单的方式,但之所以坚持用这种「笨方法」,还是因为要展现时间在这些人身上是如何留下痕迹的,让观众能一眼看出人物的变化和境遇。从这个角度上,妆造也是服务于叙事的维度之一。
通过生活化的视听语言去处理犯罪悬疑的故事材料,《漫长的季节》也帮助观众形成了对这一类型新的感受。而随着悬疑类型的不断创新和变化,悬疑感究竟意味着什么?和许多创作者一样,辛爽认为,生活是最大的悬疑。
以下是《漫长的季节》导演辛爽与《新声Pro》(微信公众号ID:xinsheng-pro)等媒体的对话节选整理:
Q:《漫长的季节》剧名是想表达什么?
A:《漫长的季节》就狭义上来说,这个故事的前提其实是 个 被困在了 个季节 ,王响被困在了秋天里;更 义的理解,其实季节它是 个四季轮回、很漫长的东西,特别像人生,我们希望大家透过这个东西、透过王响看到更多 的人生。
Q:怎么理解悬疑剧的形式感,包括海报、片头、片尾的设计都有什么用意?
A:我处理形式感都是把它当成内容处理的,这样可以给观众形成比较完整的感受。像海报大家都能看出来,它是几代 、不同时间线都同时出现在了 个画面。这来自于我们最早对故事整个的看法,我希望观众忽略时间的概念,在看完之后能有故事融为 体的感觉。
用片头曲引入故事的灵感是来自于 些舞台剧和话剧的开场。 般我们在看话剧的时候,话剧在没开始之前通常可能有 段 乐,或者是有 个什么样的声音,是和话剧本身的内容或者主题、或者情绪是相关的,其实是在让观众进 故事之前先进入 个情境,进入 个气氛。这次的片头曲主要是承担了这样 个作用。对我来说,这些音乐是为了故事,为了叙事服务的。
Q:您怎么理解悬疑感?
A: 活本身其实是最大的悬疑,这是我的理解。因为你不知道你的人生下 刻会发 什么,你的命运下 刻会给你什么。
任何类型本质上都是在讲人的故事,最终其实我们关注到的还是人、人的情感。所以其实我们不论做任何东西,不论这个故事发生在任何地方,我们最终始终关注到的还是人本身。
Q:您认为悬疑剧向生活化发展会成为一种趋势吗?
A:这次把悬疑犯罪的材料用一个比较生活化的方式去处理,是针对我们这个项目所做的工作,是 种处理方式和材料的反差,也希望给观众呈现出 个比较新鲜的东西。但我不希望它变成趋势,观众希望看到的是有更多新的类型、新的风格出现。
Q:这部剧是 个原创剧本,剧本创作的周期大概是怎么样的?当时创作的侧重点是什么?
A:我拿到这个剧本的时候,这个剧本可能已经是完整剧本的第四稿。我们在第四稿的基础上,用了将近 年的时间去做了 个调整。
调整的重点就是强化了原剧本中比较生活质感的部分,并把原剧本中生活的部分和悬疑的部分、犯罪的部分做了 个平衡,然后把原剧本中 些我们觉得很好的 物把它做放大,其它就是增增减减的一些工作,把主题变得更明确。
Q:为什么会选择《漫长的季节》这个项目?
A:因为这个项目里有自己非常想表达的,抓得住的东西。同时它也具备一些能给观众带来新鲜感的特征。
具体来说,这个故事的前提就是 个老年的出租车司机,要解决人生中特别遗憾的 个问题,这里边包含 个特别好的视角——老年人。因为现在市场上对于老年这个群体视角来讲故事的剧集或者电影不是特别多, 所以我希望借此机会让大家关注到 些平时不会被关注到的人。
Q:在昆明拍摄,需要还原东北的样貌,其中加了哪些您个人对东北的记忆?
A:在让观众相信这是东北的基础上,我们会再放一些更浪漫的东西。比如说有一场戏是最能体现我们这个逻辑的。就是王阳和沈墨在天台上看着对面的烟囱,说一会儿会放烟花。
其实这是因为很多时候工厂在处理废气时,会有那种「地面火炬」,我们就希望把那个原本很写实的东西提炼出一些浪漫感。所以有了王阳在剧中用酒瓶底看这些废气燃烧的彩色的雾,模仿「看烟花」的感觉。
Q:观众评价感受到了《漫长的季节》的精致感,这是怎么样实现的?
A:其实我首先得谢谢观众,他们能感受到这种精致,然后也得谢谢所有的我们团队里的各个部门。我可以举 个我们声音部门日常工作的例子。
其实从声音设计到混录,我们大概用了六七个月的时间,这六七个月里边时间大部分都用在,比如说我们 个开门声或者关门声,可能我们需要花半个小时的时间这个部门去调整它的音色音量。其实可能就是因为每个部门都有这样的 个工作态度、工作状态,然后能够让观众感受到我们在细节上的 个处理。
Q:多时空叙事的设计是怎么安排的?
A:时间线是这个项目的魅力之 。这个剧里有一首诗,是班宇老师写的《漫长的》,里边有 个关于 「响指」的意象,三条时间线中每 条线都像是另外 条时间线的 个「响指」, 只有这几个「响指」产生共鸣的时候,这个故事才真正的开始了。
多线叙事的意义,其实并不是为了看起来多酷炫,更多因为它能更好地为这个故事服务。因为其实你能感受到这个故事如果按顺序来讲的话,其实它是产 不了观众看到的这种感受的。每 个时间段的故事在响指中产 了共鸣,这才能形成故事最大的魅力。
Q:有什么比较好的方式找到这个「共鸣的响指」,找到不同时空的连接点?
A:这三条时间线三条故事线,是互为谜面和谜底的。我们在做的过程中,会 较注意什么时候给到谜面,然后什么时候在另 条线给到谜底,只要把这个东西控制好了,这三条时间线就可以形成它的 个威力。
Q:剧本阶段的故事是线性的吗,连接点更多是在拍摄过程还是剪辑中去找?
A:其实 个作品的形成,它不是依靠某 个阶段的,它是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形成它应该有的整体感受,你说的几个阶段里,都会涉及到时间线上的调整,它不是固定的,而是一直处于发展状态。最后才能呈现给观众时间融为一体的感觉。
Q:对您来说,呈现每一个时期的生活质感,为什么会这么重要?
A:因为生活质感其实本质上就是你为 个故事选择 个舞台,就是那个舞台到底像不像 个真的东西,真的生活对观众很重要。
如果大家不相信那个舞台的话,大家也就不相信那个故事,大家不相信那个故事都会不相信那个人物,所以所谓的生活质感其实就是我们要为那个故事选 个非常真实的舞台。
Q:更写实、生活流的叙事怎么找到节奏沉闷和沉浸之间的平衡?
A:其实不用平衡,因为我理解的沉闷,就是你没有东西可看才叫沉闷,你有东西可看的时候那个就叫沉浸。我在做的时候,尽量确保观众在每时每刻都有东西可看,其实就可以避免你所说的沉闷的感受。
Q:您曾说《马大帅》的节奏很妙,对您的创作有影响,《漫长的季节》创作期间对此有哪些消化和学习?
A:很大程度上我喜欢《马大帅》,是因为喜欢那种流动起来的戏,看起来很像真实生活。后来看了很多他们的幕后特辑,发现范伟老师和赵本山老师的创作方式,其实就是演员很自主地结合一个非常结实的戏剧情境和基础台词,现场互相碰撞,才能形成那种细微的流动。
我也用了这样的方法,特别是「三老」在一起的时候。他们都是中国最顶尖的演员,用这样的方式就能碰撞出特别多有意思的、活的戏。
演员的工作方式很像乐手,乐器就是自己的肢体,乐谱是他头脑里的那些东西。我们拍戏刚开始会沟通多一些,后面越来越少,因为演员自己会逐渐成为那个角色。
Q:这次范伟老师参演,他在节奏和台词上提供了哪些帮助?
A:举一个例子,大家都很喜欢的王响指导儿子写诗那场戏。剧本当时没有那段台词,最开始范伟老师想了一个「打个响指吧,心里开起花」,觉得这个还不够王响,还是有点文绉绉,我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聊,就聊出来了「打个响指吧,吹起小喇叭,嗒嘀嗒嘀嗒」。这就是好演员在现场会提供的共同创作的氛围。
在见到范伟老师本人之前,我脑海中一直还是他「水库浪子」的形象,到现在其实也快20年了。这次合作见到他真人后,也看见了时间在他身上的流逝。《漫长的故事》本身恰好也是在讲时间如何在人身上留下变化和痕迹。不管戏里戏外,其实都能够贴合,也都是服务于叙事的。
Q:为什么会给龚彪这么一个乐观的人安排这样的结局?
A:这个人物在我们整个创作过程中非常重要,通过他其实能揭示我们的主题。我们不是在讲一个案件,而是一个人一生的故事,关于命运的故事。他是最像我们普通人的一个角色,没经历过什么案件,身上有各种瑕疵,但一定会在某一刻有一个人性闪光的地方。
至于他的结局,在我的理解里是一种命运的安排。我们在日常生活里特别回避谈论死亡,但是这件事从来都是突然发生的,不会给你预警。最悬疑的东西从来都是发生在命运里。在剧里,龚彪是这群人的一个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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