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界面新闻编辑 | 黄月
“轮椅可能都是我们所有人的一个最终的归途，我只是提前几十年体验罢了。”
“穿过斑马线，驶过人行道，找到无障碍电梯搭乘地铁，穿过乌泱泱的人流……能走轮椅的坡道永远藏在出其不意的地方，每次走进电梯都像开盲盒，这辈子遇到对我人生有最多好奇的人都藏在里面。”
这是原创话剧《请问最近的无障碍厕所在哪里？》中的台词。这部国内首部改编自残障者真人真事的话剧由网红轮椅女孩赵红程（@大程子好妹妹）主演，这是她第一次担任独角戏女主角，而她在舞台上演绎的，正是源自她真实生活的故事。从5月26日到6月4日，《请问最近的无障碍厕所在哪里？》将在上海大剧院·New Box小剧场上演。
你也许曾刷到过程子的视频，她在B站上有一个特殊的名号——无障碍测评区UP主。五年来，她发布了超过100支#轮椅女孩真实测评城市无障碍设施#的视频，致力于推动国内无障碍设施建设。她制作的视频#无障碍设施黑红榜#在微博上积累了550万次观看，冲上视频热搜总榜第二名。作为一位颇有影响力的视频博主，程子让残障人士这一长期边缘化的社会群体进入舆论聚光灯下，让公众看到他们在日常出行中所面临的种种困难。
而在《请问最近的无障碍厕所在哪里？》中，程子邀请观众走进她的内心世界，看到残障人士、视频博主标签之下的那个真实鲜活的人。首演前的首个媒体开放日呈现了剧本第一、第二幕的片段，如同对一个素未蒙面的新朋友说话那般，程子将自己生活中的见闻感想娓娓道来：在电梯中被难以克制好奇心的陌生人问东问西、被过度好心的工作人员嘘寒问暖的尴尬、关于“不能穿裙子”的创伤回忆、与丈夫的恋爱经历……
国内第一部改编自残障人士真实经历的话剧
2022年，戏剧制作人沈璐珺开始筹备一个致力于反映社会议题的原创戏剧品牌“疯阁楼”（Mad Attic）。一次小小的意外事故使她髌骨骨折，在家休养了数月。期间她刷到了程子讲述“残健伴侣”的一个视频，一下子被吸引了。她当晚看完了程子所有的视频，联系对方，表达了把程子的故事搬上舞台的意愿。两人第一次在咖啡馆线下见面时，一个人拄着拐杖，一个人坐在轮椅上。程子很爽快地答应了戏剧改编授权，“我觉得这个肯定没问题，戏剧界需要一个轮椅的故事。”
沈璐珺迅速组建起了一支女性团队，包括关注社会议题的编剧陈思安，她近年的创作中也有涉及残障人士群体，以及曾在《心迷宫》和《觉醒年代》中担任副导演的罗茜。
至于演员，沈璐珺从一开始就设想由程子自己担纲。她认为程子作为视频博主善于公共表达，“她习惯于在大众面前展示自己，她说话的方式让我有想倾听的欲望。如果把她放到一个独角戏的舞台上，观众会想要听，而且可以听得下去，”她说，“对我来说一个比较实际的困难是，非常难在国内找到真正坐轮椅的演员。演出市场上缺乏这类文艺作品，也没有真正的残障人士在从事演员这个行业。”
得知这部改编自真人真事的独角戏将由真正的故事主人公出演时，陈思安感到了很大的挑战。戏剧剧本需要有文学性，而一个没有长期接受戏剧训练的素人演员很难装成一个TA不是的人。更棘手的是，这位素人演员将扮演她自己，如何在舞台上达到戏剧与真实的平衡将更加考验编剧的功力。陈思安告诉界面文化（ID: Booksandfun），剧本创作是一个由外向内层层剥离、在海量事实和情节中不断遴选、找到最想要与观众交流的核心议题的过程。
观众将在剧场中看到的，是剧本经过“一次半的大改”的版本。程子、陈思安与罗茜在讨论中毙掉了第一稿中的很多方向，陈思安意识到，她在写作剧本初稿时面对着情感和伦理上的困难，为了保护程子的感受，她刻意回避了一些关键性问题的探讨，导致剧本只是浮皮潦草谈到了一些大家都有可能会想到的话题。在剧本修改过程中，程子给予了主创团队充分的信任和安全感，以更加开放的态度允许编剧去触碰一些尖锐、私密的话题。让陈思安欣慰的是，程子高度认可修改后的剧本，“她说编剧是不是‘魂穿’我，为什么能够知道我特别想说的话。”
实际上，那些主创一度以为无法触碰的话题，亦是程子想要有机会在公共领域表达的重要话题。比如残障人士要如何在社会中自处，剧中有这样一句独白：
“可我还是有很多事情想不通。为什么有时候，我需要表现得比其他人弱得多，才能让人觉得我正常。而为什么又有时候，我需要表现得比其他人强得多，才能让人觉得我正常。到底，什么才叫做正常呢？”
程子“带着巨大的恐惧”进入了排练。在舞台上直接面对观众，她不再有对着镜头讲话、无需直面及时反馈的安全感，而是要学习如何即时处理失误、与观众有互动感。“改编我的真人真事我是完全没有任何顾虑的，我也觉得这件事情本身非常有意义，但要我站在舞台上演出，我本人出演，其实我内心有巨大的问号，‘演话剧的门槛这么低吗（笑）？’”罗茜表示，这部剧成功的关键是交流感，“（程子）一定要以一种很生活化的方式面对观众，就像他们是她的朋友一样，告诉他们她的一系列故事。”在排练过程中，主创团队花了一些时间找到让程子最舒服的方式去表达，一个有效的方法是请一位纪录片导演跟着程子排练，让程子对着镜头说话。
《请问最近的无障碍厕所在哪里？》首演在即，程子对参与这部话剧已从最开始的无所适从到充满信念感。在她看来，这是自己一辈子可能只会有一次机会出演的话剧作品，讲述的又是自己的故事。她认为，这不是一部说教性质的话剧，而是一部向公众展示一个鲜活个体的人生多面性的话剧，“大家看到一个轮椅者去表演话剧，大第一感觉就是这是一个残障者，但其实我除了是残障者之外，我也是一个女性，是一个女儿，现在也是一个老婆，还是一个视频博主。”
“这部剧是从我的视角去看这个世界，让大家知道我们（残障人士）内心中发生了什么。在此之前，可能我们看到的所有关于残障人士的形象，都是从所谓的正常人的视角去描述的，呈现的话语不是我们真正想说的。说真心话的机会和场合真的太少了，在这一点上，我做视频博主和参加这部话剧的出发点是相通的。”程子说。
身体健全的大多数如何与残障人士相处的问题长期被忽视
中国有8500万残障人士，但我们很难在公共场所看到他们。
残障群体为什么在很多时候是“看不见”的？在程子看来，这一群体的价值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被看到和肯定，也没有参与社会主流话语的建设，因而进入了某种恶性循环。“你没有办法替自己发出声音，外界觉得你是没有价值的，你可能会去内化这个声音，很多残障者也会觉得自己是没有价值的。”
程子最初发布视频，是希望能有一个渠道去讲述出行时遇到的问题。之前她在生活中不认识任何残障人士朋友，她因难以与身边人交流自己的困惑感到孤独。而在社交网络上，她得到了非常多的正反馈，来自与她有相同困惑的残障群体、有社会责任感的设计师、艺术工作者和政府工作人员。
她发现，自己提出的建议真的被采纳了，从上海公交无障碍化建设、上海地铁针对残障群体提供的专业服务到上生新所茑屋书店在入口处铺设方便轮椅通行的坡道，都因为她的呼吁而发生了变化，“你会发现自己做了一些事情，是真的会让世界改变的，会觉得很有力量感。”
根据程子的观察，上海的无障碍设施建设在整体而言属于国内较好水平，基建水平很高，适合轮椅出行的基础配套设施不错，商场和高级酒店基本都会配置无障碍厕所。但程子依然希望，全国层面能更加重视无障碍设施建设，推出更强有力的法律法规，切实保障残障人士的出行便利与安全。
程子认为，社会中“身体健全的大多数”如何与残障群体相处、共存，是社会整体需要去探讨但长期被忽略的议题。当整个社会都不知道如何对待残障人士、残障人士自己都难以找到在社会中的位置的时候，提出这个问题是非常有必要的，而《请问最近的无障碍厕所在哪里？》用一种轻松的甚至略带自嘲的方式提出了这个问题。
“有很多人问我，到底应该怎么样对待一个坐轮椅的人，第一次和对方见面可以聊什么，不可以聊什么。这些东西其实是一套礼仪，但我们从小到大的教育——无论是学校教育还是社会教育——都没有教会我们这些。”程子说，下次在街上遇到残障朋友，犹豫要不要上前帮助TA的时候，需要想一想，到底是你想帮助对方，还是对方真的需要帮助？当你能够用平常心将残障者视为一个具体的、有自己的需求和多面性的人时候，人心的距离就不会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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