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期主持人 潘文捷
近日,一则“周杰伦演唱会,一万的票隔壁唱了九千八”新闻登上热搜。在疫情期间,许多现场演出被搁置,歌手和乐队都经受了很大的考验。疫情让音乐家们收入锐减,很多人都选择了线上直播音乐会。今年,线下演唱会恢复之后,观众们迎来了演出活动的大爆发,天王天后、顶流巨星、新生代歌手都开启了巡演。据媒体报道,今年至少举行200余场明星演唱会,而且几乎所有的演唱会门票都是开票秒光。例如5月9日五月天北京演唱会开票,在5秒之内,6场近30万张门票全部售光,激烈程度堪比春运。但随后也曝出了黄牛秒抢票的问题。
在“周杰伦演唱会,一万的票隔壁唱了九千八”的新闻中,粉丝购买了周杰伦演唱会第一排的票,本以为可以近距离欣赏歌声,没想到旁边的观众却大声合唱,几乎盖过了周杰伦的声音。在压抑了三年之后,线下演唱会市场的“报复性”复苏中,还有一些类似的事件。比如薛之谦演唱会有粉丝花了七百多元,视线却被设备挡住,看不到舞台。华晨宇杭州演唱会,内场票价1280元,实际上却是一片烂泥地,甚至所有人都只能站着听歌。
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新闻也令我感到迷惑。因为我至今没有搞清楚为什么很多人会喜欢去观看大型演唱会。这些演出通常门票特别贵,而且场地非常大,基本只能买到后面的票,整场下来其实无法看到歌手脸上任何表情,到最后也只能看大屏幕,和电视转播无异。甚至歌手演唱的效果也远不如听唱片或者看MV,更不用说周围还有这么多人合唱、尖叫。一位朋友就告诉我,他永远更喜欢唱片而不喜欢现场,因为现场的瑕疵实在是太多了。
对于古典音乐爱好者来说,安静是基本素养。我邀请一位喜爱摇滚的朋友去看音乐会,并告知不要吃东西、不要说话、一首曲目结束之前不要鼓掌。她反问:为什么要过这么循规蹈矩的人生?(徐鲁青: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很摇滚听众)在古典音乐的演奏会上,听众要沉浸于每一个艺术上的细节,可以说是一种被动聆听的状态。可是在其他音乐会的环境中,尤其是民谣或摇滚音乐会,表演者会鼓励并引发观众的积极反应。
抱着对不理解的事物也要保持尊重的原则,我希望能够了解了演唱会的魅力。根据《音乐心理学》的一篇文章,研究者们发现,参加现场音乐活动与人的幸福感呈正相关。在这项研究中,澳大利亚迪肯大学的研究人员对一千名受访者进行了调查,发现那些参加社区音乐活动(包括当地咖啡馆、俱乐部、音乐会和节日的现场表演),甚至只是在人群中跳舞的人都显示出更高水平的总体生活满意度。研究表明,人们追求的不仅仅是音乐。听的是哪个乐队或者歌手并不重要,聆听现场音乐的一部分体验是艺术家与粉丝之间的互动以及观众之间建立的联系。知道自己并不孤单是一种非常强大的力量,即使只有90分钟。
现场是活生生的、势不可挡的能量
林子人:线下演出井喷肯定是好事啊,3月采访上海大剧院总经理张笑丁,她提到演唱会其实是疫情管控放开后最先恢复的线下演出(可能是因为演唱会大多在户外空间举行,防疫压力不会那么大),而演唱会的复苏会对整个线下演艺市场产生巨大刺激。过去三年演出机构真的太艰难了,希望它们能尽早恢复元气,为我们观众带来更多更好的演出。
我和文捷一样,是不能领会演唱会妙处的那种人。我都想不起来自己上一次看演唱会是什么时候了。我这两年看不少音乐综艺节目,这些节目有竞技性质,需要现场观众投票选择他们更喜欢的公演舞台。一个经常出现的情况是,电视机前的观众和现场观众对同一首歌的评价截然不同,导致歌曲评论区掐架掐得很厉害。现场观众往往更喜欢那种歌手与观众有强互动的、气氛炸裂的或唱跳结合的曲目,但这种评价标准会错失那些需要花时间细细品味歌词的、更有艺术性的曲目。但如果是看剪辑好的节目视频或者听单曲音频,我们能更全面地感受一首歌。
潘文捷:非常同意。容纳数万人的舞台能看到什么呢?我很好奇。电视上的唱歌都是修过的,哪怕不是音乐节目,只是综艺节目里,某个人随意唱两句都会被修过,这是电视节目的制作标准。所以有的时候听现场唱歌会感到极其失望,啊,原来他们的真实水平是这样。在舞台的表演上,人眼不仅离得太远太远,而且更多的时候是舞台内容太多,一双眼睛根本看不过来。虽然电视节目里有可能把镜头剪得稀碎,但大多数时候还是会比现场看得明白。现在韩流巨头SM等公司还出了舞台的拍摄建议手册,建议某首歌使用某种特定的运镜方式,可以最好地呈现出歌曲舞台的效果,尤其是对那种有很多人的舞台来说,这不比人眼的“固定机位”看得清楚和炫酷多了啊!
尹清露:我前几天在听美国女歌手Caroline Polachek的专访,她说“音乐本质上是空气的振动”,我深以为然。因为发生在空气中,所以仅用耳机听CD是不够的,需要去到现场,而这振动寄寓在每个人的身体里,直到把我们连成一片。
对我来说,专辑里灌录的是层次分明的人声细节,它只是听觉,但是在live或tour上你能看到那种活生生的、势不可挡的能量,甚至嗅到艺术家们的“音乐人格”,是非常完整的感官体验。精心制作的巡演同样是艺术品,曲目的选择、编曲的再创造以及服化道(啊,换装通常是歌迷最津津乐道的part之一)共同构成完美的演出,这正是唱片走进现实后的肉身模样!
有趣的是,有时仅凭录音室专辑难以理解某位艺术家的魅力,看过现场才会恍然大悟。比如此前我对老牌乐队Oasis无感,但是听过其前成员Noel Gallagher的演出后却被震撼了,只因为他的台风实在举重若轻,且纯熟大气。不过我有时会感叹,并非所有演出都诚意满满(比如暖场时间过长),也经常听到“这人的录音室还不错但现场简直灾难”的说法,还有一次和朋友去音乐节,结果无聊到在草坪上看了俩小时书。总而言之,看到好的现场需要运气,但这也是检验音乐人功力的重要标准。
小型音乐现场是如何打动我们的
潘文捷:看到一条新闻,内容谈到疫情过后,虽然有铺天盖地的音乐节、演唱会票房热搜,但是不少Livehouse演出时段,却意外陷入无演出可演,或是成为限定主题派对场地的“窘境”。面对音乐节、演唱会与地方文旅相结合的挤压下,Livehouse生存空间在紧缩。可是就个人的体验来说,小型演出其实还挺有魅力的。
董子琪:我喜欢livehouse而不是大型演唱会,相声、评书这类的曲艺演出也是在专门的茶楼更有趣,最好是林海音《城南旧事》里那种有人走来走去卖花生话梅、扔毛巾的场合。为了符合这样的想象,我去哈尔滨德云社听相声第一步就是买了一碟山楂片,边吃边听才有趣。相声行业里,演员的现场互动也有一个术语叫现挂,这考验的是演员的临时反应能力,笑话嘛当然是越应景越好笑。新裤子彭磊好像也很会现挂,所以如果想听他讲笑话得去现场,CD里不可能出现的。 印象比较深刻的还有一次霓虹花园的演出,主唱腿上还打着石膏呢,激动起来抱着吉他满场单腿蹦跳。
现场演出肯定更鲜活,我去吉林看过二人转,开头的节目还是相对正经的,临近深夜,男女演员就要在台上互相挖苦身体缺陷,并带点荤腥笑话了。看到这儿才明白为什么上电视的二人转属于“洁本”。也在苏州采芝斋也点过评弹,叫一壶茶就可以请一位演员上台表演一段,曲目不多写在菜单上。既然都没听过,就请演员演了两场。现场其实蛮冷清的,除了我,只有一桌在打牌的客人。演员穿着旗袍,大部分时间都在聊天且等待,她们不再鲜艳的旗袍和妆容也让人觉得有点落寞。采访日本作家吉井忍时,她也回忆起在上海听评弹很好玩,即使什么都听不明白,看着台下上海阿姨爷叔聊天开玩笑也很有趣的。被现场的热闹感围绕,这不就是《诗经》里兴观群怨的“群”吗?这大概是属于人类本性的需求。
徐鲁青:我就是很爱看线下的人,频繁的时候每周末都会去,但我比较少听大场子的演唱会,一般去比较小的livehouse或者酒吧。最近看大卫·格雷伯的《规则的悖论》,他提到free play(自由玩耍)的概念—— “free play”是一种创造性能量的自由表达,是任意、开放、具备某种危险的颠覆性力量——他也提出在全面官僚制的社会里里保持自由玩耍是一种有效对抗。我对这个概念的第一联想不是自己有过什么官僚制反抗实践,而是想起经历过的一些音乐现场。
对我来说线下和线上听歌是完全不一样的,或者说我去线下根本不是为了听一个真人演奏一首作品,我就是去“玩”的,这种“玩”又不只是平常意义里的和人社交找乐子,请允许我把它升华成另一种free play。对比无音乐场景时的克制,人在跳入旋律之后情绪会更自由、任意,当然也更具颠覆力,有时候演出完留下的人们会在一起即兴,有时候浩浩荡荡的陌生人们会继续下一场夜宵聊天,白天醒来后它们就像长途旅行一样遥远模糊,但在那些时刻人是向外敞开、敏感互爱的,它们也提醒我对习以为常的白日生活保持怀疑。好的音乐现场就像一场冒险,我们从中触碰到隐约的危险也感受到潜在的自由。
我一直觉得音乐最重要的不是做出一首作品,而是探索一种关系,小音乐现场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会发生很多即兴,音乐的即兴、情绪的即兴、关系的即兴,氛围到的时候乐手丢开乐谱,和听众一起跟着共同创造的流动情绪探索,创造出只属于那一刻的旋律。这些即兴而出的大部分音乐没有人会记录下来,单单只回响在那一刻的彼此呼应里,但我在其中感受到的情绪涌动,远比花大时间磨出一张完满作品要真诚动人得多,这也是线下音乐现场最打动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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