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声Pro 陆娜
对于任何一个创作者而言,找到自己的风格、稳固自己的审美都非常重要。在这之前,往往需要大量的实践、试错和积累。
编剧潘依然喜欢有点神秘的东西,找到这个关键词之前,她也曾在不属于她的方向中吃力地「够」了很久。直到参与创作《隐秘的角落》后,她开始摸到一些手感,意识到自己对于人物的不同层次、关系和情感的流动,以及背后的成因感兴趣。
悬疑类型提供了一种可能性。这类作品更考验创作者结构故事和释放信息的功力,这类观众也更乐于沉浸其中一同探究谜底。个人兴趣与市场机会同步显化,之后她又参与创作了《回来的女儿》《漫长的季节》。
后者在本月初完结,但余韵悠长,关于东北和剧情的讨论仍在发生,角色命运前后呼应的细节也被一一发现。这正是潘依然找到的创作乐趣。
潘依然是温州人,2014年从北京电影学院硕士毕业,在此之前,她分别在温州医科大和北影各读了四年本科。求学之路也是一个寻找自我的过程,听从父母安排考取的药学专业并非是自己的热情所在,毕业工作了小半年后她决心重新高考,自此踏上了影视之路。
在北影就读期间,潘依然先后念了戏文和世界电影史。这两个专业都不要求拍毕业短片,但辗转一圈走到这里,她想争取实践的机会,两次剧本也都通过了「毕业联合作品」的资格选拔。
硕士毕业时,其他同学都抓紧黄金期找工作,但她觉得本科那次实践还不够好,而且,「很享受和大家一起做一件事的感觉」。团队协作激发创造力的事例在她工作之后还将继续上演。
在校持续练习之下,她懵懂之中感知到自己倾向于写实而线条干净的创作。这或许是要求严谨的医学院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学习历史则让她不自觉会去沿袭电影史的某个脉络——她的短片在国外参展时被喜欢的观众识别出有雅克·塔蒂的气息。
但是,几次拍片也让潘依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不适合做导演工作。比如沟通能力不够,不善于跟别人打交道,面对大量需要协调各种关系的工作,心灵上就很有负担,另外会被他人的情绪带跑,操心很多工作要求之外的细节。
毕业一段时间后,潘依然在微博上看到宁浩发了招聘信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最终入职了坏猴子。「求学中那段不太常规的经历,可能让他看到了我想做电影的决心。所有人的经历有时候很神奇,不知道在哪个位置就冒出来,影响了生活的走向。」
宁浩已经建立了很成熟的风格,编剧和策划会在创作中有意向他靠拢。起初,潘依然觉得可以调动更多理性,看很多材料,去「够一够」,但那不天然,过程中经常感到困难重重。
后来,宁浩告诉潘依然,创作者最重要的,就是找到自己的长板,创作不是靠每项指标都及格取胜的,而是靠长板足够长,足够独特,足够无法取代。这话现在还会时常在她脑子里冒出来,但那时她也不清楚如何找到自己的长板,更别说有能力系统地表达。
在适应了公司的工作方法之后,她重新理解了结构的重要性,「开始的时候我觉得结构就是一个『篮子』,世界上的『篮子』大同小异,装什么比较重要,但后来发现『篮子』本身是有魅力的,甚至是包含表达的」。后续的功课就是学习如何更好地结构故事。所以她常常是一边思考情节和人物,一边思考组织方式,「属于遗留下来的肌肉记忆,还蛮好的」。
自己的长板只能自己找,怎么找?「电影、电视剧的终点都是面对观众,只有在不断的工作里也许能找到,通过跟观众的互动去回应自己。」
之后她除了在坏猴子写剧本、做文学策划,也开始接公司之外的项目。尝试的类型和方向多了,道路似乎也越来越开阔。前两年她还获得了与张艺谋导演的合作机会,接连参与了电影《悬崖之上》《狙击手》的编剧工作,习得了新的经验。
踏上悬疑之路,则来自同学卢静的邀请。制作《隐秘的角落》时,卢静先找到参与过《纸牌屋》编剧的卡卡西搭建大纲。潘依然觉得他的裁剪思路很有趣。「那个大纲不仅是单集里会有小结构,整个12集里也有一个大结构,整体是很灵活自由的。我就想把他那个方式贯穿下来。」
潘依然认为,编剧有时候很像裁缝,尤其是改编,原著就是摆在编剧面前的面料,不同种类的面料处理方式也不一样,丝绸有丝绸的处理方式,亚麻有亚麻的……裁缝要做的就是顺应面料,然后剪裁,删减,放大,是一个做选择过程。一百个裁缝做出来的衣服有一百个样。
悬疑类型中更是常常利用结构框架去向观众释放信息。这种创作思路在和团队再次合作《漫长的季节》中有了进一步体现,剧集通过时间跨度和多线叙事,在结构上进一步释放了设置谜面和谜题的空间。
作为编剧,潘依然没有那么多自我表达的诉求,观众的沟通和共情对她更有吸引力。她对自己的工作定位,就是把若干个选项给导演,从他们的反应去判断什么是有效的,接近的。再顺着导演选定的方向调整,给出新的选择。「人的想法往往无法一步到位,试错和修改是必经的过程,但是长线看应该是螺旋上升的。」
以下是《新声Pro》(微信公众号ID:xinsheng-pro)和编剧潘依然的部分对话整理:
新声Pro:你说自己喜欢有点神秘的东西,从《隐秘的角落》开始摸到一些手感。
潘依然:《隐秘》之前我有想去找,但不得法。做了这个项目后,感觉到有我表达更顺畅的东西,市场的反映也让我感受到和观众的沟通了。我觉得找到长板就尽可能把它发挥出来,开始研究悬疑,也有更多这个类型的项目找来。后续就通过不同项目不断规划自己。
新声Pro:神秘感具体指什么?
潘依然:神秘感就是未知,让人产生好奇心的东西。比如生活中我会有这样的体验,对他人的某个行为感到好奇,会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但是随着深入了解,会发现他根本不是这么想的,当我知道他怎么想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对这个人的了解似乎深入了一点。而我当时的理解方式,也反观了自己眼光和认知的某种局限。
再比如有些你认识的人,可能隔段时间没见,你会感觉到这个人变化了,你可能无法知道是什么让他产生了变化。这些时刻我就会有很多想象。
新声Pro:日常如何观察人物,对哪一类型的人更有好奇和写作冲动?
潘依然:那些被刻板化的的人物。我总觉得粗暴的理解里头存在很多误解,表面和实际之间可能存在更大差异,我就有冲动想了解一下。我也会好奇这个人表现出来的和内心想的有什么差别,为什么其他人会有那些刻板化的印象。人也很难的是独立存在,一个人的身后是他所有的经历,情感,还有时代的影响……所有的这一切塑造了一个人的样子。
新声Pro:卡卡西调整后的大纲是哪里点燃你了?
潘依然:对我来说有一个结构性的启示,比如第二集结尾朱晶晶坠楼了,而第三集整集可以说是对坠楼事件的闪回,详细的展开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因为朱晶晶坠楼是整个故事里,在朱朝阳这条线的起点,如果没有朱晶晶坠楼,也就没有后续他和张东升的对抗了。他不会让别的情节干扰这个核心事件,也不会拘泥于事件发生的时间先后。
他那个大纲不仅是单集里会有小结构,整个12集里也有一个大结构,整体是很灵活自由的,就给我了一个启发。
悬疑剧里怎么给观众丢信息是很重要的,可以平铺直叙靠情节推动,也可以靠结构框架去释放一些信息,有很多地方可以琢磨。
新声Pro:《漫长的季节》延续了这一创作思路,结构上三条时间线互为因果,互相对照。具体创作过程怎么去配置情节?
潘依然:我们会在一个时空看到谜面,然后在另一个时空提供谜底,不断在两条时间线中间释放信息。具体操作就太细节了,像做科学试验。
现在观众看过很多东西,眼界广熟悉套路,看开头就对走向和结尾有判断。我们在《漫长》里当创作者,但是在别的时候也当观众。作品的目的是为了沟通,所以写完的东西,会放一放,清空脑袋,从一个观众的角度再看,问问自己情绪上是否充沛,是否足够满足。
过程还是做试验,落实到具体情节和人物,什么是更好的,带来的情绪是否更强烈,答案常常也就有了。
新声Pro:王阳的结局是一开始就设定的吗?
潘依然:这个设定并不是一步到位的。一开始的设计是沈墨把王阳推下去,但感觉这会背离了他们是相爱的这个设定,后来又调整成了王阳像最初向沈墨求爱,用跳桥挽留她,让她别走,让她跟自己一起去自首。
这个方案暂时保住了他们的爱情,但是这个答案是给王响的,王响满意这个答案吗?这个结果情绪最充沛吗?我不肯定。
后来我们决定再做做试验,终于出现了现在呈现出来的这个方案。那天是22年的大年初一,我永远记得这一天,大家吃了年夜饭,回驻地开会,窗外是接连不断的烟花,屋里一度很沉默,此前的迷茫令人沮丧,然后这个方案来了。
新声Pro:很多观众发现他俩看的《泰坦尼克号》有隐喻他们之后的发展。
潘依然:《泰坦尼克号》定的比较早,当时选的理由是因为,在故事发生的时候这个片子正流行,年轻人都爱看。至于放哪一段,那就应该是经典段落吧,比如杰克和露丝在三等船舱里旋转起舞,或者沉船后露丝趴在木板上那一段。但是当结尾出现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没有那么多选择,因为只有现在这个选择是准确的,这是唯一的选择。
新声Pro:《隐秘的角落》复盘后,你知道了市场对于其中的家庭和感情线反馈很好,这对你创作会有哪些影响?
潘依然:因为后台有数据嘛,可以告诉你全剧里哪些部分,哪几集,观众讨论度最高。在知道数据之前,我猜可能是对抗性比较强的,或者是大结局。但是数据显示,是第五六集。这两集在创作的时候分歧很大,因为从主线中撇出去了,另外张东升的戏会变得很少,但和周春红,朱永平相关的那些情节,太吸引人了。大家讨论了很久要不要这样做,这个决定挺冒险的。后来团队就说,写吧,如果能够好看、够准确,观众可能也会原谅你没在主线上。
这件事后,我会问自己,故事或者说影视剧给观众提供出的什么东西是最重要的?我的答案是共鸣,是观众和故事里的人物情绪同频的时刻,而共鸣带给我的满足感也是最饱满的,这是对创作最大的回馈。
新声Pro:作为南方人,怎么去理解和代入一个东北背景的故事,又如何让故事脱离地域文化带来更多普适性?
潘依然:我用「失业和变化」来定位《漫长》的故事背景。我们所有人也刚刚面对了一次巨大的变化。之前大家的生活都很平稳,平衡了很长时间,都忘了生活中还会出现那么大的变化。我觉得大家是不一样的,但是也没有那么不一样,我们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大致基因图谱也极其相似,大家生下来之后遇到的困境,感受喜怒哀乐也是。
对我来说更难的,是怎么模拟出东北的生活质感,东北人怎么说话,平时爱吃什么,怎么社交……这些对我来说都是空白。还好组里有很多东北的小伙伴,导演平时也会给我们普及一些东北的生活常识。我们是用普通话写,然后导演再调,现场演员还会再碰撞,再调。
新声Pro:你之前在在一些电影项目也做过文学策划,这次班宇以这个身份加入项目,和你们之前有什么不一样?
潘依然:我觉得班老师来得特别好,因为他是个作家,我是编剧,对情节密度的要求很不一样。我的身份会下意识要求自己紧抓主线。最终《漫长》呈现出了一种文学性,就是因为班老师作为小说家的思维,他能允许很多叙事的枝桠出现,而且在和他沟通过程中,我也会感受到这样做的魅力。
枝桠足够完整,是可以映射主线的。一定程度上我觉得也解放了主线,因为当主线密度高,你需要设计的东西就更多,强度一直在爬坡,思路打开之后,倒是释放了一部分情节的压力。
新声Pro:叙事节奏怎么把控?哪些作品对你在节奏掌控上有影响或启发?
潘依然:节奏有剧本的因素,这次剪辑也发挥了很大作用。我看成片会就观察剪辑和剧本之间的差别,琢磨其中的意图,比如,我发现剪辑会在情绪强度很大的段落尽力克制,并且悲伤的段落后,会接一个相对喜感的段落,交替出现,积攒情绪在最后去释放。正确与否可能得回头跟迪哥和导演求证一下。
最近印象比较深的片子是《原钻》,节奏感很好。
新声Pro:《冰血暴》记录的是美国中产阶级破碎的故事,和东北下岗潮有某种相似性。这些经典悬疑作品对你创作会有一些影响吗?
潘依然:挺喜欢科恩兄弟的,《冰血暴》的剧也是脱胎于他们的电影,剧继承了电影的存在主义的气息,探讨命运无常、生活荒诞,他们还经常在一个段落里融合多种情绪,先建立一个入室绑架的情境,让人紧张,然后被绑架者自己从楼上失足摔下来了,并且摔的动作非常好笑,紧张和黑色幽默,两种气质被融合在同一个场面里。
我相信你看的所有东西最终都会影响你,尤其是你喜欢的、反复观看的。
新声Pro:很多戏剧性情节背后指向的也是社会失序下不同群体的反应,这也是你想探究的一部分吗?你会觉得属于你的风格和偏好越来越明确了吗?
潘依然:有朋友看完后跟我说,觉得我找到了一种语言。具体是啥我自己也不知道。变化的人,被变化影响的人,一直是我有兴趣去了解的。
新声Pro:对于你来讲理想的团队合作氛围和创作机制是什么样的?
潘依然:能相互信任,相互依靠,相互激发,是我心中理想团队的样子。这个团队里我们年龄相差不大,受到的教育也差不多,审美上也比较趋同。然后团队氛围比较好,鼓励人各抒己见,各施所长,也不会因为意见相左而引发矛盾。
新声Pro:和辛爽也二度配合了,默契程度有变化吗,具体表现是什么?
潘依然:《隐秘》的时候没跟组,《漫长》进组了,有了更多面对面的沟通,更容易达成一致。然后跟主创有了更多的相处,我也会通过导演和别的部门的沟通,去理解他的想法,尽量在剧本的部分降低试错率。
辛爽是有剧作能力的导演,对戏有洁癖,如果没有达到他的标准,他是不会放弃的,甚至为此牺牲睡眠时间。这个劲头激励我的,觉得导演都这样了,我怎么能投降呢?
新声Pro:《漫长的季节》11个月左右的剧本创作周期里,你们具体做了哪些工作,怎么去重新结构故事?
潘依然:我和陈骥是在21年八九月的时候进入工作的,面前有小千老师的12集剧本,班老师和导演之前也都做了一些工作。我和陈骥进来后,主要做三件事,一是扩充16年老人追凶的线索,二是将原来把冷峻凶险的基调,调整成暖洋洋、金灿灿的感觉,三就是调整全剧的结构。
《漫长》里三线并行,探讨的也是时间和命运,如何通过结构让观众感受到表达,这方面花了一些时间。
新声Pro:改这么多稿怎么克服厌倦和疲惫,容易陷到里面吗,怎么缓解,团队提供了哪些支持?
潘依然:制片人卢静是一个很热爱生活的人,她带我去逛过昆明的花市,记下了不少花的名字,美好的一天。我自己累了的话,就是放下工作去看点别的,看看电影、书,去周围爬爬山,放空一下。
在这个组里,我还挺喜欢和团队聊戏的。如果想出一个不错的桥段,会跟他们聊,看看他们的反应,然后过程中他们还给出新的可能性。
新声Pro:有具体哪场戏的例子吗?
潘依然:最后王响和巧云在车里那场戏,想给他们的感情线找一个落点,本来是想让吴老师送巧克力表白,打上了王响的车去接巧云,王响还给他支招,好巧不巧接上的正是巧云,情敌一台车了,王响也知道自己错过了,对巧云有一番表白。
把这个想法说给大家听了,他们听完后觉得还可以,又一起聊说不如改送花吧,这样空间上又打开了,不至于一整个段落都在车里。密闭空间的戏持续太久,可能会视觉疲劳。有了花店,就有了两个人送同一种花的想法,这束花后来就连贯起来了。
这个过程是很愉快的,你走一步,人家搭一步,你再下走,一步一步的,楼不是就盖起来了?在一个团队里,大家都坚持创作为本的思路去运转这件事挺难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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