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五环外OUTSIDE 牙谷狲
编辑|车卯卯
避开了五一的人群,来自上海的Brad夫妇终于坐在了银川的牛粪堆上,就着漫天的沙尘、柳絮和石楠花香,和年轻的海归庄主聊了聊什么叫生物动力法。
这是他们的新婚旅行。Brad在上海做了十年的商业摄影师,如今和身为模特经纪人的妻子阿May共同经营着一家广告公司。
作为沪上中产格调的弄潮儿,这对爱侣早就尝遍了冰岛各个温泉的硫磺味鸡蛋,也曾在金字塔下抱着野骆驼打卡glamping。今年在走过了意大利和苏格兰的小众酒区之后,他们把第二季度的旅行锚在了宁夏。
返璞归真,当代中产们的出行核心
五月的西北还在野蛮的春天里,飙风和烈日昭示着对游客的最低礼遇——除非你跟那些闲杂人等不同,在满屏“山河无恙”与“岁月静好”褪去之后,能够像我们的Brad和阿May一样,找到那些真正幽深的地方。
朋友圈里那些懂酒的,怎么都在往宁夏跑?
Brad和阿May第一次知道宁夏酒庄,是在四年前上海的ProWine。两个资深酒鬼专程改坐地铁到会展酒店,漱了一下午的波尔多和纳帕名庄,最终倾倒在了一瓶不起眼的宁夏混酿上。
Brad记得那瓶酒叫“加贝兰”,酒庄的名字叫贺兰晴雪。展台里的老头儿穿着格子衫、直筒牛仔裤,一身打扮就像刚从皮卡里钻出来,下一秒就会搬出一袋金坷垃。
女酿酒师戴着个眼镜,正龇着兔牙给阿May倒酒,老头儿眼睛死死地盯着酒杯:“够了够了,别倒多了”。
这是一款以赤霞珠和梅洛为主要品种的经典混酿。当时大部分国内酒庄还在学老派波尔多,但是阿May还是喝出了一点区别:强劲的酒体,紧致而细腻的单宁,来自炎热地区充足得有些过甚的酒精度,以及一点她说不上来的黑色水果的深邃香气。
北纬37度的内陆,比传统的地中海气候拥有更剧烈的光照和温差,而干旱和贫瘠则意味着更少的虫害、更深的风味扎取。宁夏的东面黄河环绕,西边耸峙着贺兰山,赋予这片风土捉摸不透的个性。
在几代自治区老文青的耕耘下,赤霞珠等几种主流的葡萄培出了十几年的老藤,以精品小酒庄模式所出产的高端葡萄酒,也开始在各种赛事和酒评家的打分薄上崭露头角。
Brad在上海ProWine喝过的那款“加贝兰”,就曾经在2011年拿到Decanter大赛的最高奖项——International Trophy。在这场堪比世界葡萄酒奥斯卡的盲品赛事上,共有56个参赛的国家和地区,12000多款酒品。可是宁夏酒庄就不吭声地这么赢了,一时间所有人都在谈论贺兰山,谈论这个以宁夏古代胜景给酒庄命名的贺兰晴雪。
这里拥有国内独特的风土,只有少数人才能找到前往酒庄的暗门
当张裕长城又推出豪华雪碧礼盒,县城名流还在关心嘎子直播间里的扫码价,静安区Bristol的丽人们花了十分之一的工资刚刚分清什么叫列级庄、什么叫IGP餐酒的时候,宁夏酒已经悄然入驻丽思、希尔顿的行政酒廊。
上海规格最高的ProWine和Decanter酒展上的大师班(Master Class)场场爆满。送去伦敦和布鲁塞尔的酒样在三大赛事上拿奖拿到手软。
全世界仅有的一百多个葡萄酒大师MW(Master of Wine)排着队往贺兰山东麓跑,谁没喝过加贝兰的垂直品鉴,出门都不好意思用法语跟人打招呼。
宁夏酒庄风头无两——这在业内已经成为常识,可是在五环以外,你仍然无法从带货主播的辞令中将它们分辨出来。根据国际葡萄与葡萄酒组织(OIV)公布行业数据,2022年中国葡萄酒消费量8.8亿升,这里面也许有一半兑了雪碧,另一半则忙着在丽江古城和安福路的热红酒摊上与肉桂冰糖平分秋色。
即便是在Brad和阿May的朋友圈里,关于宁夏酒的见识也足以让他们处在信息链的上游。中产们拖家带口从阿勒泰的雪场追到阿尔卑斯山,仅仅重复着又一场消费主义的腹泻。而还在莫干山拍无边泳池马卡龙的,按理说早就被开除沪籍,下一步就要流放东方明珠塔。
Brad曾经亲耳听一个北京客户说过:“葡萄酒那么多,我就把意大利给喝明白就行了。” 语气中带有一丝谦虚的炫耀。
结果当天晚上他们三个人却喝了四瓶吉林通化冰酒,Brad都没好意思告诉他,这些酒酿造用的葡萄其实压根是放冰箱里给冻出来的。
宁夏酒庄的特别珍藏(图片来源:葡萄酒作家庄布忠)
葡萄酒是全世界通用的社交语言,只是这个“通用”的前面得加一个“中产”。国内市场水深,Brad和阿May这样的老鸟早就学会了冲浪,其身后的另外一部分中产则在临渊挑选泳衣,时刻准备一个猛子扎下去。
于是当“世界葡萄酒夫人”Jancis Robinson在新版的《世界葡萄酒地图》里大书宁夏产区的时候,Brad和阿May的酒柜里也悄悄塞上了两支贺兰山东麓葡萄酒。
2000公里之外的内陆戈壁,就这样被标记在了二人的飞行地图里。
最土的农庄,最洋气的酒
当你跟Brad和阿May在宁夏谈论葡萄酒时,你们很快就会达成一个共识:葡萄酒是农产品,葡萄酒庄的性质是披着现代企业外衣的农场作坊。
这样你们就可以并肩愉快地坐在牛粪堆上,对着滴灌管子浸红的土地,你抱着爱人,爱人抱着土狗,和酿酒师一起听病毒和虫子讲道理。
宁夏自治区的清真寺阿訇毕竟不是教会神甫,他们只管杀羊不管种葡萄;塞上平原也同样不相信中世纪古堡,唯一的“堡”就是拍大话西游的镇北堡影视城。你从影视城门口的肯德基出来,沿着110国道去问所有老酒庄的庄主们,他们准会说一开始弄的就是一个农场,安顿一群从甘肃逃荒过来的回民,拉秧种葡萄,掏出一个半地下的窑洞当酒窖。
这些人有的是主管农业的退休官员,有的是房地产商、当地矿场主,或者早期留学归来的二代。
人类向生活告解的方式有很多种,你可以去阿那亚开工作室,去云南盘个老院子,或者在常年风沙猎猎的西北故乡申请一块荒地,花上剩下的半辈子等葡萄成熟。
Brad和阿May开着从机场租的油车,一路贴着右边车道。夕阳没有云彩,贺兰山上布满金色的灰尘,就像古早的TVB幕布,一辆从内蒙拉煤的半挂卡车呼啸而过。
漫长的黄河大桥上,两人被晒得一脸油光,淮海路拐角的黄金曼特宁,已经很远了。
他们这次拜访清单里,有一个叫高林的老爷子,长着鹿一样清澈的眼睛。90年代去俄罗斯淘金,把女儿高源带去圣彼得堡留学。后来高源从波尔多拐了个世家酿酒师回来。
“姑爷Thierry取了个中文名叫“吉利”,橡木桶滚得贼溜,一口气能造三碗洋芋擦擦。后来就是这么一个家庭作坊式的车库酒庄,被拿到国宴上招待了默克尔。女儿女婿独当一面以后,老爷子也就退居二线,在城里的老农基地改行养起了孔雀。”
当亲力亲为成为一种生活情趣,躬身农作就成为当代版本的洗尽铅华
而当年惊艳世界的贺兰晴雪酒庄,前身是宁夏葡萄产业协会。2005年,两个自治区的退休老头忽悠一个科技厅的小姑娘来山下开荒,用砖头垒灶煮面条,风一刮起来,面汤就变成了泥汤。
“生在贺兰山,长在红旗下,生产学习两手抓。周边几个酒庄的党群关系都挂在这里。”
阿May拉紧外套,弯下腰去抱一只白色土狗,问这个叫三刀的小伙计,狗叫什么名字。
三刀一边把生铁锅里的玉米糊倒在狗食盆里,一边指着说:“白的叫李元昊,黄的叫阿保机。”
“至于那条黑不溜秋瘸了腿的,我们支部书记说了,它叫勃列日涅夫。”
黄狗和黑狗,请注意图文无关
一对战斗机掠过葡萄园呼啸而过,地里的戴着白帽子的回民们一个个司空见惯,头也不抬。这里紧贴着贺兰山空军部队,据说是古时候“贺兰晴雪”的最佳观景地,所以酒庄才叫了这个名字。
而就是这么一个根正苗红的红色作坊,2011年在Decanter世界大赛上,在伦敦一群顶级酒鬼里,实现了味蕾和意识形态的双重输出。”
除此之外,Brad和阿May的清单里还有从德国闯荡半生,回来在老爹酒庄对面自立门户(迦南美地酒庄)的Crazy Fang,拉着宁夏第一位女性独立酿酒师周淑珍——也是70年代第一瓶国产葡萄酒的研发者之一——成为贺兰山女团顶流;从高中谈恋爱谈到法国,回来盖上三间瓦房的85后小两口,人称彭富贵和孙喜庆,上来就酿最先锋的自然酒。
你需要非常仔细,才能把这些庄主、酿酒师们从农工中间辨认出来,而这也是Brad和阿May此行需要偷偷装进口袋里的秘密。葡萄酒是舶来品,又是天时地利的风土产物,在这种文化的乱流中飞渡着无数个精彩的剖面。
用来酿造自然酒的陶罐,不同于传统的不锈钢发酵罐。(图片来源:夏木酒庄。)
早年在西北贩葡萄苗、如今在酒标里弘扬传统儒学的西夏文书法家;退休之后扫红锄药、引水砌石,治理矿区之余顺便把酒庄硬是做成国家景区的矿场主;大兴土木评上列级庄,一言不合就举办拉丁交响舞会的巴洛克欧式贵族……
在十里洋场浸淫多年的Brad和阿May不得不放弃对“品味”一词的全部理解,对于一个初生牛犊的年轻产区来说,你无法用任何既有景观去描述他们——哪怕你穿上羊皮毡,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西北老农。
到目前为止,Brad和阿May也以身试法地证明了:用最通用的语言,体验最操蛋的乡土,已经不可避免地成为当今一线中产格调的核心竞争力。
成为世界名庄,以及活下去
比起那些餐酒巨头们动辄上十吨的流水线发酵罐、或者黄金周门票就能赶上小酒庄一年利润的仿建古堡。在西北边陲——既不是红海也不是蓝海的戈壁滩中用爱发电这回事,不会让你活得太差,但也绝不会活得太好。
我们反复提及贺兰晴雪酒庄,以及加贝兰2011年在伦敦的获奖,这是宁夏葡萄酒历史的高光时刻。
此后,宁夏酒庄便成为政府和资本眼中的香饽饽,自治区一口气批了200多家注册酒庄。各家圈地跑马,到2022年,宁夏酿酒葡萄种植和开发面积达到58.3万亩,生产葡萄酒1.38亿瓶。
实际投产123家“农场作坊”贡献了全国酒庄酒产量的40%,也贡献了一半以上的国际赛事奖项。5月15日在上海落幕的中国自主品牌日上,“贺兰山东麓葡萄酒”,位列全国地理标志产品区域品牌榜第九位,品牌估值301.07亿元。
“风土”成为宁夏酒庄桌面上的最大议题
宁夏产区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80年代,1984年玉泉葡萄酒厂建厂,1994年全国第四次葡萄科学讨论会召开,1996年被列入宁夏六大支柱产业,此后自治区政府先后促进成立了国内第一个省级葡萄产业协会、第一个省级“葡萄酒局”。2005年,两个退休农业干部更是亲自下场,集中资源创建了贺兰晴雪这么个示范酒庄。
“宁夏人对葡萄酒透着一股执拗,这一点在河东机场的走廊广告上就能感受到。”在几个酒庄轮流蹭住的数字游民三刀说。
“近几年的各类推介会上,发改委官员们恨不得个个揣着本宣传画册,见人就发。以前的自治区副主席郝林海为这些酒庄奔走站台,退休了还下海帮着直播带货。”
这种上下一心的执拗化作了生产力,克服了起步资金困难、盈利周期长,克服了干旱与内陆严冬的防寒问题,甚至吸引了Brad和阿May来这里临时性皈依,但是却没能转化成市场,除了上面提到的几家头部酒庄和大型酒企以外,大多数都在赔钱。
吃百家饭的三刀跟Brad算了笔账:“假设一个头部酒庄自己有300亩地,在单产不超过500公斤的产量控制下,年产葡萄酒可以达到60000瓶。经历发酵、过桶、瓶储,至少三年以后才能上市售卖。”
“头部酒庄有自己固有的渠道和粉丝,售价在200至1000元不等,一年的销售额就是1000万。”
这些产值需要覆盖掉的成本依次包括:几百亩葡萄园的地租、栽培管理、二十多个发酵罐的全年运作、几百个橡木桶和20万瓶灌装酒的储存、春忙和榨季时雇佣数百位农工。
“如果还能剩个两三百万,基本都得拿来更新橡木桶,法国进口的新桶一万一个,一年又是几十万。”
“再富裕点儿还能置办一两件车间设备,或者聘请一个专门的公众号编辑,专门发获奖和酒评的新闻。”
榨季葡萄在流水线上分拣(图片来源:贺兰晴雪酒庄)
葡萄酒庄的本质是小型农业作坊,酿酒种葡萄可以很纯粹,商业和营销却注定复杂。某种意义上来说,宁夏已经有了一批世界名庄,只不过这背后是几代人不计成本的投入,和当今新的市场环境下的困窘。
缺乏现代企业管理制度,在电商时代下仍旧过度依赖传统经销商渠道,以及市场营销理念的落后,使宁夏葡萄酒离开了高端垂类人群,便难以产生市场竞争力。
尽管近几年,在自治区政府和几个头部酒庄的牵头下,宁夏葡萄酒开始逐渐以地域品牌的身份亮相各类酒展和峰会,形成了业内的品牌合力。
而以博纳佰馥为代表的年轻经营者们也在试图拓宽新的销售渠道,以构建社群、期酒和风土课程等方式创造新的盈利方式。在足够的产品与内容支撑下,自治区政府和资本市场也开始谋求更高附加值的产业体系。
2022年,宁夏酒庄接待旅游创造了342.7亿元的产值。背靠沙坡头和阿拉善等周边新兴胜地,今年自治区与文旅巨头宿集正式合作开启“贺兰山宿集”项目,以新兴的禅修、露营、沙漠运动等产品内容丰富传统的观光品鉴,提高产业附加值。
“宁夏酒庄不缺好的产品,更不缺好的内容。沿着110国道挨家转,这些老文青的故事一个比一个精彩。一个是内容跟文旅大流量池整合到一起,一个是自己有没有丰富的产品去适应转化。”
三刀开着酒庄里82年的老福特,载着Brad和阿May走在尘土飞扬的110国道上。贺兰山在夕阳下勾勒出裸露的山线,他们知道,如果这条路真的像所有人期待的那样走通了,镇北堡影视城的群演们会沿着这条国道移居到各个酒庄。
车间门口的那摊牛粪会成为新的网红打卡点,江南服装厂连夜赶制羊皮毡。空军部队的演练机轰鸣而过,农工们把罪恶的酒精奉献给异教徒,再用68块一顶的帽子净化他们。
旁边的酒庄里的回民农工重新搭上木棚,住上了公共营地。
在这条通往流量与富裕的期许之路上,所有的景观和葡萄酒一样,都是收费的。
而这一切席卷到来之前,京沪中产格调的弄潮儿、此时膝盖上还沾着牛粪的Brad和阿May,早就找到了下一个幽深的乡土。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