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赵孟

界面新闻编辑 | 翟瑞民

“未富先老”一直被视为中国进入老龄化社会的主要特征之一，但近日公开发表的一篇论文对此提出了不同看法，在人口学界引发热议。

中国社会科学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研究员林宝日前在《人口研究》杂志上发表题为《对中国“未富先老”判断的新考察》一文。其中提出了一种新的分析方法，认为中国自1990年代就一直处于“未富先老”状态，但近年来这种状况正在改善。

论文称，以人均国民收入代表“富”来分析中国“老”与“富”的关系，中国属于刚刚走出“未富先老”状态，进入“老富基本协同”状态；以人类发展指数代表“富”来分析中国“老”与“富”的关系，中国则是正处于从“未富先老”状态向“老富基本协同”状态过渡的临界点。

界面新闻采访的多位人口学专家对这项“另辟蹊径”的研究结论提出质疑。“未富先老，快老慢富，先老后富，都反映了中国实际。”一位研究人口老龄化的专家指出，这项研究得出“老富基本协同”的结论并不符合人口现实。另一位人口统计学专家也表示，目前很难说我国已进入“老富基本协同”阶段，现在是未富先老的弊端刚处于爆发期，且叠加其他因素，未来面临严峻挑战。认为现阶段中国进入“老富基本协同”阶段会淡化当前和未来遇到的挑战，不利于制定积极有效的公共政策。

中国社会科学院国家高端智库首席专家蔡昉在其今年刚出版的新书《人口负增长时代：中国经济增长的挑战和机遇》中也指出，多年来，研究者和政策制定者都认同一个事实：在当代中国，人口与经济的关系具有一个突出的特征，即未富先老。一方面，从自身的经济发展阶段变化来看，中国的人口转变浓缩在较短的时间里快速完成，意味着人口红利来得早，去得也快。另一方面，与经济发展和人均收入水平大致相当的国家相比，中国的老龄化速度更快，老年人口比重更高。

界面新闻注意到，“未富先老”近年来不仅被学者频频提及，也经常出现在一些官方文件中。比如，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老年教育发展规划（2016—2020年）》就指出，当前我国已进入老龄化社会，未来20年我国人口老龄化形势将更加严峻，“未富先老”的特征日益凸显，对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进程产生全面而深远影响。

而上述论文的作者林宝认为，要讨论“未富先老” 判断是否仍然适用，首先需要明确判断的方法和标准。对此，他在尝试构建一个人口老龄化水平与经济发展水平相对排序的一致性指数，来判断二者之间的关系。 

林宝具体思路是，首先对各国（地区）的人口老龄化水平和经济发展水平进行排序，然后计算二者差的绝对值，再与世界各国（地区）二者差的绝对值的均值进行比较，从而判断一国（地区）的人口老龄化水平是超前还是滞后于其经济发展水平，抑或是二者基本协调，并给出了公式。由此，作者可以将所有国家（地区）划分为3种基本类型：未富先老、老富基本协同、富先于老。

根据这套自创的分析方法，林宝得出结论称，大体上可以判断，从人口老龄化水平与经济发展水平关系的角度来看，中国已经在2017年年左右走出“未富先老”状态；从人口老龄化水平与综合发展水平关系的角度来看，中国正处于从“未富先老”状态向“老富基本协同”状态过渡的临界点，即便采用最保守的计算结果，一致性指数也已经接近1，这意味着中国将很快走出“未富先老”状态。

但是，林宝的这一结论与多数人口、经济学家的判断不相符。2021年，蔡昉在经济日报发文指出，中国的老龄化呈现三方面特征，第一是进程快；第二是规模大；第三是“未富先老”。所谓“未富先老”，他指出，即老龄化程度在世界的排位显著高于人均收入的世界排位。从发展阶段来看，中国属于中等偏上收入国家，2019年人均GDP为10262美元，比中等偏上收入国家的平均水平（9040美元）高13.5%，与高收入国家分组的门槛水平（12535美元）仍有差距。然而，2020年中国60岁及以上人口占人口比重已达17.5%，比其他中等偏上收入国家的平均水平（12.5%）高出40%。

他指出，根据对人口老龄化的预测，在2035年前后，中国的老龄化率将超过高收入国家的平均水平。按照对人均GDP同期增长潜力的预测，2035年中国的人均GDP将处于中位预测21730美元与高位预测22999美元之间，与目前的高收入国家平均水平（44540美元）仍有较大的差距。这就是说，中国未富先老的特征将体现在很长一段时期内。

2023年3月30日，蔡昉在一次高端论坛发表演讲指出，中国人口发展存在一定的特殊性，集中体现在中国社会“未富先老”与人口负增长“不期而至”两方面。他说，过去两年，中国人均GDP与世界平均水平相仿，均为12000多美元。中国来到了从中等收入国家毕业的临界点。但中国与世界其他国家相比，人口金字塔显示的人口年龄结构有显著差异，中国社会的老龄化程度要高得多，这导致了中国社会面临“未富先老”的局面。蔡昉表示，相比于经济发展阶段，中国人口老龄化程度和负增长时点来得早，加大了应对难度。

“在广泛讨论的基础上，无论研究者还是决策者，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共识，已经把未富先老当作人口红利消失过程中的新国情特征看待。”蔡昉在其书中写道，未富先老这个新国情提出一系列独特且严峻的发展挑战，例如如何应对劳动力短缺及其导致的制造业比较优势弱化，如何把经济增长速度保持在合理区间，如何促进生育水平尽可能向更可持续水平回。

中国人口学会副会长、南开大学教授原新此前接受界面新闻采访时表示，中国进入老龄化社会时是“未富先老”，一般发达国家进入老龄化社会时，人均GDP大概在5000到10000美元，我国进入老龄化社会时，人均GDP刚刚达到1000美元左右。改革开放40多年来，我国经济高速发展，1978年到2018年这40年间，我国的GDP总量从3650亿人民币增长到90万亿人民币，人均GDP从380元增长到6.4万元。从动态来看，我国人口老龄化从“未富先老”起步，终将走向“边富边老”。

华侨大学兼职教授、高级统计师姚美雄向界面新闻介绍，在亚洲，韩国也是老龄化程度最严重的国家之一。但韩国与中国不同之处在于，韩国的人均GDP超过3万美元，但中国的人均GDP刚超过1万美元，因此“未富先老”的人口发展趋势需要公共政策及时作出回应。

老龄化的直接后果是社会养老压力进一步凸显。姚美雄指出，2021年后，随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人口高峰期出生人口相继进入老年，社会养老压力将浮出水面，薄弱的经济基础和失调的人口结构不具备供养老年人口的能力，养老压力正日益加大，养老的财政供给压力将相当大，家庭和社会都面临着养老风险的冲击。今后高龄、独居空巢老人将进一步增多，这将带来严峻的社会问题。

不过，林宝也在论文中指出，本文关于中国正在走出“未富先老”状态的判断，是在与世界各国（地区）相比较的基础上做出的，只是表明中国人口老龄化水平与发展水平（经济或综合发展水平）之间的差距已经或即将处于世界平均差距水平之下，可以认为是一个基本正常的状态，但并不代表中国人口老龄化水平已经与发展水平完全协调，更不代表二者之间完全没有差距。

“实际上，中国人口老龄化水平在世界各国（地区）中的排序依然高于发展水平的排序。考虑到中国未来迅猛的人口老龄化进程，如果发展水平不能保持快速上升势头，中国仍将有可能回到‘未富先老’状态。”林宝也在论文中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