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娱乐硬糖 刘小土
编辑|李春晖
后知后觉的高龄创业者和产品经理们还在大谈“圈层文化”,越来越多身处其中的年轻人已经在感慨“怎么什么圈都没落了,人都去哪了”——追星圈既无新顶流也无长线CP,二次元圈想不起上一个大热新番是多久以前的事儿,国乙用户撕累了,汉服警察也不出警了,lo娘简直已经从街上消失了。
惊醒春梦的标志性事件是一场重要告别。作为国内知名兴趣社区,半次元6月发布停服公告,宣布7月12日正式停止运营及服务。目前,APP和官方网站均已无法登录。
遥想2016年,硬糖君与半次元运营团队初次接触,他们兴奋谈到注册人数突破百万、一年时间用户体量增长近十倍。2018年,半次元被字节跳动战略投资部并购,小说、绘画、三坑等圈层用户半调侃半期许地称之为:“圈子的希望”。
快乐老家没了,当年的年轻用户也要在现实世界里成家立业了。追根溯源,社群平台的坍塌不过是最后“砰的一声”,圈层文化在产业上游早就笑渐不闻声渐悄。
汉服圈经历一阵阵闭店潮,有些创立近十年的老店竟然彻底消失;Lolita、潮鞋、盲盒等圈子都出现不同程度地衰退,炒二手致富已是痴梦;泡泡玛特刚被强制执行1700多万(官方回应:正常商业纠纷,已支付全部款项)。
我们的互联网贯口里还满是“破圈”“扩圈”,但真正走进00后、05后的世界,他们好像不再那么热衷于为某种兴趣而聚集成小组织,并且自立规矩来排斥外部世界、寻求圈层内归属感与荣誉感。
事实上当我们回望过去,也并非每代用户都热衷“圈层”。年轻人也有更愿意追赶大流行、积极融入主流的时代。随着“网红”统一大众审美,是不是意味着这个时刻已经到来?
失落的掘金者
三坑店主很久不做财富自由的梦了。三年前,他们还希冀通过越来越强势的年轻消费者捞金,甚至在资本市场闹出动静。(注:三坑即汉服、JK制服、Lolita)
“现在说这话挺没意思的,但我真的特别后悔当时盲目扩张。如果放平心态,一直当小生意做,可能还不至于玩成今天这样。”汉服店主芙蓉(化名)向硬糖君倾诉。
2018年,三坑文化通过短视频走红,泛爱好者群体迅速扩张。面对井喷的消费需求,汉服行业疾速提高产能。芙蓉告诉硬糖君,一夜之间同行都在招新,设计师工资从六七千一路涨到过万。“一下忙起来了,我们店专门招了两个客服助理。”
据她回忆,以前店里上新不敢贸然备货。但几十件的出货量又太少,为了找工厂愁到头秃。而2018年以后,汉服老店接触到大量投资者,他们由此告别小作坊生产,开始把汉服当普通服装生意做,甚至走起了网红电商的模式。“上一次听到这么刺激的故事,还是历史老师讲19世纪工业革命。”芙蓉忆起那个狂飙时代,还是感到澎湃。
但眼下,硬糖君接触到的三坑店主普遍在哭穷。“新款销量不破百是常态,商业价值不说归零,也是断崖式下跌。”店铺必须立刻停止高举高打,那些曾经承诺兜底的投资者,如今给出的答复是“我们内部先评估下”。
三坑、潮鞋、盲盒等领域的从业者逐渐达成一种新共识:圈层养不活自己了。在汉服圈浮沉十二年,芙蓉一直觉得最难的是开店初期,做一件新品至少要半年,最终销量可能只有个位数。“但那个时候同袍热情,你觉得一切都特有希望。现在前面挤满新玩家,你反倒失去了方向感。”
芙蓉选择放弃,但绝大多数老店还在尝试转型自救。硬糖君注意到,在多巴胺穿搭火起来后,不少lo店、制服店迅速上架了各种彩色小背心,竟然凭借档口爆款暂时缓了过来。
店主静静(化名)告诉硬糖君,三坑没办法做到现代服装那般风格多变,核心玩家的审美比较固定。但比较尴尬的是,如果把时间线拉得足够长,老玩家的品味终究会变化。“我们第一批顾客都快四十岁了,对她们来说,学院风制服已经幼稚了点。”
据硬糖君了解,有些制服店转型做情趣内衣了,倒是打了一场极其漂亮的翻身仗。也有lolita店铺尝试做千禧风服饰,但“革命尚未成功”。相同的是,他们都在向大众风格靠拢,在圈层之外寻求机会。
割裂的用户群
通常来说,人们意识的转变要迟滞于现实情况的进展。当下我们谈论圈层文化,还在使用三年前的论调,比如新鲜血液才能保证圈子的流动性和生命力。但现实证明,这更可能造成圈层内的割裂和瓦解。
圈层概念的兴起,最早可以追溯到2008年。滑板、汉服、说唱等小众文化,都是在这一时期开始被年轻群体关注。当时信息的传播和复制都慢,贴吧、豆瓣等互联网社群是小圈子赖以生存的土壤。
在这阶段,圈层用户的吸收和成长类似师徒模式。资历较深的大佬免费给萌新科普,同好们在社群内交流,最终完成价值认同和文化塑造,这是一个吸收、互动和转化的过程。
社群虽然开放,但老玩家可以通过制定规则,在强化内部纯洁性的同时,将不同圈层、圈层和主流区隔开来,从而制造一个半封闭的文化地带。简单说,每个人都能找到圈子,但真正混进去是有难度的。硬糖君初涉lo圈第一件事就是四处补课,学习萌款、柄图、穿山甲这些黑话。
相形之下,今天的新玩家已经很难跟圈子产生紧密的、意义丰富的联结。走红后的圈层已经是出道的捷径,流量和资本合谋推出一批批网红创作者,让其号召、引领、驱动更多年轻人进圈——最关键是刺激消费。
老用户寻求自治和认同,参与圈层的构建和表达,而并非简单地接受现有信息。而到新用户这里,圈层文化彻底退化为一种消费符号,他们更在意购买体验,价值层面的东西则大打折扣。混过三坑的朋友想来都有心得,以前圈内常因山正吵得不可开交,现在哪怕萌新贴脸秀盗版,大家也都能做到内心毫无波动。
圈层文化的抵抗性正在明显削弱,路人的准入门槛大大降低。这曾经被认为是圈层文化该走的“正路”——敞开怀抱,普及文化。但现在看,泛爱好者跟小圈子只能形成弱关系,并最终导致圈层出现不可逆转的结构性变化。
不止一位三坑店主跟硬糖君抱怨,老用户虽然抱团且挑剔,但个体之间的差异相当明显。而这,恰恰是不断增强圈层文化包容性和多元性的关键。
举例来说,以前的汉服,什么形制的都有人喜欢,购买行为也比较分散。但自从汉服文化火了,新用户的趋同性倒逼店铺开发网红款,冷门元素的生存空间就被极大压缩。芙蓉苦笑道:“先是火了一波宋制,后来火了一波明制,某个阶段的用户审美总是高度统一的。大胆发言,新用户没有啥自我审美,他们纯粹是跟风消费,图个乐呵。”
亚文化、圈层文化曾被视作反抗资本至上价值观的产物,之后又变成资本追逐和养成的对象。圈层文化的框架被全面打破,也就再没什么圈层,而是多了一种流行元素。
“网红”统一审美?
理论上看,以直播、短视频为代表的媒介兴盛,算法推荐成为主流,身处信息茧房里的人们应该更方便找到同好、形成并稳固小圈子。
但事实上,信息茧房和圈层文化南辕北辙。前者是接受信息的空间压缩,本质是传播效率的问题。圈层则需要人和人长期接触,直至形成特定审美和价值取向。
某种程度上,圈层文化本该具备的独特性,反而会被媒介的过度渗透和传播打破。当然,这其实是圈层文化无法避免的宿命,直播、短视频只是按下了加速键。
20世纪50年代后期,以抵抗为核心特征的初代亚文化在欧美萌芽。那代年轻人使用另类、自主的穿搭符号,崇尚酒精、暴力的奇怪行径,向主流世界宣泄和表达自己的不满,于是有了嬉皮士、摩登族、泰迪青年等青年标签。
到了20世纪90年代,新自由主义盛行、全球化进程加速、互联网全面普及,被包裹在消费主义洪流中的年轻人,不再热衷与主流进行正面对抗,圈层文化逐渐演变为一种单纯的兴趣爱好。
国内不少圈层的形成也是海外文化的外溢,最典型就是lolita、cosplay。几家lolita店铺的老板便提到,90后老用户青春期浸淫在日漫里,喜欢的服装风格偏和风。而00后新用户追求文化自信,在lo圈掀起了一阵阵中华风。
一个流行概念的外延总是越来越模糊,如今被认定为圈层文化的实在太多。从去年的飞盘、煮茶到今年的钓鱼、骑行,甚至最近火起来的Citywalk,都被冠以“圈子”之名。事实上,这些活动都只受到过短暂追捧,还没来得及沉淀一批固定受众和独立文化,就已融入大众潮流。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怎样才算真正的圈层文化?
它至少需要玩家主动培养阐述、组织、布道的各种能力,最终将文化里蕴含的精神价值传递出去。然而,在新的媒介环境里,信息的树状结构被短视频、直播切割,变成海量的、简单的碎片内容。这使得今天的年轻人在接受信息的过程中,探索和理解的环节被先天免除,有时候除了消费已别无所求。
在泛汉服爱好者眼里,比起一件汉服能否承载文化复兴的使命或某代历史的底蕴,上身好不好看、够不够出片更为重要。同样,对于盲盒新玩家,潮不潮的不重要,他们只想过一把“赌瘾”,而且只过一把。
当代文化批评家迪克·赫伯迪格在《亚文化:风格的意义》里提到,青年亚文化的风格经过媒体的大量普及和渗透,很快便偏离起始意义并且慢慢消失。所以要将圈层文化击碎,只需将它们转化成流量密码或者网红商品。
当我们探讨圈层文化的没落,并不是那种围绕一种文化、一种兴趣的结构彻底消失。年轻朋友还在自称旅游特种兵、城市漫步者,圈子这种组织形态也仍存在,只是原来那套游戏规则不再适用。一切被一种更轻度的、更便捷的、更即时满足、更迅速变迁的网红流行所取代。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