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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黄月
2023年的女足世界杯开启了很多第一次:第一次在南半球举办;第一个以32支球队,而不是此前的24支球队竞争,球队的女性主帅多达12位;第一次设定高额奖金1.5亿美元,是此前2019年法国女足世界杯的两倍——但仍然远远低于卡塔尔男子世界杯的4.4亿美元,这也呼应了BBC的一项研究,足球是男女赛事奖金差距最大的运动。
中国与女足世界杯的渊源颇深——第一届女足世界杯1991年在广州举办,尽管FIFA犹豫再三,最后将赛事命名为“第一届国际足协世界女子足球锦标赛之M&M(巧克力品牌)杯”,比赛时长只有80分钟。美国队队长阿普丽尔·海因里希斯曾讽刺,足协“担心如果我们踢90分钟,我们的卵巢会掉下来”。直到1995年,女足世界杯才恢复到和男子相同的90分钟。
不难想见,第一届女足世界杯关注寥寥,夺冠的美国女足甚至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运动员米娅·哈姆曾对《纽约时报》回忆当初的景象:“没有人在机场迎接我们,也没有人举彩带游行,许多美国人甚至不知道美国女足赢得了最大的国际比赛。”当年拨给女足的预算也很紧张,体育记者凯特琳·穆雷在The National Team : The Inside Story of the Women Who Changed Soccer一书中写到了美国女足比赛时节省成本的做法:一些球员的队服是男队的旧衣服,在海外训练时每天只能拿到15美元的津贴。直到2007年,女足世界杯才正式设立奖金。
女足近几年逐渐吸引到了越来越多的观众、赞助与支持。然而对比2022年的卡塔尔世界杯,如今正在进行的2023女足世界杯仍然关注寥寥,许多人将男女足之间的差距归因为男女比赛观赏性的区别,但观赏性果真如此重要吗?足球狂热是否更大程度上受到历史叙事、公共记忆、传奇故事、球星神话等文化因素决定?当女足为数不多的公共叙事都围绕着男足展开时,我们该如何想象关于女足自身的叙事?
不看女足是因观赏性低?
提及女足比赛上座率低、缺少关注度、女足运动员薪资待遇差等现象,大多数说法都会归因于女子足球的观赏性太差——“女足对抗性不够”、“女足不激烈”、“男女先天生理差距注定女足不好看”——类似观点在篮球、棒球、自由搏击等运动中也并不少见。暂且不论“观赏性”的定义是否被男子气概垄断,现行概念下的观赏性真的是男女子运动发展失衡的原因吗?观赏性是否能决定人们为一场球赛买单?
相比于华丽的传控足球,著名足球教练穆里尼奥热衷的防守反击战术略显质朴、保守甚至无聊,但也没有妨碍国米、切尔西、罗马等俱乐部在其带领下受到众多球迷追捧。2018年世界杯,法国和丹麦的小组赛,因胜负不影响双方小组出线的结果,双方都收力备战淘汰赛,整场比赛相当无聊,但收视率未受影响。2019年,热刺与利物浦的欧冠决赛也被诟病观赏性很低,但没有削减这场欧冠决赛的影响力。
苏黎世大学今年7月初发表的一项研究发现,当球员的性别被模糊化,对男子和女子足球表现质量的判断实际上是相似的,然而,当向研究对象透露球员的性别时,男子足球表现的评分明显更高。这项研究表明:“我们的结果驳斥了女足需求低是因为女球员表现质量的假设。”2021年,市场调研机构YouGov访问了13个国家的2.5万余名受访者后发现,出于女性运动速度较慢、技术水平不高等“观赏性”因素而不看球赛的占比非常小。公众不关注女性运动的主要原因在于相关媒体报道较少,其次是不了解女性运动团体或运动员。
从媒体曝光来看,今年的女足世界杯只在Prada赞助时激起小小水花,之后体育报道很快就被梅西在国际迈阿密队的首秀淹没,2022年中国女足曾在亚洲杯夺冠,但体育频道甚至没有直播中国队对战日本的半决赛。美国南加州大学和普渡大学的学者在研究中也发现,2019年,电视、流媒体或社交媒体上的超八成运动报道都与男性有关,女性运动相关报道不足6%;在美国ESPN体育中心电视节目和洛杉矶当地三大电视台中,关于男性运动的报道数量远远超过女性运动。
女足俱乐部和运动员更加不为人所知。请仔细回忆,你可以叫出几个女球星的名字?美国记者Kate Faga在《纽约时报》的评论文章里写到,女性没有体育英雄,而“男子体育的历史是不间断的神话创造,是通过这种方式创造动力。我们可以连接一个球员或教练的血统”。在男足领域,历史传承叙事相当常见,无论是马拉多纳与梅西的联系,还是联赛豪门的历史故事。
走出学术研究,大众文化中仍然很少看到关于女子足球的公共叙述。我们熟知上帝之手、荷兰三剑客、“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但众人皆知的足球梗在女足中几乎不存在。尽管早在100年前,英国的女足球赛就可以吸引五万球迷来现场观看了,终止这一历史的,是英国足协以“该运动不适合女性”为由禁止了女性踢球。
打造球星,建立追随者和球迷群体是足球建立体育神话的重要一环,球迷们共享着一套集体记忆,无论是历史叙事、传奇故事,还是球星神话。当球迷对足球大事件如数家珍、共同忆往昔之时,足球文化一方面成为了集体信仰,一方面同每个人的生命史交织出独特的关联。然而,谁的故事得到叙述、认可和纪念,谁的故事不被言说,背后则是社会文化发挥着作用,绝非仅仅源自观赏性的差别。
与男足紧密绑定的女足叙事
当下流行的女足公共叙述,要么无关专业能力,重点放在球员的外貌身材与私人生活,要么和男足紧密绑定、频繁类比,很少提及女子足球自身的历史与球队间的竞争故事。比如英国前锋弗兰·柯比,让她出名的不是在2021年女子欧冠的29场比赛里进了25个球,而是她被教练称为“小梅西”。比如巴西后卫玛塔,被津津乐道的不是她作为世界杯历史上进球数第一(包括男女)球员的傲人成绩,而是贝利曾给她打过电话表达赞美,自此她被称为“穿裙子的贝利”,2005年,瑞典一部关于她的纪录片也命名为《贝利的表妹》(Pelés kusin)。
官方名称里有“世界杯”(FIFA World Cup)与“女足世界杯”(FIFA Women’s World Cup)两个概念,但实际上,女足不仅被认为重要性次于男足,甚至不被看作足球的正常范畴。C罗在2021年为葡萄牙打进第111个球时,他被媒体誉为“国际足坛进球数最高的球员”,但实际上,曾经有7位女球员的进球数都要高于他的记录。当梅西带领阿根廷男队赢得卡塔尔世界杯后,国际足联在介绍他的文章里说:“梅西是唯一一位在十几岁、二十几岁和三十几岁都在世界杯上进球的球员。”然而在女足运动员中,至少玛塔和米娅·哈姆都做到了这一点。国际足联还宣布“梅西是世界杯历史上出场时间最多的球员:2314分钟”,但却少有人记得,退役美国女足队长克里斯汀·莉莉在世界杯比赛中的出场时间是2536分钟。
在无处不在的类比话语中,女足自身创造的历史时刻不断被男足构建、塑造、覆盖。2015年英格兰获得女足世界杯季军时,媒体追忆并对比的是英格兰男足在1966年夺得世界杯冠军,而不是英格兰女足自身的历史战绩——她们曾在2009欧洲杯拿到亚军。今年网络流传甚广的法国女足宣传片,前半部分是姆巴佩、格列兹曼、吉鲁等男子球星的精彩瞬间,后半部分突然反转,告诉观众实际上只是AI换脸成男足球员,画面上其实是法国女足的比赛片段。虽然这支视频在性别观念上已经有所进步——甚至在虎扑评论区被一些网友指控为“男女对立”——但它的潜台词仍然停留在:女球员够得上男性标准了。
与之对应的是女足“男子化”的说法。很多新闻报道都使用了“男子化”来指代比赛强度、力量和节奏的提升,无论是“世界女足明显提速,女足‘男子化’特征日趋明显”,还是“更高更快更强,中国女足男子化之路”等等。实际上,中国女足也走过一段所谓“男子化”的路:女足曾在1996年奥运会和1999年世界杯上连获亚军,一度引导世界女足技术潮流,而在2011年后,教练李霄鹏明确提出“女足走男子化路线”的理念,成绩却并不尽人意,后来才慢慢改变策略,根据现有球员特点主抓速度、灵活性以及队员之间的配合,使传球更富有创造力和观赏性。球员孙雯一直反对片面追求力量和对抗的“男子化”,她认为,无论男足还是女足都离不开自身特点。
尾声:女足自己的故事在哪里?
英格兰女足球员露西·布龙泽曾在媒体采访中说:“我们没有在把自己和男足比较,我们想要走出自己的路。”她希望人们停止将女子运动的成就与男子类比,并认为这对女足是有害的。女足的发展在多大程度上需要借男足来取得关注?女足的目标是要模仿男足、追上男足,还是构建出自身的道路?
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曾对男足做出这样的评价:“今天的足球已简化为一种职业,屈服于收益法则,没有了游戏的玩乐。”如果说男足已深深地同政治、资本缠绕,“金元足球”与欧洲霸权之间彼此加速影响,对比之下,女足仍然以体育竞技为中心。赛事的犯规更少,假摔、假动作很少出现,比赛节奏相对更快,足球裁判雅妮·弗兰普顿曾指出,巨额奖金的诱惑和膨胀的自我是男足队员在场上更多犯规的主要原因。
此外,女足赛场也更具包容度,暴力、辱骂和偏见较少出现,没有男子比赛中的“足球流氓”困扰。
在脱离单一的民族国家叙事方面,女子足球或许也有更多自由的可能。匹兹堡大学政治学系丁悦教授曾观察到,卡塔尔世界杯法国和摩洛哥在世界杯交战时,人们会讨论这是第一个在半决赛交锋的前殖民国和被殖民国,她比较了2011年和2015年两届女足世界杯的决赛,美国和日本的对决并没有引发类似的评论。她猜测,我们对帝国的想象都是男性的,而不是女性的?女足是否能在性别成见的背面探索出更自由的空隙?是否有潜力让足球与民族主义的捆绑有松动的可能?
《卫报》体育记者苏珊娜·瓦克在A Woman’s Game中试图构建女子足球自身的历史与叙事,这份历史关乎公正、包容与反抗。她将1894年英国女子足球俱乐部创始人内蒂·霍尼伯尔,和如今的美国女足队长梅根·拉皮诺埃连接进同一条历史脉络——霍尼伯尔曾抗议女运动员穿裙子的规则,参与了中性服装运动,并在创建足球俱乐部时将其作为挑战旧有性别观念的行动;梅根·拉皮诺埃则公开批评国际足联不够尊重女足,并在特朗普任期内拒绝进入白宫,为抗议特朗普针对少数族裔与群体的政策不唱国歌。2019年3月8日,美国国家女子足球队28名球员以性别歧视为由将美国足协告上法庭,并根据《同工同酬法》向足协索赔6600万美元。正如瓦克在书中所说,像女人一样踢足球,或许世界会变得更好。
参考文献:
https://time.com/6289539/womens-world-cup-2023-history/
https://www.ppsport.com/article/news/1884099.html
https://mp.weixin.qq.com/s/W8YF895og8_EMJFPNY7nx
https://mp.weixin.qq.com/s/zZp4TWuqYR_idRU9fiDwoQ
https://time.com/6295047/viral-france-advertisement-soccer-gender-oran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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